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的繁星

起先,雪只是落下,被太陽曬化了之後,夜裡又結冰,才形成一層殼,在新生的春麥上頭平坦地鋪著,挺大一片,能承受小孩的體重短暫地停留。我們發現了這樣的坡地,又從邊窯裡找到了三合板,鑽洞,套上繩子之後做了兩個雪橇,一個上面坐一個,一個前頭拉一個,輪換上陣,比賽了數十個回合。事實證明我是一隻優秀的雪橇犬。

一番撒歡之後,麥地不成樣,四個小孩兒臉蛋兒紅撲撲回家,在打麻將的大人旁邊繼續吃橘子花生嗑瓜子。到天黑,才出去放上那麼幾炮,馬上竄回窯裡烤火。即使穿著窩窩,腳也總是麻的,在地上站不了多會兒,就得上炕了。長孫女是可以坐在炕角對著電視沒人遮擋的位置的,從眼前方矮桌上的花生裡挑又小又耨的吃,比較甜。

滿天的繁星


第二天被打了,那片麥地是四太爺家的,三合板是用來圍麥堆的。

那樣高配的“滑雪”只遇上了一次。過年難得落雪,坡地後來種了荏長不出平滑的雪被,再後來,荒了。

荒,就引得人來燒。亞麻色頭髮快長出髮根的時候,回了一趟老莊,燒的也是老莊,但應該不是那次回去燒的。那次翻出了煤油燈和一花瓶花栗鼠藏起的核桃,我對花栗鼠的孽債又增加了一分。說是燒莊,燒的也是莊外的荒草,縱火人理智殘存,先用鐵鍁把周圍的草清乾淨,蓋上土,再點圈出來的那一片。天太亮了,以至於那燃起來的火焰近乎透明,一叢叢印過去,蒿子很快化灰焦掉,我便撿來了樹枝幹,立在著火的牆面上,慢慢著。白天的氣溫有十幾度,火烘著就更暖,沒有風,熱氣一片歪扭,烤著這一大片火,想點燃更大一片火,但不想點著自己,於是呆立。那是一場有預謀的火,參與善後工作的是幾兜子小個兒的土豆,在著完火的牆根掏了洞,把土豆埋進去,餘熱就能把它們烘熟。但沒有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熟,估摸著時間挖開,果然,有的成了焦炭,有的裡面空了,有的外面可以啃一啃但裡面是生的。

可以這樣烤,當然沒必要——但是很高興。當時應該是過了主要以高興為主的階段,高興得不太清楚,卻因為不清楚被銳化了,在通過記憶進行時光穿梭的時候被調用得很頻繁。日語裡的播放是”再生“,一方面每當我們跳過直接的感官去再生感覺時,感受器便被弱化一次;但幻覺似乎不是這樣,日常製造幻覺的典型情況之一是在心裡播放一首歌,可以在不哼出聲時典型地還原歌聲和伴奏,我也嘗試過在腦內用無限制的機位跟拍一個在原野上奔跑的小女孩。這當然可以是異常乃至病理性的,但於社會性(也許只是在這個社會)有害,於詩性有益。現實縱然不是全體幻想坍塌後的廢墟,也是很重的。那麼,現在我將調用一個搖來晃去的東西——在夏日的兩棵樹間綁著的一張吊床。

我有云:天地一床大被(天呢,可能不是我雲的可我也沒搜到是誰雲的,而且很喜歡這個意象)。在這一床孤枕的天地之間,天地間樹立的兩棵樹之間,適合在戶外休憩的時節,吊起一張對腰椎不是很好的床。可謂床上施床,多此一舉,由此甚至引申到所有不住在洞裡的人都是繁文縟節的不自然人。

滿天的繁星


但這張吊床不是用來睡的,誰也沒有在它上面睡著過,哪怕在想象裡爬上去,也只能立即被想象中的蚊蠅和鳥鳴煩擾,頭頂不是椰樹而是槐樹,近旁不是沙灘而是黃土,但這仍是我能設想出的最接近假期本質的一種搖晃,與在子宮裡的、在懷抱中的、在大巴上的乃至在一場草坪散步途中的搖晃有著同樣的週期。所謂的安全感,與comfort food近似的一種感覺,就是在不斷努力趨近這種振盪。也許語言、也許文字,在說出口的時候,連同訴說它的人整個和被接收的環境一起,意義是最弱的,觸碰才是目的。

要是溝通是這樣的:

波們碰上的時候,你躺在我的波紋裡,我也躺回去。

我躺了太久了,也許坐得更久。

腰上纏了小蛇,刺溜一圈,圓而綿,穩穩當當盤踞。尋晚,食了六個餐包,夜間小蛇輕嗝兒,床褥愈軟,極軟,吞沒我在床的心。被床裹著沉到了空裡,是無牙的鄉村之夜,我行走在這夜萎縮的牙齦。

再往前,是牙齒密密著著的城市,車流漸稀,被磨牙的夜切割著,臥在咖啡館前的臺階上輾轉反側。

小蛇無意控訴,只是溫和注視。

滿天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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