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系列四:大姐

故鄉系列四:大姐

故鄉冬天雪地裡覓食的狗。

2017年春節回縣城,我從母親的口中聽說那個我童年記憶中經常跟我媽大動干戈互相對罵吵架的大姐喝了農藥,試圖自殺,好在被搶救了過來。

大姐和我家並無血緣關係,她是鄰居。但“近鄰如親”的關係並未在我童年裡出現,卻像是“近鄰如仇”。

2006年左右,一個雨天,大姐的丈夫在離家五里地的田裡收黃豆摔倒了,傷到腦袋,我的二姨夫將他從田裡揹回家,當天晚上就去世了。那天晚上,風雨交加,大姐的哭聲伴隨著屋裡火紙燃燒的光亮一起溢出來,這是大姐的生活第二次受到痛擊。

大姐的丈夫去世以後,鄰村的一個男人(和我們家是遠親,我媽說我應該叫他舅舅)曾短暫地和我大姐生活了一段時間,他把他原來家裡的很多家當都搬到我大姐家裡來了,但後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只在一起生活了很短暫一段時間,大概半年,就分開了,那個“舅舅”又把搬過來的東西搬回了自己家。

後來,一位何姓退休教師將我大姐接到了一個叫“爛泥湖”的地方,負責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一年給她兩千塊錢。大姐在那裡生活得並不好,常常向我媽抱怨。

故鄉系列四:大姐

大姐的家。

大姐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切的悲劇都要從她的小兒子良的意外夭折說起,良去世的時候只有十幾歲,在農村,兒子的夭折意味著香火無法再傳續。

大姐的公公是算命先生,在八九十年代賺了不少錢回來,我記得大姐家是第一個有柴油機和打麥機的人家,也是村裡第一戶有兩幢房子的人家。

大姐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嫁在一個十里地外叫陰坡的地方,二女兒嫁到本村,三女兒學了醫學嫁在了商洛市區。我大姐失去丈夫後的那些年,三個女兒自己家裡的事情都忙不過來更無暇顧及母親,小女兒遠在城市,大姐住不習慣。每年除夕夜,我母親都聽到她在丈夫墳前的哭聲(北方農村有在除夕夜給逝者上燈的習俗),大姐經常哭,總看到她眼睛腫腫的。

2005年前後,一批河南人來村裡開發大理石礦,大姐家那一幢為兒子良蓋的新房子就用來做了工人的宿舍,每個月給幾十塊錢。這為兒子良蓋起的新房,沒有給大姐帶來好運,新房蓋起後,一家人搬到新房不久,良就生了病,大姐也身體不舒服,老一輩的人說,是因為這棟房子所在的風水不好。從我記事以來,這棟房子一直就只有兩個老人住,大姐的小女兒偶爾會回來住,小女兒離家,兩位老人相繼去世後,房子就成了倉庫。天長日久,無人修繕,等到我上大學時,房子已經垮塌了半邊。

大姐的丈夫去世後,她要照顧自己眼瞎的公公,我們都叫他譚瞎子,我記得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他常常終日坐在它為孫子良蓋的房子門口,仰躺在石階上,曬著太陽,喃喃自語。我大姐已經無法顧及自己,哪還顧得了他。他有可能是因為營養不良而死。

有一年冬天,譚瞎子實在冷得很,大姐又不在家,他顫顫巍巍來我家,我媽看著他已經凍僵的腳,打了一盆熱水讓他泡腳,找了吃的給他。他在我媽面前拼命地哭,說自己多可憐多可憐……他替很多人算過命,卻沒有想到自己的晚年會如此淒涼。

我媽說,譚瞎子年輕的時候,對我們家並不友好,總是詛咒我們家(也許是職業使然)。我們村以王姓和程姓為主,我爸爸在村子裡是單門獨戶,一直都受人欺負,所以我媽媽嫁過來後,一直很要強,要把日子過得比別人好。

譚瞎子生命的最後幾年很悽楚,他說話含糊不清,他總是穿著一身黑,拄著柺杖,沿著房屋摸索,噠噠噠的聲音,讓小孩不容易親近。也許是因為他是算命先生的緣故,村裡的小孩都怕他,生怕被他參透一生的命運。

去“爛泥湖”照顧那個退休教師以後,大姐除了回來收拾一下田地裡種的中草藥雜草,很少回村子。老家的房屋越來越破敗,先是廁所塌了,後來是磨坊塌了,再後來新房子的廚房也塌了。每年春節,嫁在本村的二女兒會提前來給房子貼上春聯。

故鄉系列四: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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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系列四:大姐

大姐的家。曾經的房屋已經坍塌。

大姐在退休教師身邊呆了也許五年,也許是七年,也許更長時間。我想她一定是忍受了很久,才到覺得忍不了,去選擇自殺。丈夫去世以後,大姐和我母親慢慢就和解了,以前因為她和我媽媽經常吵架的關係,整個童年時,我一直對他們一家人心懷恐懼。

大姐家的屋前屋後有多種果樹,櫻桃在門前,桃樹右前方,杏樹在屋後。但小的時候,我和弟弟誰也不敢當著大姐的面去摘她家的果實,鐵定會被驅趕和捱罵。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大姐家的屋後挖了一棵柿子樹苗,我大姐一家人把我父親攔在路邊,打起架來,他們把我父親告到法院,最後法院調解才解決糾紛。那是我記憶中非常恐怖的畫面,在那場爭執中,有人受了傷,我媽也因此和大姐積怨日深。

在我家準備在正屋的下方再蓋一間廚房時,大姐家請來算命先生,在我父親已經砌好的屋基石板下方放下具有詛咒意義的黃符,我父親因此改變了計劃,將廚房的選址挪到了正屋的左前方。在我母親看來,用詛咒的方式來對待自己的鄰居,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的。從我記事直到我上大學,我的父母幾乎和大姐一家毫無來往,見面也當彼此是空氣。

轉變也就是在近五年之內發生,每次從“爛泥湖”回來,只要我家有人在家,大姐都會來坐一會兒,帶一些象徵性的禮物,幾個水果,幾把青菜之類。大姐和我媽媽,這兩個年輕時互為敵人的女人在走向中年之後,已經可以坐在太陽底下拉家常了。我也不知道我母親為何會選擇和解,也許命運的無常也出乎了她的意料。

我曾經問過我父親,本可以和諧相處的兩家人為何要在長達二三十年的時間裡彼此間互為仇人。我父親把此解釋為:人性的愚昧與極端。直到一代人飄零,似乎才理解年輕時的仇恨完全沒有太多的必要。

大姐喝了農藥之後,被鄰居發現,送到醫院洗了胃,活了下來,她沒有再去給那個退休教師當保姆,大女兒給她在陰坡找了一個房子。今年夏天回鄉,母親告訴我,何姓教師已經去世了。我媽說,大姐現在一個人種菜養豬,過著自己自足的生活。歷經大半輩子的曲折艱辛,大姐的晚年生活,迴歸了平靜的日常。

故鄉系列四:大姐

大姐家門前不遠處已經荒蕪的田地。

故鄉系列四:大姐

大姐家附近的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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