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向地獄的火車，誰在上面——從宮部美雪的《火車》看日本眾生相

此火車非彼火車。

《觀無量壽經》雲：

人以惡應墮惡道，命欲終時，地獄眾火俱至，必有火車來迎。生前作惡的人死後，必將乘坐冒火的車子前往地獄。

當拿到宮部美雪的《火車》時，很多人會被書名所迷惑，畢竟火車已經是現代最常用的交通工具，甚至有讀者以為是這是類似《東方快車謀殺案》的古典推理小說。實際上，這是一個關於逃亡和尋找的故事。

停職刑警本間俊介的內侄的未婚妻關根彰子無故失蹤，內侄請他幫忙尋找。在尋找過程中，本間發現，關根彰子其實是一個叫新城喬子的女人假扮的，她以關根彰子的身份生活在東京，而真正的關根彰子此刻下落不明。本間的任務，從尋找內侄的未婚妻變成了尋找真相——是什麼原因讓新城喬子捨棄身份取代關根彰子，失蹤的關根彰子在哪裡？

這是我最愛的故事，始於精巧的構思，久於對現實的剖析，終於人性的溫暖。

我最近又開始閱讀這本書，又發現了新的樂趣。隨著本間尋找彰子、喬子兩個女人的經歷，作者也描寫了眾多小人物，他們在喬子和彰子過往的人生中，或推，或拉，或用語言，或用行動，讓最終兩個女人走向了她們的宿命。《火車》這本書，可以說是描繪日本的眾生相。

旁觀者

關於日本民族性的研究著作，最有名的當屬《菊與刀》。作者認為，日本是一個矛盾的民族。矛盾是一種人性，在《火車》中，許多人也是處在矛盾中，既同情喬子和彰子的苦難，又對苦難視而不見，甚至轉身避開。

如果，在喬子最痛苦的時候，有人能幫助她，她不會選擇這樣一條極端的道路活下去。

在故事裡，喬子在“行旅死亡者公告”裡，拼命尋找父親死亡的信息，她想借此擺脫地下錢莊的追債，而她的丈夫倉田在喬子最痛苦的時候，說，喬子很膚淺，冷冷告訴她——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

從那一瞬間起，喬子心裡的支柱崩塌了。應該也是從那一刻起，喬子終於明白，這個世界只有自己才靠得住，只有自己才能掙脫眼下的絕境。

非要責難芸芸眾生對他人的困苦伸出援手，是強他人所難。但是，如果一些旁觀者能散發少許的善意，對喬子、彰子這樣的女性伸出援手，哪怕是一點點的同情，彰子也許就還會留在故鄉宇都宮，不會一個人在異鄉漂泊時，一步步踏入喬子設下的陷阱。

當本間打聽彰子的事，鄰居對她陷入負債絕境津津樂道，理髮師眼中閃過的不懷好意的目光，也曾投向彰子和彰子的媽媽。沉默只是生活重壓下的逃避，更多的沉默只是自己的無能為力。彰子的媽媽喜歡去酒吧買醉，邁著醉醺醺的步子走下陡峭的樓梯。酒吧裡的酒徒要麼笑著，要麼只是嘴巴喊——危險呀，搭電梯吧。

只有口頭上的好心。

本間刑警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天氣一直是陰霾的，沉沉壓在本間刑警心頭。或許，這正是那些冷漠的旁觀者的寫照。

漂泊者

新城喬子毫不眷戀地捨棄了曾經的身份，關根彰子就算再不開心，也不願回到家鄉宇都宮。故鄉對於兩位女人來說，都是不太好的記憶。所以，故鄉對於她們來說，

是累贅，是負擔，是傷痛的記憶。喬子說，她死了也不想埋在故鄉，話語間帶著冰涼的悲傷。

她們都捨棄了故鄉。

雖然，故鄉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無法割捨的的跟。本間刑警自認是沒有故鄉的人，就連一直生活的城市東京，他也並沒有“血液相連”的感覺。

或許正因為每天都有百萬計的人在東京來來去去，掩蓋過去才成為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在這個大都市，你不想提及的過去，沒人會去主動觸及。彰子在陪酒的時候，不會擔心遇到過去的朋友。喬子和同事逛街、吃飯，與未婚夫購物的時候，不會擔心地下錢莊的人會突然出現在面前。

喬子主動斷了自己的牽掛，甚至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她是主動的漂泊者這樣的漂泊者。雖然像無根的浮萍，但至少，沒有負擔的漂泊是快樂的，有希望的。這也是在東京生活的、面目模糊的芸芸眾生吧。

當然，故事裡也有牢牢不肯忘記故鄉的人。給本間刑警做復建的理療師堅定地保持大阪口音，還要讓身邊人

“幫助她用大阪口音說話”。翻譯也很有趣，“老師”是“老蘇”，“這種事”是“這種素”。這樣頑強的、不想忘記家鄉的口音，像極了一棵不服輸的野草，人來人往的東京街頭，縱然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也要拼命地不倒下。

溫暖者

宮部美雪的筆觸冷靜的時候，冷入骨髓。溫暖的時候，就是冬天裡的一杯暖茶。

在本間刑警尋找真相的過程中，人性的善與暖也不斷湧來。

溝口律師幫助欠債者申請個人破產，喬子的同事小蜜很牽掛她，社長也擔心她。彰子的童年好友阿保加入到尋找的隊伍中。尋找一個不知姓名、躲藏行蹤的女人，本間刑警的耐性縱然是成功的方面，但若沒有朋友們的幫助，真相也許就此掩埋，甚至還會出現新的犧牲者。

最後，本間刑警成功了。在新城喬子和新的目標見面的時候，他和搭檔碇貞夫、彰子的好友阿保，站在了喬子身後。

一個社會，千人千面，有袖手旁觀者，便有救人於苦厄者。我喜歡書中的每個人物，他們的喜怒哀樂特別真實，作者對他們的描繪也特別鮮明、細緻。哪怕是犯下縱火、殺人罪行的喬子，她也曾是膽小的、迷信的小女孩，苦難把她逼成了兇手。就是這樣，她的室友還記得，喬子做的炒飯很好吃，很會收拾房間。這樣的文字，讀來真是讓人倍感悲涼。

但正是這樣的悲涼，才成就真正的社會派推理。

作者宮部美雪在書裡引用了《拾玉集》裡的詩句“火車今日過我門，哀憐欲往何處去。”她用手中的筆，描寫出日本社會的眾生相；另一邊，滿載亡靈的火車啟動了，緩緩駛向遠方。喬子是作惡的亡靈，她在車上。那，曾經推動她走向火車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應當出現在火車上，與她一同墮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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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火車》，我也喜歡宮部美雪的其他故事。雖然她的敘事方式，有女作家特有的叨絮感，但是格外真實。她是社會派推理作家，並不像其他作家那樣，極力宣揚人性中到了極點的惡。她最珍貴的地方在於，人間有惡，但可以避免，人間有善，但需要呵護。

有趣的靈魂總會相逢。我是薇薇嘉，願與你相逢在美好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