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一別各西東

福建 江南胡楊

雖然夏季的熱風在文科樓前的那棵大榕樹葉片上徘徊遊蕩,但我們很多人當時還不懂得憂傷。我們以為畢業不是是讀大學的人必經的再普通不過的程序。所以,在那個最後的夏季,一些人還在照常嬉笑,當然,也有一些人在開始離校倒計時的日子裡悲傷地狂歡著,還有些人則反常地開始努力讀書,彷彿要把四年裡沒有來得及讀的書全部讀完。

直到開始收拾行李的時候,許多人才黯然神傷。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要告別的不僅是同學老師和師大校園,還是生命裡最美好純真美好而快樂的青春年華。

1990年夏,在大學故事馬上結束的時候,我們許多人已經記不太清楚自己的青春故事是怎麼開始的。但福州火車站和師大校園裡那站在迎新橫幅前熱情接待自己的師兄師姐,應該是我們對師大最溫暖最初始的記憶——三十一年前,我們這撥人經過高考這座獨木橋,來到了師大校園,來到了文科樓。

然後,就是那座叫作長安山的山了。懷著各種新奇上了一學期古典文學課之後,我對古典時代和文人雅士的嚮往超過了任何時期,於是,天天泡在圖書館閱覽室裡翻閱著泛黃的資料。有一天,我讀到了“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美麗詩句,那居然是唐代詩人賈島寫給去福建的一個好朋友的!詩歌的名字就叫《憶江上吳處士》。我知道這“丫頭”不是那“鴨頭”,這“長安”也不是那“長安”,但我仍然為我們中文系擁有一座叫“長安山”的山而開心不已。

從此,長安山,以及17號樓、文科樓、三叉街公寓、學生街、圖書館……構成了我對師大菁菁校園的不老記憶。

實際上,長安山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山,甚至有同學神秘地告訴大家這座山名的真實意思是“一座長眠安息的山”;而十七號樓,也不過是一座長方形的水泥樓,外觀如同一個方方正正的火柴盒;稍微好看些的是文科樓,那裡燈火通明的通宵教室倒是給了準備考研的同學們極大的便利,讓人印象深刻……

文科樓梯形教室的地面是從前往後逐漸升高的。這就避免了後排的同學看不到教授們那表情豐富的臉,或者聽不到古典文學老師的吟哦朗誦。臨近畢業時,我在文科樓裡認識了一位貴人和好人——他是師大中文系畢業的師兄,比當時23歲的我大了十來歲吧。我不太記得為什麼他會坐在最後一排跟我們一起聽教授的課程,也忘記了怎麼跟他認識。但是他後來熱心地把我推薦給他老家的那所師範學校的校長,那位素未謀面的校長居然對同樣素未謀面的我欣賞有加,決定讓我去師範當寫作老師。後來,校長還非常開心地聯繫上我,告訴我,師範學校那邊已經給我安排了單身宿舍,只等著我前去入住。我非常高興,專程跑去教育學院感謝那位師兄——他就在那裡工作。在那間簡陋廚房濃濃的煙火氣息裡,我還見到了他娟秀端莊的妻子……然而,造化弄人,最後,我沒有去成外師兄家鄉的那所師範學校,而是回到老家,成了一所農村中學的高中語文老師。

難忘的還有十七號樓一樓樓梯口的小賣部,裡面有時是個“依伯”,有時是個“依姆”,在大聲大氣地賣東西。我們買了店裡的快熟面,依伯或者依姆就幫我們用紅色暖水瓶裡的開水來泡麵,滾燙的開水傾瀉而下,蓋上悶一會兒,那種美味就四處飄散開來……

四年時間裡,我醉心於給中文系的系刊《閩江》寫稿件。在那上面,我發表了詩歌和散文小說。無論是哪種文學體裁的習作被刊出,我都像過年似的開心。那是個講理想尊崇文學的時代,在我身邊,加入長安詩社的同學不少。我這樣一個來自閩東貧困山區的鄉下孩子,在文學的浸染下,由青澀,到成熟,經歷著成長的蛻變,慢慢地顯現出一些風華正茂的氣息來,臉部的線條也越來越堅毅了起來。一年級時,同住在公寓的身材頎長,戴著眼鏡的建輝在本子上寫下了一首又一首感情豐沛的朦朧詩,迫不及待地讓我去樓上他宿舍裡欣賞。這一年,我還和仙遊的阿翔和福鼎的阿廖學會了抽菸。都是窮學生,我們有時買一包煙,一起分著抽。桂峰是寧德人,我們也很親近,家裡寄來了錢,幾個人就一起去學生街喝小酒,吃炒白粿。吃完夜宵回到十七號樓,來自柘榮的慶齡點燃一支菸,懷抱著吉他,在微醺的狀態裡輕攏慢捻,讓我們神思搖曳。

但時光推移,帷幕漸落,青春終歸要散場。實際上,我早就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還記得入學那位在軍訓中認識的江西籍年輕班長,他在退伍回江西鄉下之前來學校找我們幾個相熟的同學,口袋裡藏著一瓶酒,看到我,拽著我硬是要我喝上一口。我很為難,因為我看見那是一瓶度數很高的白酒。他傷感地說:“我要回鄉下種田啦,以後我們再也碰不見了……”他的傷感在空氣中傳染,我的心瞬間柔軟了下來,我趕緊灌下一大口,隨即嗆得咳嗽了起來。

那年的6月28日,我拎著簡單的行李坐長途班車回家鄉。除了衣服和幾本捨不得扔的英語書籍和中文系教材,我還帶著那把武術刀。在我走出師大校門前,我去了17樓,和同學告別。大部分同學已經離校,走廊裡是雜亂的垃圾,空氣中,確實掩藏不住的深深的感傷。剩下的幾個男同學來自閩南,在我之後也要去車站。我們無聲地擁抱了一下,眼睛瞬間就火辣辣地生疼起來……

那些跟你曾經一起奮鬥著實現人生夢想的人,自此一別各西東。

還好,有一些青春往事在歲月的漏斗中留存了下來。那天午後,美麗的學校播音員小覃在文科樓前碰到我,笑嘻嘻地說:“師兄要畢業了,祝賀啊。”師妹筱英來送別,還專門送我一隻黑色的瓷猴,可以掛在牆上——因為她知道我屬猴。

大學畢業後,我的日子乏善可陳。如今回憶大學生活,也常常有時空錯亂之感。告別了大學,大學就是你一輩子的夢,不真實的夢。是的,無數的同學在我的記憶中失聯。我和他們互為生命裡可有可無的人。我想,自己和他們可能是此生就此失去了緣分吧,所以道過“再見”後就真的再也不見,雖然我們也可能只是隔著兩個小時不到的車程。

在我瞭解別後狀況的同屆同學中,福州的劉同學去了美國,長樂的石同學去了加拿大,福清的張同學去日本後又回了國內,還有,曾經很意氣奮發的張同學去年還身陷囹圄,無法參加我們班的聚會……

還好,我們中的一些人還可能重逢,續緣。福情的阿錡去過我三叉街公寓的房子,我也曾在他17號樓的床鋪上休息過。他還參加了我在師大的第一次生日。1997年三月,春雨霏霏,他和另外一位大學同學文東來古田參加中學研討會議,我用古田的草藥兔肉湯來招待他。後來他在信息中這樣表示:“彼情彼此景,餘韻悠長……”

那年去永安市開全省廣電工作會議,大學女同學雪妹熱情組織了飯局,竟然有多位同學從沙縣趕到永安。那次去三明開會,準備第二天趕到福州開會的班長志明和同學昂邁陪我喝酒到半夜,女同學秋玉更是因為開心喝得酩酊……我們都不知道下次在哪裡相聚,還要多久才能再見上一面,那麼,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吧!

來自寧化的坤明現在跟我在同一個系統工作。那年,在福州開全省會議,在報到冊上看到我名字的他欣喜若狂,因為青春散場之後我們星散四處,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專程在梅峰賓館的大堂門口等著我,見面之後更是熱乎如昔……

而去年7月,我們19個大學同學在建斌同學的熱情張羅下,終於相聚永泰。見面時熱情的擁抱,緊緊相握的雙手……如今又成美麗往事。去年10月,阿翔和阿廖居然到古田來看我,更是讓我感受到了同學情誼的厚重,和青春的美麗。

但自此一別,有些人便可能就是永訣!同屆的沈同學在即將提拔為副處級領導前夕因病去世,去了遙遠的天國。而我在前不久寫的散文《月亮河》中提到的陳節老師,那個有著招牌式微笑,在課堂上娓娓而談的女教授,竟然已經在去年高考期間去世!當師妹玉丹在微信裡告知我時,我不敢相信,不忍相信,後來求證於大學同學旭君,才知道消息是真的!青春散場之後,陪伴我們青春一場的老師都已經進入老境,本來這也是要自然接受的事實,但我還是為“連江才女”陳節老師的離去,忍不住在辦公室裡潸然落淚!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年和陳老師在古田見面後,她還邀請我和她一起編寫了一套給中小學生看的古典文學賞析叢書,由出版社出版發行……

我想做一個不回憶的人。但是我失敗了。我想念那逝去的永遠無法重現的青春年華,想念那日漸老去的校園,和已然被拆掉的17號樓。當然,還有那些擦肩而過的人們。

至今,我沒有去過師大的旗山大學城。因為,我的記憶都留在師大老校區裡。“一代詞宗夏承燾” 夏承燾感慨地說:“留予他年說夢痕,一花一木耐溫存。”是啊,文科樓的教室年年都坐滿了人,但他們都是誰?又都有著怎麼樣的故事?對此,我似乎沒有太大的探尋興趣。因為,他們和它們與我的青春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記住了老校區的一花一木。

我還夢想著和當年的那些同窗們,能夠再一次伴隨著教授們口中的先秦散文、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和外國文學,坐在燈火通明的文科樓教室,刻苦學習,認真答題。而窗外,是青春的喧譁……

因為,我想擁有一段關於不老青春的永恆記憶。

那天,偶然知道身邊一個年輕的朋友也是師大畢業。熱烈交談之後,我故作深沉地對他說:你有撩人青春,我有悠長回憶。

是的,青春不散場只是一場夢囈,而天南地北的人只能永遠天南地北。我們都只能參與別人的一小段生命,然後,留下朦朧的笑容和模糊的氣息,讓別人在某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憶起。

今夜,我無奈地承認:水瀉四方各自流,自此一別各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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