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每當談到中國歷史,我們很容易發現,一個永恆的問題,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始終縈繞在中國人的腦海裡:為什麼,我們發達了一千多年,到了19世紀,居然被西方人打成了那個樣子?

對此,無數的歷史學家給出了五花八門的解釋,什麼中國文化不重視科學啊,什麼中國水利專制主義啊,什麼大陸文明啊,什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啊,什麼中國文化缺乏邏輯思維啊,什麼缺乏理性啊,什麼西方人煤和工業區相近而中國不是啊,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可以說,很難找出另一個和“中國為什麼近代落後”的問題一樣,那麼吸引人、那麼受人關注,那麼眾說紛紜的“永恆之問”。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然而,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其實一點也不復雜。

我們要看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是否有希望,是否能前行,是否有昂揚向上的氣力,我們應該關注的,其實是這樣一群人,那就是“知識分子”。對此,我們的祖先稱之為“士”

有人說,只有中國古代才有“士”啊,不對,西方也有他們的“士”,伏爾泰是“士”,孟德斯鳩是“士”,牛頓是“士”,培根是“士”,而正是這些“士”的推動,西方人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才有了“啟蒙運動”,才有了科學發展的土壤。

這些西方的“士”大多都出現在18世紀,那麼我們中國的“士”呢?他們在哪裡?翻遍世界的史書,似乎在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很難引起我們的注意了。其實,他們一直都在,只是相比於他們17世紀的前輩,他們失去了很多東西。而他們失去的東西,實際上就決定了,中國與西方的走向。

那麼,他們失去了些什麼呢?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第一, 昂揚的意氣

趙園在《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中說,明代(1368-1644)是“中國歷史上士將其政治主動性發揮到極致的時期”,在這276年間,“昂揚意氣”是士大夫一以貫之的基本特點,不管他們的“意氣”表現在哪裡,抑或表現的正確與否,但至少的至少,他們始終相信,自己國家的未來由自己決定,只要自己採取適當的方法,天下的事情,總有辦法可以解決的。

黃宗羲在回憶復社往事時,曾說他的一班同道都有志於功名,“直望天子赫然震動,問以此政何處下手”(《壽徐掖青六十序》,《黃宗羲全集》第11冊第64頁)。黃氏在另一處也說,其時會社中人:“俱務佐王之學”。這就是晚明時期,士大夫們共同的“心理狀態”。對此,錢謙益就其弊端而稱之為:“大言不慚,中風狂走,滔滔不返。”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王艮:明代“狂者”之代表

近代史學研究者中,很多人對晚明學者的這種“意氣”均讚賞有加:如日本學者溝口雄三一再談到他由文獻中讀出的明人的昂揚意氣,而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在第189頁中更說:"我最愛晚明學者虎虎有生氣。他們裡頭很有些人,用極勇銳的努力,想做大規模的創造。"

任公說的好,“做大規模的創造”雖說可能會造成疏忽,造成“眼高手低”,因而容易被18世紀的後輩們鄙視為“夸誕”“不精”,但是,改造社會、改造國家之英才,卻只會出在這種人之間。

與之相反,18世紀的知識分子則不同。王汎森在《權力的毛細血管作用》中說在18世紀,“庸言庸行”成為許多思想家所提倡的標準,因此,清代成了一個“出現不了王陽明、朱熹這樣的思想大家”的朝代。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第二,“無所不包”的學術涉獵。

在16、17世紀的明代,大多士大夫的學術興趣都十分“廣泛”,從經史百家、理學心性、武器製造到格物致知,可謂無不涉獵。《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中說“明代有志於經世的士人,也即以此無所不包為精神追求。”這種“無所不包”的學術取向在顧清《東江家藏集》的卷二十《北遊稿》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明代)承平百五十年,治化日隆,文學日盛而渾厚淳實之氣或漸以分。黌序之間,五尺之童皆知誦義理之文而宗聖賢之學,場屋之士操筆議論動數千言,皆煜然成章,雖經義之文亦充溢四出,貫穿百家若不可窮者,其務為新奇,遊心高虛,則有淪而入於他岐者矣。

那麼,這些廣博的興趣又體現在了哪些方面呢?

就以武器製造為例吧。據《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所說,早在徐光啟之前,明代朝野人士即表現出對武器發展、裝備革新的關注。甚至不少名臣參與了器械的設計,表現出濃厚的技術熱情。如李賢《論御虜疏》所言戰車形制等等。而直至京城陷落之後,尚有民間人士從事武器製造,冀有萬一之效。據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的記述,明代士大夫研習火器的熱情一直很高:

“火藥、火器,今時妄想進身博官者,人人張目而道,著書以獻,未必盡由實驗。

(《天工開物》卷下《佳兵.火藥科》)

戚繼光也提到說,當時的火器“動稱百種,與夫機械之屬紛然雜陳”雖然他認為這些火器“竟無成效”,但是,這種敢於創新,勇於突破的精神,往往是真正大家產生的前提。因此,李洵在《論公元十五、十六世紀明代中國若干歷史問題》中才會總結說:"新式火器的研製、實驗、應用在十六世紀的明代中國全國範圍內形成一股熱潮。”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士大夫在其他方面也興趣濃厚。藝術史家柯律格在《長物:早期現代中國的物質文化和社會狀況》一書中說,在明代後期:士紳階層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受並將客體化的、以事實為中心的方式用於培育文化教養,這可視為一副更為宏大的歷史圖景之一部分,它涵蓋了技術文獻、室內陳設指南、統計資料彙編、商人的行旅指南、居家事類大全、行為舉止規諫,這些均可歸為“知識的商品化”這一大類。而在清代,對於物的鑑賞和“格物致知”的興趣已經“不再是士紳們可以關切的正當話題”了。

在18世紀,士大夫們對“雜學”的興趣已經不再,“大刀闊斧”轉變成了“細針密線”,一切學問的最終歸宿都變成了考古、科舉。因此在19世紀時,才會有龔自珍“不拘一格降人才之嘆”,才有了魏源對明代“士得以講求有用之學。故中材之士,往往磨厲奮發,危言危行,無所瞻顧。凡本兵、吏部文武之任,往往有非常豪傑出乎其間”的極度豔羨。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三,“濟世救民”的情懷

對於這一點,相信很多人都已經有所感覺。因此,我們不妨就引用一下黃卬在《錫金識小錄》中的評論,來看一看乾隆初年的一些有識之士,是怎麼比較當今(清代)與明代士風的:

今科名日盛,列諫垣者有人,居九列者有人,百餘年來從無有抗權幸,陳疾苦,諤諤不回如古人者。雖謹慎小心,不敢放縱,要之,保位安身之念,周其胸中,久不知有氣節二字矣。故邑志於本朝先達,政績可以鋪張,即理學亦尚可緣飾,惟氣節不可強為附會。

前明邑紳之賢者,敦氣節,崇理學,今皆無之

乾隆《元和縣誌》風俗篇也記載:

明季士大夫好持清議,敦氣節,重名義,善善同清,惡惡同濁,有東漢黨錮諸賢之風,其小人亦慷慨慕義,公正發憤,然或時捍法網。本朝初載,遺風猶存,近數十年來縉紳先生杜門埽軌,兢兢自守,與地方官吏不輕通謁,或間相見,備賓主之禮以去。學宮士子多讀書自好,鮮履訟庭。

在16、17世紀的明代,士大夫或批鱗折檻,或慷慨陳詞,總以天下為己任,至於18世紀的士人,則正如黃卬所說“一庸字足概之矣。”18世紀中國的“士人”,已經通通成了庸人。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第四,“據理談天”的興趣

高翔《近代的初曙:18世紀中國觀念變遷與社會發展》一書對清代所謂的“近代思想”推崇有加,但卻也不得不承認18世紀中國學術遠不如17世紀:“17世紀的學術雖然強調經世,強調實學,但其時學者對義理的追求強烈,對自然與社會發展,變化的客觀規律仍抱著濃厚的興趣。而這種理論的探索,哲學思辨的興趣,在乾嘉時期一些漢學精英看來,已經不可理解了。”

在清代,理學不窮理,漢學忽視義理,知識分子但講“實學”,惟求“經濟事功”,不問天人之際,這就使18世紀中國的知識界出現觀念多,理論少,學術分化迅速,體系創新遲緩的奇特景象。18世紀的學者每每批評宋明士大夫“夸誕”“不實”,對於程朱理學對“天人之際”的探討不予理睬,但我們必須知道,如要產生思想的創新,尤其是文化的革新,沒有一種窮天人之際的豪傑氣,又怎麼可以成功呢?

知識分子,是引領一個文明走向未來,走向變革的關鍵因素,而當中國18世紀的知識分子失去了他們前輩的豪傑氣,而只會為

“考據精核”“盡得古法”“樸學昌明”沾沾自喜的時候,中國也無可避免的走向了深淵。至於到底是什麼讓中國的知識分子變成了這樣,看看那寒氣逼人、了無生氣的滿清官服,我想大家心裡都已經心知肚明。

在18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到底失去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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