我當記者15年:夢想彷徨,真相陣亡

我曾書寫的不堪一擊,

我曾堅信的搖搖欲墜。

我當記者15年:夢想彷徨,真相陣亡

汽車的喇叭聲從馬路上傳來,偶有偶無。

蕭瑟的秋風搖動窗外一簇簇倔強的翠竹,就像吹起一障障無法言說的心事。

陽臺上不怕冷的兩隻麻雀,沿著防護窗跳過來又跳過去。

天空陰霾,雨水剛過。

今天,是第19個記者節,也是我當記者的第15個年頭。

這一次,我想談談自己。

01

2003年7月,大學畢業的第二天,我就成為一名地市報的記者,與一幫男同事在報社門口的兩間小平房裡,開啟了夜班白班連軸轉的職業生涯。

方便麵就著白開水的日子裡,我曾多次第一時間趕赴車禍現場與命案現場,也曾在凌晨三點起床曝光私自兜售白條豬肉的違法商販,還曾在深夜零點隨公安人員查辦黃賭毒,在茶館裡無意撞見一對正在嘿咻的男女……

至今,我仍記得,坐班車、坐摩托、坐三輪去鄉村僻壤,探究從教學樓上縱身一跳的少年,緣何以如此極端的方式結束自己如花生命的往事。

也記得在一路灰塵飛揚一路機器轟鳴中,我坐著投訴人的手扶拖拉機,到某縣某鎮某村調查假種子坑人事件之始末。

還記得,曾孤身來到革命老區,秘密約見一位又一位受害人後,獨家報道出某地公安民警受賄徇私枉法之真相……

鬥志昂揚,激情飽滿,憤世嫉俗,求真求快,是那時工作之特性,也是彼時我心之特點。

從2003年到2008年的5年間,我像一位手握利劍、趕盡殺絕的鬥士,在追問真相和輿論監督的道路上無法停下。

所幸的是,那時的網絡沒有今天這般發達,輿論監督的生存空間比現在要闊大許多。

當然,我也收穫了信任與認可。

我因關注民生,喜說真話,被百姓和讀者追到報社感謝。因拒收紅包,不徇私情,被領導和同事點贊表揚。因文采飛揚,作品優秀,屢獲得業界最高獎。

只是,停下來的漫漫長夜裡,我感到迷茫又孤獨。

迷茫的是,我常問自己:這就是我人生的夢想麼?這就是我書寫的真相麼?這就是我為這座城市這裡百姓所能做的事麼?

我的回答,並沒有文章寫得那麼鏗鏘有力。

所謂孤獨,是我翻閱過往的報道時,發現裡面有眼淚在默默流淌,有傷口在汩汩流血。

我曝光的販賣假種子的經銷商,其實是位矇在鼓裡的受害者,他家中有幼兒患病有老母臥床。

因我的報道被撤職的民警,不過是整個醜聞裡最容易被吃掉的那枚棋子。

而我所譴責的那位當上經理的殺人犯,不過是鑽了一幫不作為公職人員的空子……

我開始對自己書寫,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用批評的方式愛一片土地固然沒有錯,但如果所謂的書寫不過是謊言的另一種掩飾,書寫的意義又何在呢?

聊勝於無。

我曾這樣安慰自己。


我當記者15年:夢想彷徨,真相陣亡


我當記者15年:夢想彷徨,真相陣亡


02

5年的輿論監督採寫中,我逐漸認識到:

或者,比譴責更有力的是寬容,比憎恨更有力的是接納,比暴戾更有力的是平和。

很多人很多事,之所以如此讓人心痛,在於愚昧與劣根,在於冷漠與疏離,更在於其法律的無知和信仰的缺失。

如果,能以自己的有限之力,在推動他人意識的荒原上前進一毫米,那一定是件有意義的事。

那時,年輕如我者,依舊想著改變他人改變周遭。

2009年開始,我開始到政法新聞部當記者。

兩年多的時光裡,我書寫表面的罪與罰、傷與逝、親與疏、愛與恨,也追問深層的因與果、強與弱、利與益、善與惡。

2009年至2011年,正是警民關係頗為緊張的兩年。

我親眼看到上訪無門、走投無路的百姓,如何把心裡的怒火和哀傷一股腦兒地傾瀉到處警的一線民警身上。

我也親眼目睹了疲於奔命、忙於破案的民警,如何把職業的焦慮與疲憊一下子地發洩到不願伏法的嫌犯身上。

雖然,我沒能把這些見證寫到新聞作品裡,但疲憊不堪的夜夢裡,它們依舊化成張牙舞爪的怪獸與面目難辨的鬼魅,一步步向我逼近。

對立與較量、強權與暴戾、憤恨與發洩,成了這個時代很多人內心深處潛伏的幽靈。

只要尋得出口、時機恰當,它們就會從困住其身的小魔瓶裡鑽出來,化成龐然大物,變成吃人魔獸。

你,我,他們,我們,概莫能外。

我對此深感恐懼。

恐懼的原因,是生於80後的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自我出生起,市場為王、利益為天的交易就開始崛起繁盛。

所謂的道德倫理、節操信仰,都在一步步淪陷,一點點瓦解。

是記者這一身份,讓我有幸見證這個時代裂變之下的焦灼與國殤,也讓我比同齡人多些憐憫與仁慈:

一切並非如你所見,一切並非如你所說,一切並非你所恨,一切也並非你所信。

在不停的書寫中,我想:

或許,這個信息爆炸、謠言四起、成功至上的年代,並不需要太多優秀的人,但迫切需要各式各樣能夠帶來和平的人,能夠療傷的人,能夠修復的人,能夠講故事的人,真正有愛的人。

我知道自己卑微又渺小,但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我當記者15年:夢想彷徨,真相陣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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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2011年開始,根據單位工作的調整和個人寫作的特性,我開始為那些掙扎在底層卑微又高尚的小人物書寫。

我寫他們的淚笑歌哭,放棄堅守,困頓迷茫,也寫他們的質樸真誠,達觀向上,不屈不撓。

在城市的老街老巷,在鄉下的田裡地裡,在山中的雲間霧間,在河畔的石旁水旁,那些身穿布衣布鞋,生有缺陷缺點,心有素魂素心的人,彷彿我的父老,我的姊妹,我自己。

我書寫他們的故事與情感,就像把自己一點點打開,再一點點合上。

6年的時光裡,我寫了千餘名小人物的故事和情感。他們每個人都如微塵般存在,又都像彌山般獨特。

他們中有拿著最少的錢卻收養一群孤兒的環衛工,有身無長物卻把存款捐給貧困孩子的光棍漢,有身負重傷卻不向憐憫說不的老兵,還有遭遇不公戕害依舊堅持尋夢的青年……

是他們,讓我看到了這個繁華急躁的年代裡,那些緩慢堅韌的人生;也是他們,讓我觸摸到這個變幻功利的世界裡,那些質樸璀璨的心靈。

或許,這個時代的靈魂恰蘊含在這些卑微而高貴的人身上。

我想。

資本控制一切的當下,沒有人脈沒有金錢沒有地位的他們,懷揣怎樣赤誠與信仰,才在紛擾混亂中挺起不屈的脊樑,築起這個國家最闊大的民心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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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還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就遇到了現實的當頭一棒。

經濟一片蕭條,紙媒生存堪憂。伴隨一家又一家報紙的關停,一波又一波的餘震在我腳下晃動。

一撥又一撥當年叱吒風雲幫別人維權的無冕之王,不得不集結成對、搖旗吶喊,為自己的生存與飯碗投訴申辯。

街頭的報刊亭在逐漸消逝,很多報紙不曾被翻閱就扔進了垃圾桶。

與閱讀一起被時代拋棄的,還有一群嗜寫如命的人和一個輝煌一時的職業。

被這個時代拋棄的,又何止這一群人,這一個職業。

一切就像夢一樣。

一位位有能力有門路有跳板的同行紛紛辭職改行,一位位沒能力存僥倖不甘心的同行寢食難安。

出身底層、父輩為農的我,只有一支筆和一份情,我能做什麼?

2016年8月,我在保證正常採編工作的同時,加入自媒大軍,業餘時間開始做公眾號。

眼看兩年已過,讀者漲漲掉掉,我日日書寫,身患病痛,雖然有過一些爆文,獲得一些虛名,依然並不為太多人關注。

多少個清晨深夜,我碼字完畢,渾身痠疼,兩眼發黑,頭暈腦脹,都忍不住問自己:要不要堅持下去。

是的。

我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堅強,也沒有文中寫出的那麼平和。

很多時候,我也會流淚難過,也有彷徨苦澀。

甚至某個恍惚的瞬間,也產生過幹掉自己的念頭。

但更多的時候,寫在我心底的,是這個強韌無比又枯燥重複的詞彙:

堅持。


我當記者15年:夢想彷徨,真相陣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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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這堅持,來自兩個方面:

第一,堅持當記者:

即便紙媒邁進寒冬,即便工資停滯倒退,即便真相撲朔迷離,即便謠言暗湧不斷,我依然拿握著一支筆走在路上。

這麼堅持的緣由,並非我沒有能力辭職,也並非沒有勇氣離開,而是內心深處的不願:

不願在這個曾摯愛過的行當最艱難的時候離開。就像,不願離開一個有過糟糠之情的愛人。

第二,堅持寫真話:

即便一些文章只能侷限於網絡,即便很快被情緒吞沒,即便時時被刪文封貼,即便頂著這樣那樣的壓力,我依然想在一些事件中,發出自己的聲音。

這麼堅持的緣由,並非為炫耀自我智識,也並非為博取看點流量,而是身為寫者的立場:

明哲保身固然無可厚非,但疾呼吶喊更是人間正道。我本弱女子,奈何熱血郎。

所以,今天,我依舊在不停地採訪,不斷地書寫,不眠地思考。

儘管,很多時候,真相還在穿鞋,謠言已走過了好幾條街。但我想,總要有人在下一個街口將謠言攔截。

如果可以,我想當其中一位。

儘管,多篇文章,尚且帶著體溫,就已被無情地打入地牢。但我想,哪怕只有一個人見過它就沒有白寫一遭。

如果可以,我願繼續寫下去。

與此同時,我漸漸懂得,真相不是非黑即白,善惡不是涇渭分明,人生不是非此即彼。

但,那些親歷過人間實相、體察過底層疾苦,仍堅定地心存慈悲和美好的人,永遠是值得靠近且不可揣度的。

因為,他們沒有裝睡,他們一直醒著。

我想當這樣的人。

所以,我願以寫為路,以文為燈,以情為衣,穿過田野與麥田,踏過荊棘與山路,攀過險峰與湖泊,在一片春花爛漫或白雪皚皚的開闊之地,和那些屬性相同的人相見或重逢,安安然然地說一句:

“你好嗎?”

——結束,是另一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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