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康復者:在家戴口罩,吃飯用公筷,有人遭受網絡暴力

新冠肺炎康復者:在家戴口罩,吃飯用公筷,有人遭受網絡暴力

武漢長江大橋下看日落的戀人。

摘要:春天來臨,玉蘭花開過,空氣中瀰漫著香樟和槐花的混合香氣。越來越多的新冠肺炎患者被治癒、出院、回家,試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裡。截至4月19日,全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治癒出院病例超過7.7萬例。然而一張遲遲無法轉綠的健康碼,幾條帶有惡意的留言,對感染家人的愧疚,以及生怕自己還帶著病毒的小心翼翼,都會令他們無奈地發現,迴歸日常生活,“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他們用兩個多月時間打贏了前半場,但剩下的半場,沒人知道何時結束。

以下是四位新冠肺炎康復患者的講述:

如果不是我,家人不會承受這一切

講述者:王萱

地點:荊門

出院時間:2月17日

出院之後,我回了父母家。(注:疫情早期,患者康復後可居家隔離,進行14天自我健康狀況監測。隨著復陽案例的增多,武漢防疫指揮部在2月22日發佈通知,治癒出院者還應到指定場所統一實施為期14天免費的康復隔離和醫學觀察。)

當時社區就說要來封門,本來是要用木板釘起來的,因為我們家的門是往外開的,釘死了就沒有辦法開門拿菜進來,也不能扔垃圾出去,最後就在門上貼了兩張封條。封了大概三天,社區說,區裡面的領導過來檢查了,說這樣不行,要把整棟樓給封起來。

我們那棟單元一共11層,每層4戶,也就是說44家人都要被封起來。社區的網格員每家每戶地做工作,最開始把樓裡所有人都拉進一個微信群,有些住戶因為害怕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我爸也在裡面,過了一會兒網格員把我爸踢出去了。

2月24號左右,社區的人給我打電話,說因為武漢出了政策,出院的人要去酒店集中隔離14天。

酒店不能開空調,被子也很薄,我每天把羽絨服搭在上面,還是感冒了。第10天的時候開始咳嗽,第12天咳得更厲害了。期間,住我樓下房間的一個女孩子,檢查出來複陽了。當時對我心理影響挺大的。我非常害怕我的肺的情況惡化了,因為出院的時候肺還有一點輕微問題,加上又出了新聞,武漢有個患者出院後在隔離酒店過世了(注:據媒體報道,3月2日,武漢新冠肺炎治癒患者李亮在酒店隔離6天后死亡,他的死亡證明顯示其死於新冠肺炎、呼吸道阻塞猝死、呼吸循環衰竭),一切都讓人覺得很恐慌。

當天坐著救護車去定點醫院,自費拍了個CT,出來的結果是炎症完全吸收了,肺部是沒有任何異常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複查之後,心裡那塊石頭放下了,第二天我就沒有怎麼咳嗽了。

在酒店隔離完14天,我打算回我公公婆婆家。因為我爸媽作為疑似患者也被拉去酒店集中隔離了,家裡又沒有菜又沒有人。而且從住院到隔離,我已經在外面過了一個多月了,真的很想我女兒。

那天下著大雨,好冷。門衛不讓進去,他給社區網格員發了語音,說這個人從酒店隔離出來的,現在要進小區。他手機外放的聲音很大,我非常清楚地聽見,網格員說這個人是確診病例,絕對不能讓她進來。

我給指揮部、街道、我爸媽家的社區工作人員打電話,打了快一個小時,他們都說我有解除隔離證明,核酸檢測沒有任何問題,是可以回去的。但我就在門口進不去。我老公下樓,隔著門陪我,他在裡面,我在外面。最後沒辦法了,我說那我去我爸媽家。

剛拐了個彎,我老公給我打電話,說我婆婆把我女兒抱下來了,你看一眼再走。我站在外面,我婆婆抱著我女兒,小孩想來拉我的手,門衛說,你快走你快走,別害了這孩子。我只能頭也不回地走了,沒辦法回頭,眼淚當時就已經沒辦法忍住了(哭)。

我在家待了有三四天,我爸媽才從酒店回來。隔離酒店的早餐每天都是泡麵,我爸長年有胃病,吃了之後十二指腸就發炎了,什麼都吃不下,一吃就吐。他也忍著不說,有一天跟他視頻,我覺得他整個人狀態很差,一問才說他大概有兩三天沒吃東西了。我給酒店前臺打電話,跟指揮部聯繫,才帶著去醫院做了檢查。回到家的時候,他瘦了很多,眼窩都凹進去了。

我媽是很愛美的一個人,每天會堅持化一點淡妝,定期去染白頭髮。他們從酒店回來那天,我一看她頭上的白頭髮,我就受不了,感覺14天裡他們像老了10歲一樣。我就躲在廁所裡面哭,不想讓他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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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軟康復驛站,來自湖北省中醫院的劉芙蓉醫生帶領11棟隔離區的康復隔離人員做八段錦。

我在住院,包括隔離的時候,自責情緒非常重。我跟我爸媽也說過,後悔自己回來了,不回來起碼不會波及到他們。

臘月二十七,我跟老公開車從武漢回到荊門。年初一,早上起來我就有點頭疼、鼻塞,眼周特別疼,疼得眼睛睜不開。

到了初三,我老公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怎麼那麼燙啊?然後量了下體溫,38度2還是38度3。我跟我老公立馬就去了醫院,CT結果出來,右下肺有一點問題。醫生說先吃著藥,回去之後一定要隔離。一回去我就躲到房間去了,我老公把他和女兒的東西全部收了,去我婆婆家。

2月1號上午我去複查,感染的範圍擴大了。我當天就被拉到醫院去了,第二天出的核酸結果是陽性。下午,我爸媽也在醫院拍了CT,我爸爸右下肺感染,我媽媽肺上有輕微的條索狀。第二天他們作為疑似病例被收進去了,但他們的核酸結果是陰性。

我老公也發燒了,右下肺感染,核酸結果也是陰性,他和我女兒、公公婆婆作為密切接觸人群拉去酒店隔離了。隔離點很冷,被子特別薄。我女兒兩歲,跟著我婆婆,那個房間每次只發一份飯,分量也不多。

我心裡特別難受,覺得如果不是我的話,我父母也不會遭這個罪,我家裡人包括女兒都不會承受這一切(哭)。

家裡人勸我說,哎呀,小事啊,都挺過去了。

荊門是3月18號解封的。3月17號晚上,我和女兒視頻,當時我們已經分開有五十幾天了。我說明天解封了,你可以過來找媽媽玩。她那天特別興奮,早餐都不吃。她進門的時候我在刷牙,她想過來抱我。我馬上說你等一下,你站那別動不要過來,媽媽去戴個口罩。

那天晚上她要跟我一起睡。就算是戴著口罩,把她哄睡著之後,我都不敢面朝著她呼吸,一直背對著她。

出來之後,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歧視。跟我一個辦公室的女孩子,我們以前關係很好,經常是你給我帶吃的,我給你帶吃的。最近她話裡話外就說要不你乾脆辭職算了,在家多休息一段時間。我可以理解,但我還是會難受。

我老公復工了,同事也會跟他半開玩笑,其實也是半說實話,說害怕他。我老公也半開玩笑地回擊過去,說我現在才是最安全的,我核酸做了兩三次,我老婆也獻了血漿,有抗體的。

我父母都是老師,之前一直是住在(學校的)家屬房,也是因為這個事就不敢回去。因為大家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你回去的話,別人心裡總歸是不舒服。

我到現在心裡都會有一點愧疚,覺得就是因為我的問題。包括我姐姐的兒子五六歲,處在似懂非懂那個階段,他有時候會說一些很傷人的話,說我不去小姨家玩了,不去外公外婆家玩了。我正好出去上衛生間,我媽媽就把免提關掉了,她可能怕我聽到了心裡不舒服。

現在解封了,家人都到一起了,然後是另一個無休止的過程,就是轉碼。荊門政策是出院滿28天,複查沒有任何問題,就可以申請轉綠碼。

4月1號,我到支付寶裡去看,我的紅碼轉(綠)了。當天下午我就帶著我女兒去小區門口的公園遛了一圈,她特別特別開心。

但支付寶的碼是湖北省的數據,武漢是掃微信的武漢戰役健康碼,不認省裡的碼。4月9號回武漢的時候,小區只掃了司機的碼,所以我就回來了。但現在我連小區門都出不了。

其實並不是我轉了綠碼我就要去哪,我一樣待在家裡,但就像群裡有人說的,可能這就是一種想要證明自己和健康人是一樣的心理,一種認同感。

我們有個病友群,最開始就是因為轉碼的事情建的。群裡有一個女孩子,父親死在去醫院的路上。前段時間群裡很多病友去領骨灰、選墓地,很多,真的很多。

有人在群裡說,不想聽你們講這些,本來就很壓抑,等我的碼轉綠了就要把這個群退了。但也有很多人說,群留著也好,因為有些話你不知道去跟誰說,只有在這個群裡聊,大家懂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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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8日,廣州,一名新冠肺炎患者出院,與兩歲的兒子團聚。

萬一我復陽了呢

講述者:林然

地點:深圳

出院時間:2月17日(第一次),3月15日(第二次)

我從確診到現在做了23次核酸,還是比較擔心復陽。目前我還有點症狀:嗓子底部有點癢,就是靠近鎖骨那邊,偶爾會胸悶,一悶就感覺會扯著胸口痛。

4月11號我拿到了深圳的綠碼,也不敢回武漢,就去了杭州,定了酒店暫時把自己隔離起來。前兩天去千島湖散心,吹著吹著風,突然間咳了一下,嗓子發癢。我就有點慌,趕緊回了市中心,想著再查一個核酸算了。就算自費,我也掏錢做,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

我是1月20號從武漢去長沙玩,24號去了香港,2月1號過海關到深圳,當時就有點不舒服,我以為是上火了。但我14天裡有湖北旅行史,所以就上報給深圳海關。當天測了核酸,陽性。

我屬於輕症,從入院到出院,所有的肺部CT都沒有異常,嗓子癢,有咳嗽,出現過兩次發熱,剛好擦37度3那條線。

第一次出院是2月17號,還有點咳嗽,嗓子很癢。我問醫生要不要再留一下。醫生說你已經轉陰性那麼多次了。我從2月12號開始,連續做了4次鼻咽拭子、肛拭子核酸檢測,都是陰性。

當時診療方案才出到第五版,第一次屍體解剖結果都還沒有公佈出來,所以核酸只做鼻咽拭子,沒有後來那麼多項。但鍾南山團隊不是提出在糞便裡檢測出病毒,才有做肛拭子。

一開始是可以居家隔離的,本來要去深圳一個朋友家住,但我怕復陽感染他們,最後去了他們家一套沒有人的房子,結果第二天就被送到了街道的健康驛站。隔離的第三天做檢查,也是鼻咽拭子、肛拭子,還是陰性。結果第七天做檢查,肛拭子核酸檢測顯示陽性,我又被送進醫院了。

當時查出復陽,反而是覺得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因為我本來就覺得我還沒好,查出來能去治療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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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患者的核酸檢測單

第二次住院,診療方案已經是第六版,我都是做鼻咽拭子、肛拭子、痰、唾液、尿液檢測,還會抽血測抗體。(注:2月19日,國家衛健委發佈第六版《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其中更新臨床特點一項,“為提高核酸檢測陽性率,建議儘可能留取痰液,實施氣管插管患者採集下呼吸道分泌物”。)

2月25號我在醫院做了第一次核酸,都是陰性。隔了兩天又做一次,鼻咽拭子、痰、唾液、尿液都是陰性,肛拭子陽性。

我聽到隔壁的人復陽了兩次,心理狀態就有點不對。每次醫生來查房,讓他吃藥,他特別大聲地在那哭,他說我不吃,我已經第三次進來了,你就不能直接給我弄好啊?

這次在醫院待了20天,嗓子有點疼、癢,還出現了腹瀉、胃反酸。基本是每隔兩天就做一次核酸,還挺遭罪的。前面幾次一直是其它項陰性,肛拭子陽性。最後4次連續陰性,才出來。

深圳是出院後,隔離點會在第7天、第14天查一次核酸,然後集中隔離解除後的第2天、第7天跟第14天,再給你查,一個月的時候再隨訪一次,之後就是三個月、六個月的時候檢測一次,要隨訪一年。

3月29號那天是隔離第14天,我的咽拭子出現可疑陽性,我當時覺得應該繼續進行治療。但30號複檢了一次,是陰性,還是放出來了。

解除隔離後,4月1號我又去了醫院檢查,之前我的CT一直沒有問題,這次結果出來,有點特別小的異常,咽拭子檢測結果是可疑陽性,我以為能治了。

疾控中心通知我第二天再複檢一遍,2號的複查結果是陰性,所以他們也沒幹預,還是放我走了。我挺無語的,不能出現一個可疑陽性,第二天再查個陰就萬事大吉,哪有第二天就好的,而且還有假陰性。當時我就計劃再去杭州查一遍,因為杭州是出現可疑陽性就繼續治療,直到連續五次陰性。

肺部的小問題也沒吃藥,算自愈了。只是醫生後來有說,肺受到影響未必在CT上表現出來,半年之後可以查一下肺功能。

4月8號複查了一次,10號、15號又分別做了一次,都是陰性。我還是比較擔心復陽,後面兩次我自己又額外要求加了痰液檢測。

這麼多天下來,結果反反覆覆的。第一次出院連續5次陰性了,第6次來個陽性,一下弱陽,一下陰性,哪一個不衝擊我的心理防線。

確診之後我一直關注香港的新增病例。當時住尖沙咀那邊,我很喜歡去酒店附近的一家店吃飯,特別怕傳染給他們的店員。連續關注了14天,看尖沙咀沒有新增病例,我才放下心。

我原本計劃一解除隔離,就去吃火鍋的。醫院和疾控中心那邊也說,我有解除隔離的告知書,是自由人,只要戴著口罩,想去哪裡吃東西都可以。但可疑陽性一出,我就打消了念頭。我是想等我的症狀完全消失,再自由地出門,到現在火鍋還沒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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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大學的櫻花

在家戴著口罩,吃飯用公筷

講述者:一北

地點:武漢

出院時間:3月2日

3月11號,隔離的第8天,我們收到了隔離點的一封信:“親愛的各位康復留觀人員: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院子裡的玉蘭花已經盛開了。”

窗外是個院子,我之前沒有留意過,根本不知道院子裡那棵樹是玉蘭。收到信,我第一時間去窗旁看了,真的盛開了,還有些花朵被風吹落在地上。我當時就感覺一切都快好了,因為春天都來了。

我們家三個人中招,最開始是我媽媽,1月27號晚上開始發燒,後來還出現了腹瀉、咳嗽症狀。2月3號,我媽媽說有點呼吸困難,我送她去醫院吸氧。那天我也感覺有點不太舒服,整個人快站不住了。第二天我去醫院做檢查,雙肺感染。我爸爸也做了CT,顯示肺部感染。我朋友幫忙訂了個賓館,把我爺爺奶奶還有弟弟都隔離出去了。

我查了5次核酸,第5次才查出來陽性。我媽媽是最嚴重的,但她做了6次核酸檢測,一直都是陰性。我爸是查了8次,前幾次是通過喉嚨取樣,都是陰性,最後一次是通過鼻腔取樣,才顯示陽性。

我是2月9號住的院,16號轉去方艙,在方艙住了16天,然後去隔離點,待了1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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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復隔離點裡的醫護人員 受訪者供圖

康復隔離點是學校改建的,有一次跳閘了,我出去看了一眼,發現大家都把頭探出來,然後站在各自的門口聊天,討論晚上睡不睡得著覺,聊自己是哪天發病的,當時醫院是一個什麼場景,有的還收到了家人的病危通知書。很多人沒辦法入睡,半夜坐在床上發呆。

我所在的隔離點窗戶是用木板跟鐵絲網封住的,最右邊開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洞,手可以伸出去。我感覺好久沒有接觸到外面的空氣了,特別想回家。所以我每天把手從洞裡伸出去無數次,會有風吹過來,感覺特別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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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點鐵絲網上的洞 受訪者供圖

很多人都會打卡記錄。因為你在方艙,你是不知道自己哪天能出院的,但出院後在隔離點,你明確知道自己14天后就可以回家。我有一個朋友特別搞笑,他從方艙出來之後去隔離點,帶了14瓶牛奶,正好一天一瓶,喝完最後一瓶就出去了。

3月17號,我從隔離點回家,當時媽媽已經出院在家了。我曾經幻想過很多次,見面一定要跟她擁抱,後來覺得還是要保持距離,所以也不可能擁抱。也沒有說話,就一直在笑,包括我爸回來那天也一直在笑,什麼都沒有說,大家就互相看著在那笑。

回家第一頓飯,我做了青菜、一個湯、烤雞翅,還切了橙子。當時覺得回到家能吃自己做的飯就很開心,也不會多想其他的。過了兩天,不知道為什麼又開始有點低落。

住院期間,我一直幻想的就是新冠肺炎一夜之間消失了,想過無數次。但隨著時間越來越長,無數個14天,我也覺得很麻木。你發現肺炎不可能一瞬間消失,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能結束。

我爸爸前兩天也回來了,他還是非常嚴格地在進行隔離,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基本上不出來。我們在家戴著口罩,吃飯用公筷,但我爸爸還是會跟我們離得很遠,還背對著我們吃,吃完之後馬上回房間。沒有辦法回到最原始的那種生活狀態,還是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有個朋友,她媽媽之前也出現了症狀,當時她帶著媽媽在醫院打針,我帶媽媽去做檢查。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朝她走過去。她說你離我遠一點,我現在身上可能有病毒。那是我第一次強烈感覺到,原來人跟人之間是沒辦法靠近的。

我們計劃,等一切都好了之後,我朋友把她爸爸媽媽帶著,我把我爸媽、弟弟帶著,大家一起拍個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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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北的健康碼已轉綠, 在家附近散步時拍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我從網絡暴力中走出來

講述者:李琳

地點:河南

出院時間:2月8日

康復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想聽到家裡人討論任何關於疫情的事,一聽到就會很煩躁。

我是1月23日出現症狀,打電話住院,2月8日傍晚出院。出院前做了兩次咽拭子的核酸檢測。當天回了家,第二天出了隔離政策,去了酒店。

隔離期間,每天就是休息,吃飯,三兩天看一部電影。那時候身體還很虛弱,上午要睡,下午也要睡。每天早上吃完飯,稍微活動一下,坐那就犯困。到晚上11點,頭就很難受,必須馬上睡覺。

隔離結束的那天,我沒回家,而是先去了血站,之前已經做好了各種檢測,肝臟沒有問題,沒有感冒,沒有梅毒、艾滋這些疾病,拿著這些證明才能捐獻血漿。

剛確診時,我就想著康復後捐血漿,因為知道非典時期有用過血漿療法,最早想的是給自己家人用,我媽媽也感染了,不過用不到,但還是說能幫助其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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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新冠肺炎康復捐獻者做血漿捐獻前準備

很多人說,之前那麼多人好了,怎麼沒幾個人去捐獻,其實很多人年齡、體重,不符合條件,或者是有一些其他基礎疾病,都不能捐獻。

之所以情緒不太好,是因為那陣子網上對我有很多議論。之前媒體報道過我的經歷,很多人就在微博評論,說我跑到哪到哪,到處散播病毒,害了全縣城。

一開始我選擇忽視這些聲音,但後來被動接收了很多消息,比如說我的好多同學,朋友們,他們就跟那些人對罵,然後又被罵的很慘。

所以我才會覺得好像沒那麼簡單,會考慮得比較嚴重一些,自己會不會這一生就被別人抹黑了,感覺自己是個大罪人。

我是在武漢讀大學,1月19日回家後,我就在我們家附近活動,只是散步路過我姨家,進去坐了一會,別的地方都沒去過。

說實話,那時候確實沒太當回事,確診人數這麼少,怎麼會輪到自己,然後我平常也不是太關注新聞,就是學習,不會想到後面那麼嚴峻。

我也在評論說,你們有沒有證據?你們憑什麼這樣?反駁了兩三句,然後人家就把我微博給扒出來了,我覺得很沒意思。

包括之後一直有媒體給我打電話,我都是拒絕,但是他們又把我拒絕的那些話,錄了音,剪輯出來,沒有經過我同意,又報道出來,炒作,根本不是我的原意。

比如我私底下抱怨,自己被說的人不人鬼不鬼,好像全縣疫情都是我造成的,但他們就給我放到網上去。一些人就看到,就和我家裡人說,怎麼你家閨女這樣說話,家裡人就很在意,說不要接受採訪了。

還有人微博私信我,是不是又出門了,穿什麼衣服的是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是哪個鄰居,那時候我都隔離結束一個月了。

那段時間真的挺低落的,很煩躁,一聽到家裡人討論疫情就很煩。也因為我的原因,我爸和我哥都不能去上班,那都3月上旬了,他們還不能工作。

我試著找過心理援助,我們縣的一個志願者,他說不行的話,給我找心理諮詢師,我說算了,我自己再調整兩天。

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跟身邊比較信任的人傾訴,讓他們評價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可惡。

後來也就慢慢放下了,嘗試著去理解,這個社會上什麼樣的人都有。經歷這個事情之後,會覺得很多新聞都不是那麼真實,微博上那麼幾個字,講不清楚前因後果的。

後來我還安慰微博私信我的鄰居一番,告訴他我已經沒事了,把各種解除隔離的證明,獻血證明都發給他看。

他就說,你好了,為什麼不發聲明?他就是普通村民,不知道我出院就是康復了,以為得了這個傳染病,一直都很危險。

我們家這邊的人好多我也不熟,但我和我媽出去散步,一直都有人指指點點,有時候我看他們一眼,就不說話了。

我現在儘量少出門,一次性買很多菜,有時候兩三個快遞攢一塊取,不願意拋頭露面。

生病那時候,我瘦了八九斤,現在感覺都回來了,甚至更胖,臉似乎比以前還要圓。

因為之前接受採訪,我主要介紹自己怎麼應對病毒,很多人還說,我怎麼完全不知感恩,明明醫生治好的。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醫生精心照顧下康復的,去醫院不就是為了看病麼。

我一開始去的是縣醫院隔離病房,條件比較簡單,就是兩個單人床,有插座,別的沒了,中間就給我們轉到了傳染病醫院,也是剛建成,有的屋子線都沒有接好。

我想說的是,即使沒有那麼好的條件,醫院也在儘可能給我們治療,醫生和護士確實是很辛苦的。

醫院還給我用了很多免疫球蛋白,我知道很貴,和醫生說,留給老年人,醫生就說,你年輕,也得儘快好起來,給全市人民樹立信心。

我是我們縣第一個出院的,那天縣裡的領導,市裡邊的媒體各種都來了,這些我也很意外,之前不知道,但是也很配合。

那些照顧我的護士一直戴著口罩,我連面都沒見過,出院後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我想幫他們買一點口罩,但那陣子還是比較緊張,給廠家打電話都沒有人接。

現在我就是在家,白天幫我哥照顧兩個孩子,晚上就寫畢業論文,想著早點畢業。

得了這場病後,我會更珍惜生活,不管是酸甜苦辣,還是各種磨難,其實都是都代表你還存在著,還活著。

治療的時候,我經歷過幾小時的呼吸窘迫,不知道那算不算很接近死亡,就好像你跟社會的連接在慢慢變弱,慢慢地,你就不再感受到這個世界了,真的會有那麼一刻,你會非常留戀很多東西。

這幾年,我們村這邊,大大小小的路都重新鋪了一遍,還有路兩旁,之前頂多是自己門前的小菜園,現在都統一規劃成花壇,垃圾也不像以前直接就地埋個坑,而是有集中處理。

雖然只是一個小鄉村,但它在春天開花的時候,顏色是有層次感的,從白色到深玫紅色。你會覺得不是隨隨便便種的幾棵樹。果園也是種了獼猴桃,紅提葡萄,非常好看。

以前每年在家,不是冬天就是夏天,冬天光禿禿又冷,夏天又熱得不行,都不怎麼出門。今年整個春天都在家,真的第一次感覺到,農村這種非常原生態的自然風光,城市的公園根本比不了。原來家鄉的春天,這種煙波綠的顏色,會給人那麼好的心情。

(文中採訪對象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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