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裡很多是“自嗨”的學者與“迷茫”的學生,唯獨缺少是有生命的學問,學術黑話正在毀壞大學

轉自:高校科研處

編者按:這篇訪談討論的是,什麼是真正的學問,古典學的意涵,現代學者何以是叫獸不是學問家。最讓我有同感的是這兩句話:1)一個我稱之為“知識性地治學”,另一個我稱之為“存在性地治學”,它們分別對應著治學的現代進路和古典進路。2)有多少人覺得(讀過的)這些書真正影響了自己生命?一點隨感與朋友們分享。——翻譯教學與研究

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論綱》一文裡提出的第十一條論綱,只有一句話:“哲人們以往都僅僅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但關鍵在於,去改變這個世界。”在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第十一論綱——介入日常生活的學術》作者吳冠軍看來,今天的學者多沉浸於自身專業的術語符號,不在意他們和現實的隔離狀態。

“左翼學者們能夠寫一本又一本大部頭的《資本論結構分析》之類的鉅著,用五十頁的篇幅分析馬克思的某個‘語句’,卻沒有能力踐行馬克思那短短一句話的‘第十一論綱’。”

6月23日,吳冠軍接受澎湃新聞專訪。他認為,當下不少學者屬於“自嗨”,大學也成為“高級職業培訓所”:大學生雖然在學專業知識,但並不瞭解自己為什麼要學、學了有什麼用。

6月23日,吳冠軍接受澎湃新聞專訪。

真學問“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

澎湃新聞:什麼是“介入日常生活的學術”?是說學者從日常生活中發現問題?還是說學術成果要能“接地氣”,解決現實問題?

吳冠軍:其實這兩層含義都有。我做學術有二十年,自己的經驗告訴我治學有兩條路徑:一個我稱之為“知識性地治學”,另一個我稱之為“存在性地治學”,它們分別對應著治學的現代進路和古典進路。前者出來的是外在性的、作為了解對象的“知識”,研究者可能看了很多典籍、瞭解了許多術語;而後者我們中國人有一個很好的詞,“學問”。學問和知識並不是一回事,我們經常用“通透”、“浸潤”等來形容學問,它是知識真正進入生命後的形態。

我舉例哲學。哲學最初不是一個學科,它是生活的方式,是inquiry about everything in life。不管是蘇格拉底還是孔子,他們沒有大部頭論文,也沒有術語、“黑話”(jargons)。比如樊遲問仁、子游問孝,又比如蘇格拉底隨便就在廣場上拉一個人問什麼是正義、什麼是虔誠,這樣的對話都源於他們在生活中體驗到困惑,這樣出來的才是學問。學問永遠是涵泳在日常生命之中。

澎湃新聞:那你怎麼看待一些偏冷門、小眾、離生活比較遠的人文學科?

吳冠軍:“學科”是現代框架下的看問題方式,以前沒有這樣的學科壁壘。我們不會說社會學學問,只會說社會學知識,學問先天就是反學科性的,所以我們用“通透”來形容學問:所謂“通透”,就是沒有壁壘,盡情地奔流,用孟子的話說“上下與天地同流”。今天評“XX學者”,還要先選是從哪個“學科口子”去申報,所以怎麼能出來真正學問家?真學問恰恰是無學科式的思想實踐。

澎湃新聞:在書中,你舉了齊澤克的例子說明他是一位“讓學術介入生活”的榜樣。比如他的分析對象會從好萊塢電影、暢銷小說、到社會時事、八卦緋聞、再到網絡虛擬生活、電腦遊戲、飯桌上的政治笑話乃至黃色笑話,甚至是日常生活中最私密的性與愛。那學者們究竟怎麼做,才算不僅是研究知識,而是達到“無學科式思想世界”的境界?

吳冠軍:之前在季風講座,我問有多少人讀過五本以上哲學類書籍,不少人都舉手了。我接著又問有多少人覺得這些書真正影響了自己生命,舉手的一下子少了許多。讀過書的人可以拋書袋(炫耀看過多少書),但未必能回答“我為什麼要讀這些書”、“這些書對我有什麼影響”。換言之,學問的高低不在於能張口噴出多少術語,而在於有沒有使這些術語同自己的日常生活發生存在性的關聯(existential connection)。

對我而言,學問的起點,就是生命中有癥結、有焦灼、有苦痛,有衝突,學問起於學者對自己當下生活狀態的反覆追問,否則不可能產生屬於自己的學問,通貫浸潤自己生命的“知”。如果書本上讀來的知識沒有同自己生命發生存在性的關聯,那它就永遠是外在的,成為不了你的學問。

比如有的學生告訴我,他讀不下去某本書,我說你那你不妨先放下。不是說這本書不重要,而是目前這本書同你當下生命沒有形成關聯,沒有存在性“入路”而只能知識性地“硬啃”,“事倍功半”不說,即便讀了也不知其中真味。

澎湃新聞:你借用馬克思的第十一條論綱說明“學術改變世界比解釋世界更重要”,你認為學者可能如何改變世界?

吳冠軍:如果用剛才我說的做學問的方式來重新解釋世界,那就是改變世界。就怕是學者沒有內在的洞見,而純粹做一些外在性、機械性的複述,有的甚至連這個工作也做不好。沒有新的視角進行解釋,那麼一點意義也沒有。

學者其實很少有機會大刀闊斧地直接改變“世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比如學者怎麼改變銀行的監管系統?但是學者恰能通過批判性分析,重新解釋當下的銀行系統,讓人們瞭解原來天經地義的監管方式還有很多問題,瞭解金融危機是怎麼出來的。

換言之,重新闡釋一件事情,改變人們對世界的看法,那就是在改變世界。馬克思不過是新提了“無產階級”、“剩餘價值”這些詞,人們再去看世界的眼光就已經不一樣了。

“自嗨”學者與“迷茫”學生

澎湃新聞:那麼按你對學者的要求,現在的學者有哪些不足?

吳冠軍:我的朋友張念告訴我,此前同濟大學開了一個現象學會議,來旁聽的學生只有三個。有一個學生在微信裡吐槽說聽了一天什麼也聽不懂,很浪費生命。其實我要說許多發言學者彼此之間也聽不懂,黑話術語再經過不同譯者的翻譯,就是同一個圈彼此對話都頭暈。當現象學學者納悶為什麼沒有人來聽的時候,不正是應先反問下自己,別人為什麼要來聽?你所搗鼓的現象學,和當下年輕學子的現實生活有任何相關嗎?能為他們生活中的存在性痛苦,包括失戀、生活壓力、人生方向等構成任何關聯嗎?

在這個意義上,我完全可以說現在學術是一個小圈子的人自我陶醉的話語遊戲。儘管滿嘴操持著很多術語,好像學問很高深,關起門來個個都是大師,也有一些學生圍著而感到很滿足。學術界就變成一個黑話公社。如果說連95%的人根本聽不懂你,對你所說的學問也沒興趣,那學術根本就不可能影響世界,下降為一種小圈子玩的東西,英語叫cult,比如有玩古玉的群體、集郵的群體,玩魔獸世界的群體,甚至海天盛筵的群體,只要不違法,憑什麼比你搞現象學的群體低檔,大家各玩各的,彼此“自嗨”。

我可以說,今天人文社科界的大部分學者,包括一些極大牌學者,他們做得好的也只在“知識性治學”層面上。他們有很多知識,是專家,但不是學問家。之所以今天教授被稱為“叫獸”,學界也醜聞不斷,因為他們並沒有真正把學術和他們的生活聯繫到一起。

韋伯說“專家沒有靈魂,縱慾者沒有心肝”,沒有靈魂就是因為這樣的知識並沒有對其生命之質發生作用。現在學術圈,很流行“搶地盤”,先看某個領域有沒有人研究、再看研究對象有沒有前景,最後硬啃下來,成為某個學科領域的專家,是故今天有各種海德格爾專家、施特勞斯專家、齊澤克專家……這樣的治學最多隻是一個長年累月謀生的工具。當學者所讀之書不對其生命發生影響時,那他比魔獸世界之流、海天盛筵之客又高到哪裡去呢?教授中有許多叫獸,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澎湃新聞:你說學生難以把知識和生活關聯起來。事實上,很多大一新生入學就從概論學起,有說不喜歡專業的,也有畢業說專業無用的,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的教育方式也有問題?

吳冠軍:是的。很多國外一流大學,本科的前兩至三年是不分專業的,社會、歷史、政治等各通識課對所有人開放。學生經過充分的通識浸養,才知道什麼是自己最想學的,什麼是自己這輩子想做的,然後才能進行選擇。但我們現在的大學實際上就是“高級職業培訓所”。高三學子畢業前就開始填專業,但他們怎麼知道要報考什麼專業?往往就按照社會上高“錢途”的填。

而到了課堂,上課一小時,五六十乃至上百人在一個教室聽老師一個個“知識點”,但是為什麼要了解這些“知識點”,跟他們生活存在什麼關係?大學課堂裡完全不涉及,學生和老師沒有真正在生活中進行對話。孔子對每一個學生的提問,都能根據其生命狀態做出不同的針對性回答。但現在國內的大班教學,老師往往除了每次都坐第一排的少數幾個,一學期下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教過哪些學生。

古典和現代的差別就在於:古典學問的起點在於日常生活,而現代知識的起點直接就是書本;大學提供的是一個從書本到文憑的短路,完全和日常生命無關。大學裡多的是“自嗨”學者與“迷茫”學生,唯獨缺少的是生命性的學問。

观点||大学里很多是“自嗨”的学者与“迷茫”的学生,唯独缺少是有生命的学问,学术黑话正在毁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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