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齒莧
馬齒莧:清熱解毒，散血消腫。治熱痢膿血，熱淋，血淋，帶下，癰腫惡瘡，丹毒，痕癧。用於溼熱所致的腹瀉、痢疾，常配黃連、木香。內服或搗汁外敷，治癰腫。亦用於便血、子宮出血，有止血作用。
————村醫筆記
西行的列車緩緩啟動了，滿載抗震英雄的車廂裡一片寂靜。這是1976年9月1日，唐山抗震英雄們進京參加表彰大會的日子。火車駛出滿目瘡痍的冀東大地，人們的心依然牽掛著父老鄉親，牽掛著正在恢復建設的家。
“我們就要見到毛主席啦！”一個顫抖的聲音打破了寧靜。“見到他老人家，我們說啥？”
是啊，說啥？人們議論起來。喊毛主席萬歲。先感謝解放軍，感謝黨中央。有人說要說就說點實在的，咱跟毛主席如實彙報一下咱在地震救的表現。
“我一共救了5個人。跟毛主席唸叨唸叨？”一位滿臉滄桑的老人最先回答。
“我救了三個人，6頭牛，是不是有點少啊？”老人身邊的一箇中年男人張望著大家。沒有人回答他，只顧按著順序，報告自己的數。輪到車廂的最北角兒，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卻沒有出聲。儘管人們催促，他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一個人也沒有救出來，一點集體財產也沒保護，怎麼能當抗震英雄？車廂裡的人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他不敢直視什麼的目光，埋著頭，臉漲得通紅。
公社書記專門到家裡通知他到北京首都參加大會的時候，他的臉就發燒了。“找錯人了吧，我沒幹什麼啊。”他嘟嘟囔囔著解釋。
“就是你。”書記忙著指揮重建家園，沒工夫跟他廢話。
他趕緊找了村領導，領導瞪著眼罵他，“難道公社書記跟你開玩笑？讓你去你就去，哪有這麼多勾當。”
可回到自己家的簡易窩棚，全家人不幹了。七嘴八舌地數落開了。
“你當英雄？你臉可真大。二楞救了那麼多人都沒當上，你當？”
“你還有臉去北京見毛主席？”
全家人的嘲諷讓他如坐針氈，趁著天夜，他自作主張找了二楞，想私下交換一下。二楞沒說話，用鼻子哼了一聲。
公社的車來村裡接他的時候，全家人都躲在窩棚裡，沒敢出來。老實巴交的一家人感覺這比讓警車把他接走還丟人。
地震了，他也跟大夥一起摳人了。可他沒摳出幾個來。一來身量不高，沒有大力氣。二來他救人也不徹底，扒開土，露出胸，就走人，糊弄洋鬼子一樣，多虧了人家二楞把人給背出來。 儘管村裡的領導都替他狡辯，說他做得對頭。可被救的人只感激二楞，說二愣才是救命恩人。
他是個赤腳醫生，整天背了個藥匣子往鎮上跑。鎮裡來了幾個被管教的老右派，他小心地伺候著。新下來的瓜果蔬菜他都背給他們吃，一分錢也不要，一點階級警惕性也沒有。
地震了，他慌慌張張地下地挖了野菜馬齒筧，支起了大鍋，煮了水，喊著大夥喝。哪家不來取，他就楞眉楞眼地端到人家去，看著人家喝了才走。
他還給井裡撒了藥面子，井水又苦又澀，他說是消毒，淨扯淡。
他這麼折騰也沒人制止，說話算數的人睜隻眼閉隻眼，任由他胡來。等救命的解放軍來了，不僅沒有管住他，還幫著他挑菜煮水，要求四鄰八村的人學他的樣子，煮那馬齒莧水喝。
表彰會僅用了一天時間，英雄們就被安排離開了北京。沒有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也沒有彙報自己成績的機會。後來才知道毛主席正在病危中。
中央領導講了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中央發的乾糧，他一口也沒吃，回來就交給了村領導們。
繼續背上藥箱走家串戶，他話變得越來越少。有人偶爾提起抗震英雄，他轉身便走。他覺得那是他的恥辱，全家人的恥辱。正是這個帶來恥辱的榮譽稱號，讓他一槓就槓了四十四年。
二、車前草
車前草，清熱利尿，涼血，解毒。主治熱結膀胱，小便不利，淋濁帶下，暑溼瀉痢，衄血，尿血，肝熱目赤，咽喉腫痛，癰腫瘡毒。
-------村醫筆記
藥箱背壞了一個又一個，他由赤腳醫生變成了鄉醫，只是改了稱呼，他乾的事卻一直沒有變。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這塊土地，但他毫不動搖地選擇了堅守。
當年的右派分子張風州回到省城石家莊，他便揹著新鮮的蔬菜跟到了石家莊。張風州有大學問，不管是在牛棚裡接受改造還是在大學的講堂侃侃而談，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不知道是憨厚和真誠，還是樸實和執著，脾氣比較古怪的老中醫張風州竟然願意手把手地教他識別野菜，分析藥性、號脈、開方，硬是把個農村青年調教成了望聞問切的行家裡手。
村裡有個叫張翠花的女人患病多年，到處治療，大醫院建議她截肢。付不起昂貴的藥費，轉回家來聽天由命。有人給張家出主意說讓他給看看，這小子整天鼓搗，說不定能有個啥法子。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唄。張家人都搖頭，大醫院都治不好，他有那啥本事啊，不就是靠馬齒筧水糊弄來個英雄稱號？
村裡閒言碎語傳得快，很快這閒話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他笑了笑，沒說話。忙完了手裡的活，主動去了張家。張家當家人特別不好意思，難為情地說要不你就給看看。
看了醫院的檢查，又跑到省中醫學院找了張風州，人家給確定了治療方案，再返回村裡，把方子給了張家。實在抹不開面子，張家人開始給張翠花熬起了中藥。說是中藥，其實都是野地裡常見的東西，車前草，竹葉心、生甘草。就這些草根子熬了湯給病人服下，十幾天過後，潰爛的小腿長出了新肉。張翠花日見康復，一家人激動地不知道說什麼好。張翠花拉著他手，淚流滿面，“大兄弟誰要再說你個長短，我跟他們拼命”。
其實， 他真沒有多大本事，一直在村裡當鄉醫，誰有個頭疼腦熱找他，他給開的藥多是些便宜的草根，有病治得不利索，沒病喝了也沒啥事。大夥稱呼他的藥是“寬心湯”，他悶悶地，不回應。
新當選的村長二愣寬慰他“別聽人瞎嘚嘚，你就安心給大夥看病，我信你。”就憑這句話，二楞指哪兒他就打哪兒，沒有二話。
2003年鬧非典。他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而且是來視察的大領導。女領導偶染風寒，他也不號脈，也不詢問病因，抓了一把乾草，泡了水，哆哆嗦嗦地雙手捧了上來。女領導櫻桃小口抿了一下，微笑著表示了感謝。女領導走的時候，他殷勤地給塞了一包藥。趁著沒人注意，秘書把藥扔給了村西頭兒的老黃牛。“我認識那藥是牛筋草，牛喜歡吃的草料。”秘書偷偷耳語一番，女領導的臉一紅又一白，但很快就恢復了平常的樣子。
他一直堅持免費給村民送藥湯，直到非典結束。出乎人們意料的是這次他沒有獲得任何榮譽。
村長二楞問他是不是有點傷心。他耷拉著腦袋半天沒說話。二楞嘆了口氣，指點他不該給女領導草吃，那是侮辱人。他激動地直結巴，“那那，那是草藥。”
“你快拉倒吧，那就是牛筋草。秘書扔草的時候，我看得真真的。”二楞瞪了眼，“人家領導金貴著呢，沒跟你計較就知足吧。”
他固執，託人給女領導捎來一本看圖識草藥的書，裡面密密麻麻地標著記號。又託人送了幾大包草根。女領導沒有迴音，但秘書特意來了村裡，找了二楞，告誡他，“領導不願意回憶那些舊事，請不要再打擾她。”
二楞沒好意思把原話告訴他，他是紅臉漢，怕他受不了。
不管咋說，人的名樹的影，他在四鄰八村有了名氣，找他看病的人多了起來。同是村醫的好友提醒他，“兄弟你別犯傻啊，這麼多病人你總給草根兒吃那能賺錢啊，你得開西藥，大點量。”
他漲紅了臉，他埋下頭，一聲沒吭。
“要是想賺錢，他可不幹這個，他是賭一口氣。”還是妻子理解丈夫，支持丈夫。一有空閒時間便陪丈夫下地找野菜，晾曬乾，收藏起來。沒有本錢的野菜自然不會收鄉親們一分錢。可不能賺錢的野菜卻成了他家的寶貝。
三、蒲公英
蒲公英，性味甘，微苦，寒。歸肝、胃經。有利尿、緩瀉、退黃疸、利膽等功效。治熱毒、癰腫、瘡瘍、內癰、目赤腫痛、溼熱、黃疸、小便淋瀝澀痛、疔瘡腫毒，乳癰，瘰癧，牙痛，目赤，咽痛，肺癰，腸癰，溼熱黃疸，熱淋澀痛。治急性乳腺炎，淋巴腺炎，瘰癧，疔毒瘡腫，急性結膜炎，感冒發熱，急性扁桃體炎，急性支氣管炎，胃炎，肝炎，膽囊炎，尿路感染等。
———村醫筆記
村裡媳婦生孩子，老人做手術都去鎮上的醫院，找西醫。只有蹲牆根兒的老頭老太太閒得無聊才會來找他討杯藥水喝，給錢不給錢的誰也不在乎，反正那些草根也不值錢，大多是他揹著筐撿來的。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他和村邊的那棵柳樹一樣，成了村子的符號。有人要提起小疙瘩村就會說有中醫的那個村，村裡的柳樹有年歲了。“啥中醫啊？就是個讓你吃苦菜喝草根湯的騙子。”閒話傳到他的耳朵裡，他不急也不惱，倔倔地說，“叫我騙子的人還挺多呢。”
2020年春節前肺炎一爆發，大夥慌亂著找他詢問辦法，他裝著冷靜的樣子找些草根，熬成藥湯，免費給大家喝。國家那麼多能人都沒辦有法，他一個鄉醫能辦法有啥法。鄉親們都心知肚明，只沒人說破而已。有時候看他揹著噴霧器到處打藥，裝模作樣地給人熬藥 ，老少爺們都在私下裡嘲笑他。年後，情況變了，上邊來了檢查的，都戴著紅袖標，很嚴肅。他穿上了防護服，裹得嚴嚴實實。鄉親們有愛串門，喝小酒，打小牌的習慣，特別是春節，家家戶戶相互走動，政府喊幾句口號就想徹底杜絕，門兒都沒有。
村長二楞急著找他商量辦法，他擅自把“少出門”改為“不出門”。缺啥短少找村長，尋醫問藥就找他，他倆送貨上門，隨叫隨到。村裡沒出現到處串門的，也沒有發燒咳嗦的，大夥都說除了村長，就他最忙。
領導又來檢查工作了。好巧不巧的是當年的秘書當了大領導。給他下達了任務，為執勤的人熬100副藥。好在他家裡的草藥多，說熬就熬，村長也親自下手，忙裡忙外，燒火煮湯。
當年的秘書沒有功夫跟他敘舊，他也沒有結巴著去搭話。或許是人老了，或許沒見到女領導有點失望。
村長覺著既然他的湯管用了，怎麼也得給他爭取弄個榮譽。他追著領導把意圖表達清楚了，領導卻沒理他，忒忙，徑直朝前走了。
村長窩了火，又去找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默默地幹了一大碗寬心湯。
疫情控制住後，突然有長槍短炮專門來採訪他。他躲閃著不見。記者們手眼通天，專找二楞挖掘素材，三下五除二，二楞被忽悠地把先先後後的經過全抖摟了出來。
“怎麼能說他是冒充的英雄呢？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正是醫護人員的準確防護，才沒有給唐山人帶來第二次傷害。這是壯舉，他就是英雄。”
“照你們這麼說，他不是冒牌？”二楞瞪大了眼睛詢問，“當年，他比我管用？”
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記者們有點難為情，但還是一致地點了頭。
“真的委屈他了，他是英雄，不冒牌。”記者們說。“同樣，他這次也是壯舉，切斷與外界聯繫，用草藥來抵抗疫情，很了不起。他就是英雄。”
“啥英雄不英雄的啊，這麼多年了，還提著幹什麼啊。如果不是那些年瞎鬧騰，沒有學可上，我也不會結識張風州，更不知道馬齒筧啥的能當藥，也就沒有那些鬧劇。多虧了那榮譽稱號，怕別人戳脊梁骨，四十四年，我才和它槓上了。”
跟二楞談論往事，他很是淡然。可提到自己的恩師張風州，他卻感慨很多。“老人就像一棵蒲公英，安之若素，萬事隨緣。”
其實，他也是一棵蒲公英，全身都是寶，卻來得柔軟，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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