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讀的日本禪和日本設計

阿改五行QUE水 (公眾號ontheweekend2020)

說幾句:假如時光現在突然倒回到沒有智能手機的時候。它最嚴重的後果可能是很多人突然失去生存樂趣。假如沒有每天的自拍和雞湯,他們便無法找到活著的形式。一方面是越來越注重自我的體驗,另一方面是越來越迷失於視覺體驗。並不奇怪,這是一個表現形式大於一切的年代。這篇由朱鍔口述,2014年12月發表於《NO ART》雜誌第2期,講述日本禪和日本設計關係的文章並不是在諷刺天天說禪,它就是嘮嗑了一下常識。正如日本設計大師田中一光所說,日本茶道、花道、禪學並不是突然變成汽車、電視機、電腦的,在變成這種形式之前,二者之間曾經進行過優雅的對話。 特別感謝朱鍔在發表前對文章進行了修訂。

簡潔、乾淨,看似是日本設計的禪味體現,但其實與禪的關係並不大,它更多受制於日本的物質條件,以及由此形成的思維模式、行為習慣。如果非要說那是禪的影響,那也首先是功能性的,而非趣味性的。被誤讀的日本禪和日本設計

被誤讀的日本禪和日本設計

  • 1995年隈研吾在日本靜岡縣熱海市建成的玻璃與水的別墅。供圖: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日本人自己在平時,其實對禪沒有什麼概念,禪這個東西可能是日本國以外的人強加給他的。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沒有那麼多人天天在說禪,即便是曹洞宗的和尚也沒有天天說禪的。因為所有的這一切,簡潔、乾淨是日本的根本,所有的東西一簡潔、一根本之後,他就能夠套到很多的道理裡面去。

禪是佛教所有派系裡最特別的,它不利用文字,它是瞬間的很簡單很直接的東西,你明白了就明白了,大家斗的是快速反應,但現在對禪理解的誤區就在於,覺得畫得少一點,寫得空靈一點,佈置得簡單一點,留白多一點,那就是禪。那是兩回事兒。

其實日本的花道、茶道也好,劍道和香道也好,它的簡單、簡潔不是禪,是生死。比方說劍道,無論是上中下哪一段起手,它講的都是不要浪費,要最快出擊,而且它不是說擊倒就完了,而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日本的花道也是,不像在中國,一插花,就看你拿的是什麼花,他拿的是什麼名花,日本人比的不是這個東西。茶道更是如此。現在國內好多人都在玩巖茶,因為巖茶經過火焙,工序多,那中間的說法就會很多,普洱就更加講究,完全屬於喝年資,就是說你這一代做的普洱你自己是喝不到的,可能要到你的孫子那一輩才能喝到。歸根到底,都需要有資源,你才能壓得起、積得起,才玩得起。但日本沒有那麼多資源,它幾乎都是山地,越往內陸走越貧瘠,到現在都是這樣。因此日本人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來浪費,他必須萬分精緻地來做。這種環境影響了日本人的思維方式,最後又變成了他們的習慣,這個是最重要的。

很多人說,日本的這個是中國的,那個也是中國的,這個說法其實挺可笑的。它是中國的,但你必須加上“曾經”這兩個字,而這個“曾經”你是找不回來的,為什麼?因為你沒有辦法讓它瞬間再變回成你的習慣,你更沒有辦法讓它瞬間變成你的思維模式,最後你找回來的只是一個形式,就是一個古董。這些東西在日本還留著,但代代相傳之後,它的體系跟中國已經沒有太大的關係了,所以它從根本上來說是不一樣的,它所體現出來的是浪費不起,因為浪費不起,它就做得很乾淨。

中國漢代的傢俱很簡潔,而且造型極有勁兒,有精神氣兒。到了明代,造型雖然也是很簡潔,工藝技術倒是精湛了,料也是很講究的,料也用得足實,但精神氣兒和漢代的差遠了。但你看日本,它又沒有那麼大的料,進口又進口不起,運又運不回來,那怎麼辦呢?所以唐宋之後,他們也要找他們自己的東西,這個時候,出來了一個代表人物,就是千利休。千利休的文化不是簡單的禪文化,千利休是武士,而那個時代的日本是沒有什麼文人茶的,都是武士茶,因為它要影響的是領主。對於領主來說,他最重要的就是保家衛國、開疆闢土,而且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一次出去,你都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來。所以各個領主將軍們都要讓自己時時刻刻保持冷靜,在這一點上,他那些將士是幫不了他的,那就由茶人讓他冷靜下來。這才是那個時代的茶的根本。所以你看千利休的茶室“待庵”,只有兩張榻榻米那麼大,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喝茶。人們在有距離的時候才能放鬆,而千家茶就是不讓你放鬆,反而要讓你極度緊張,因為它要的是對峙,兩個人在如此近距離的對峙下,你還能保持冷靜,能夠非常有序地把一套儀式化的程序保持下來,那就是你“守靜恆”的本事,千家茶的根本在這裡。當然,天下太平之後,茶道就出現了流派,就演化出了不同的遊戲規則,但是,‘決生死’這一點,到現在還是一樣的,不管是裡千家、表千家還是武者小路千家,都在看你能不能“守靜恆”地把那一套程序演練完。

被誤讀的日本禪和日本設計

被誤讀的日本禪和日本設計

  • 1998年隈研吾在日本櫪木縣設計的馬頭町廣重美術館。供圖: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從這一點去看,你看建築師安藤忠雄,他不是武士吧?但是他的設計最後所追求的那種利落的感覺,跟刀口又有什麼區別呢?安藤也好,隈研吾也好,老一輩的丹下健三也好,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只不過是呈現手法上有區別而已。

又例如服裝,老一輩的三宅一生,他的邊線的處理極其利落;山本耀司看起來夠繁複了吧?但你看他的整體利不利落?一樣利落,他用黑色把所有的繁複的細節和變化都統一了;川久保玲也是一樣,都是同一個道理。

再比如國人已經很熟悉的無印良品,它也不是禪,跟禪沒有任何關係,它其實是整理,整理到最中性。從廣告的角度來說,它非常注重材料的乾淨,但它真正追求的其實是‘整理和秩序’,只有靠這兩點,它才能把商品賣到全世界去,因為它已經把所有的裝飾的成分減到最小,它不需要那些極具故事性的裝飾,它的商業邏輯是:當你把裝飾去掉,還原它的原型的時候,那麼東邊的東西就可以拿到西邊賣,西邊的東西也可以拿到東邊來賣了。

所以這樣一條線捋下來之後,你就會發現,日本的禪是功能性的,而中國的禪是趣味性的,這兩者不是一回事情。

‘禪’這個問題在過去十幾年中不斷被問及,但在中國談論這個問題的幾率遠遠高於在日本,日本人就很奇怪,比如原研哉和深澤直人,說為什麼我一到中國,大家就要問我跟禪有什麼關係。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一種習慣,但中國這邊因為有這樣一個傳統,所以他需要找到一個點去看日本。其實原研哉的邏輯思維方式是繼承他的老師、武藏野美術學校的杉浦康平,杉浦康平先生自成有一整套無論邏輯上還是視覺形式上,都綿密無比的體系,杉浦先生的這個體系,原研哉繼承得極其好,可以說是就是他走天下得“小無相功”,能把任何道理很通俗易懂地闡述出來,他對“白”得論述,就是個例。你看日本的白色的樟子門,纖細的木條,白色的紙,你打開就是一個世界,關上就是兩個世界,中國人會覺得非常神奇或者好玩,但日本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禪宗是什麼呢?其實就是立地成佛,就是一針見血,它是減到底,那麼,減到底之後,你放到哪裡都是一樣的,比如說你把北歐的傢俱和工業設計拿出來,你會覺得它比日本禪得更徹底。所以禪最要緊的就是你跟根本原理之間的距離有多遠。從另外一個角度講,禪又是非常中國的,它在印度產生不了,因為太虔誠的地方是產生不了禪的;而在中國,它是逃跑保命的哲學,例如打坐,我坐不了那麼長時間,那就不坐;但是日本又不一樣,它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去看日本的國花就很清楚 ——一年365天,櫻花的花期就一週時間,就是說360天你都在等待,然後有五天,櫻花全開,然後“譁”一下全部掉沒,你是看不到櫻花敗在樹上的。中國呢?你看牡丹花,慢慢地長,慢慢地謝,從最好看到最不好看的階段,你都要去欣賞它,這跟日本完全是不同的兩個思維體系下的東西。那回過頭來說,中國和日本的禪都是禪,只是方向不一樣,手法不一樣,所以說,禪是無形的,它沒有一定之規。

說到這兒,似乎可以結束了。但如果非要接下去,那我們也可以說,禪其實也是有形的。它體現出來的是乾淨、利落、明快、清新,體現的是思維的完整、體系化。

你把日本的設計和北歐的設計放在一起,同樣乾淨利落,為什麼依然能分清,就是因為日本在乾淨利落得形式中,還有抒情的成分,而北歐是無情的、禁慾的,它的傢俱完全是從功能出發、流水操作,沒有抒情的,但日本不是,日本是家族作業,在選料和製作的過程中,會有他的趣味在裡面。我們可以說,萬物皆禪,日本人也在很努力地接近材料的本質和功能的本質。

所以,日本設計的極致,跟萬物有靈論關係不大,主要就是因為可選擇的材料太少,他浪費不起,因此必須在有限的材料裡做到極致。在平面設計上還不明顯,一到建築和傢俱設計,成本控制就顯得非常要緊,所以就導致很多設計師用不了好材料,拿不到好材料,最後只能儘量用身邊的材料。

而且,當我們說日本的極簡主義的時候,它跟北歐的極簡也不是完全一樣的,只能說它們是暗合,就是當你用這樣一條思路去做設計的時候,做出來的就是極簡的。所以日本的設計乃至整個美學觀念,反倒可以用唯物主義的觀點去看。

你看三宅一生就是這樣,他是日本時裝設計圈裡對材料開發最厲害的一個人,他認為材料不是遠處求的,而是你身邊就能得到的,對隈研吾等建築設計師的影響都很大,所以隈研吾也不會像安藤忠雄那樣,你不給我76號標號的水泥我就不幹了,隈研吾的東西五花八門的,不是說他刻意這麼做,而是說他就地取材,因地制宜,這是隈研吾最大的禪意。

被誤讀的日本禪和日本設計

被誤讀的日本禪和日本設計

  • 2002年隈研吾為中國長城腳下的公社設計了竹屋。供圖: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我覺得任何人都可以說自己是禪,關鍵看你是不是能自圓其說。日本和北歐都能把自己說圓,中國不行。原研哉最牛的地方在於他的理論體系是最完整的,就像一個容器,什麼東西我都能往裡裝,那你就沒法攻擊它,他的理論真真兒的高於他的實踐。和尚為什麼坐在那兒嗡嗡嗡嗡地說?原因就是讓你成為他的粉絲,我給你洗腦,怎麼洗?你邏輯上首尾相連,人家找不到破綻,就覺得你說得真有道理。佛教也好,道教也好,那都是空手套的爺,是皮包公司的爺。

至於哪些日本設計師算是好的設計師?這個問題太大,無從說起。但那些活躍在一線,理論上又能首尾相連的,我在我的書《消解設計的界限》裡提到的那幾位設計師,像三宅一生、隈研吾、深澤直 人、原研哉、佐藤可士和,都好。安藤忠雄也是好設計師,但我在選擇隈研吾的時候就註定已經站到了安藤忠雄的對面,他們在和自然的關係、呈現方法上有著根本的不同。不過,站在安藤的角度看,他的作品還是極優秀的,安藤是天才,是極少數幾個在大多數作品上不出破綻的。至於磯崎新,他的作品不如他的理論,但也並不影響他是日本很少有的能做宏大構架的建築理論的建築師。

日本設計在國際上地位這麼特別,跟它的體系清晰、風格明確有關,也跟他們的教育有關。比如說乾淨,我們說起來很容易,但乾淨其實很難的,保持乾淨清潔真的近似一種修養,但是日本人,尤其是老一輩日本人,他會給自己一個規範,例如知道自己要七點鐘出門,他可能五點半就起床了,收拾清理榻榻米,打掃房間,整理衣服,等等,這種自律和自我約束最後影響到日本的方方面面,包括設計,那這些東西算不算禪呢?都是禪。

口述:朱鍔 ( 設計師、策展人 )

採訪:阿改(NO ART執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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