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淚!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窩兒變得淺了,淺到輕輕地一碰,就能碰出大把大把的眼淚來。因為一本書,一首詩,一部影視作品,擬或一個夢。

姥姥的淚!

夢裡的眼淚多因想起了姥姥。有時我會從夢中哭醒,或夢中的泣聲驚動了妻,她輕輕地把我搖醒,醒來,淚已濡溼了枕巾。

那天夜裡,我又從夢裡醒了,是驚醒的。摸了摸枕巾,是乾的,妻還在均勻地出著酣聲,像輕柔悅耳的小夜曲。夢裡沒有見到姥姥,夢見的是一條蛇。

猛地想起,姥姥是屬蛇的。不禁地又懷念起姥姥來了。

三歲的時候,父母從城裡把我送到了鄉下的姥姥家,這一“送”,就是十三年。即使十四歲那年我的戶口遷回到了城裡,也還是和姥姥一起生活著,直到十六歲入伍。小學二年級以前,我按著姥爺的姓氏--姓劉,那個極臭極臭的乳名,也是姥爺給起的,說是越不好聽的名字越好養活。現在,偶爾回到姥姥家,還有人在叫著我的乳名,聽起來仍覺得親切得很,溫馨得很,彷彿又回到了兒時。

想著想著,睡意隨著回憶的長風旋轉著、飄蕩著,不曉得散落到哪裡去了。腦子清醒著,雖然有著小夜曲的催眠。

姥姥的淚!

我悄悄下床,披著衣服來到了陽臺。

窗外,沒有月光,沒有星星,沒有風,白天裡婉約的銀杏樹,也顯得是那麼孤獨,偶爾,有幾片葉子墜落,像銀杏的淚。這是個蒼涼、寂寥的初冬之夜。我點燃了一支香菸,奢望煙的微熱溫暖我落莫的心,祈望煙的微光照亮姥姥攜我走過的路。望著南天,朝著姥姥生活和長眠的方向,本還在眼窩兒裡打轉的眼淚,此時已經滾到了嘴邊,舔了舔,鹹的,帶著稍苦的味道。

我也曾看到過姥姥流眼淚的。

好象是初冬,也可能是暮秋,只記得地裡沒有多少莊稼了,人也穿上了厚厚的衣服。姥姥拉著我走了很遠的路,還穿過了一條鐵道,來到野地裡的一座墳前,“這是你姥姥孃的墳”(方言,姥姥的母親)。隨後,從籃子裡拿出了些許粗糙的黃紙、幾塊餅乾,還有一盒火柴。“你到那邊玩去吧”,姥姥隨手指了一下。我不明就裡,撒著花兒跑開了。等我回頭的時候,看到墳那邊慢慢地生起了一縷青煙,伴著煙霧,聽到了姥姥的哭聲。

在姥姥家,我幸福地成長著。看到小夥伴在父母懷裡撒嬌,也難免有些寄人籬下的惆悵。謹小慎微、膽小怕事、瞻前顧後和安分守己的性格,被自卑的牢籠緊緊地囚著,並生長著。即使如此,也有做壞事的時候。一天和同伴去割草,不知誰說,要比試一下誰的鐮刀更鋒利,我就揮舞起來,齊刷刷地割倒了鄰居家的一大片莊稼,那是隻有一人高的玉米,正在吐著金黃色的穗兒。鄰居找來了,姥姥當著我的面給人家賠了不是,還說,眼下正在受災,吃都吃不飽,糧食那麼金貴,糟蹋糧食就是做孽,不愛惜糧食的人,長大了也不會有出息。鄰居走了,姥姥關上門,把我拉過來,照我的屁股打了一把掌。我沒有覺到疼,但還是“嗚嗚”哭了起來。當我轉過身來,擦著淚眼望著姥姥時,發現姥姥也在流淚。

姥姥生育過一個兒子,但當年就夭折了。於是,姥姥抱養了一個和親生兒子同年出生的孩子,就是我現在的舅舅。姥姥視舅舅如同親生。後來,舅舅結婚生子,家庭人口慢慢多了起來。舅舅、妗妗對姥姥、姥爺很孝順,對我也很好,沒有覺得他們嫌棄過我這個白吃白喝多年的外甥。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姥姥和妗妗沒有當著我的面磕磕絆絆過。有時我放學回到家,在門外能聽到她們的爭吵聲,但一進家門,頓時鴉雀無聲了,看到的是姥姥那紅紅的淚眼。多年以後,當重提往事時,姨姨告訴我,因為你這個外甥,你姥姥當年背地裡不知流過多少淚,她憋屈啊。

看到姥姥最後一次流淚,是在我入伍的時候。那是個冬天的午後。午飯時姥姥一家圍在一起,有說有笑,叮嚀和囑咐了很多的話。要動身了,前去和姥姥告別,一進屋先叫了聲“姥姥”,只見姥姥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抽泣,不抬頭看我,也沒有應聲。我的兩眼剎那間模糊了起來。妗妗見此情景,抱著孩子把我推出了門外,我也看到妗妗的那雙淚眼。我哽咽著離開了姥姥。這一別,就是四年。在我四年後第一次探家時,姥姥對我講,“在你走了以後,三年裡,我不能聽到人家提起當兵的,也不能看見當兵的,聽到了,看到了,我就想起你,會流淚”。

我從兒時記憶的長河裡,虔誠地捧出姥姥的眼淚,咀嚼著,猶如咀嚼姥姥的酸甜苦辣、歲月滄桑。姥姥曾經的眼淚,是憐憫的淚?舐犢的淚?憋屈的淚?是恨鐵不成鋼的淚?哭墳時報恩的淚?一定不是痛苦的淚。痛苦時,姥姥是不流眼淚的,即使走到生命的盡頭,忍受著病痛的巨大折磨時,都沒有哼過一聲,叫過一聲,也沒有流過一滴淚。

恍惚中,我彷彿看到,姥姥蘸滿一生的淚水,在曾經生活的大地上,書寫的是一個大寫的“愛”。

“愛”,足以使我受用一生了。

有人說,眼淚是心靈的流露。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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