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帝國在西部的延續:“羅馬人"身份的發展與演變

對於羅馬人來說,曾經的蠻族也能夠變成羅馬人,被接納成為他們文明世界的一份子。羅馬人的蠻族觀與羅馬人對自身的定義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要了解羅馬人的蠻族觀,也即意味著要了解羅馬人如何定義自身的“羅馬人”身份。正如希臘人在不斷地和外族的接觸中逐漸確立了“自我”與“他者”一樣,羅馬人也在和地中海各地的外族接觸中逐漸地對“羅馬人”的身份進行定義。

如前所述,早期羅馬人的蠻族觀,即羅馬人對“他者”的定義受到了古典時代希臘作家的影響。語言、宗教、習俗往往是構建起身份認同的主要因素。希羅多德對此有著經典的論述:“全體希臘人在血緣和語言方面是有親屬關係的,我們諸祌的神殿和奉獻犧牲的儀式是共通的,而我們的生活習慣是相同的……”。

“希臘人”與“蠻族”的兩分法

“希臘人”與“蠻族”的兩分法是這一觀念的基本特徵。羅馬人對“自我”的定義最初也受到了希臘人的影響。為了獲得希臘世界的認同,證明自身的文明程度,羅馬在共和時期甚至一度將自己展現為一座希臘式的城邦。因此,共和晚期的希臘作家哈利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在《羅馬古代史》中不僅認為羅馬曾經是一座“最友善和最好客”的希臘人的城邦,還驚訝於羅馬城在吸收了如此眾多的蠻族後,竟然仍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其希臘的傳統。

羅馬帝國在西部的延續:“羅馬人"身份的發展與演變

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


不過,羅馬國家本身就是在不斷地合併和吸收周邊民族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對於共和晚期的羅馬政權來說,“希臘人與蠻族”這樣的兩分法已經很難適應當時羅馬國家的發展趨勢了。羅馬人身份最明顯的標誌是“羅馬公民權”,而羅馬公民權的日益擴大是共和晚期以來比較明顯的一種趨勢。伴隨著羅馬公民權的擴大,許多原先的“蠻族”也加入到了羅馬人的行列中。當然,在地中海各地的人們成為羅馬公民的過程中也充滿了衝突和曲折。為了獲得羅馬公民權,公元前1世紀初意大利的各個城邦甚至向羅馬發動了戰爭。而在同盟戰爭後,羅馬政府勉強將羅馬公民權陸續給予了意大利各地的人們。

凱撒在征服高盧之後,曾經試圖讓高盧行省中的一些貴族加入元老院,:但當時羅馬城中的大多數人還沒有習慣將這些“蠻族”看成是和他們一樣的“羅馬人”,因此他們對凱撒的這種舉動充滿了機諷。“雖然在共和晚期仍然有不少羅馬人難以認同高盧人成為他們的同胞,但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羅馬政府開始有意識地強調“羅馬人”這一身份的包容性及其動態性,這是羅馬國家擴張之後所導致的結果。許多曾經的“蠻族”都已成為了羅馬帝國的臣民,他們都逐漸地被認同為“羅馬人”。塔西倫所記錄的1篇克勞狄烏斯皇帝的演說中能夠體現出當時羅馬人蠻族觀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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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狄烏斯皇帝


這篇演說的背景同樣是高盧貴族進入元老院的問題。針對一些元老貴族的反對,克勞狄烏斯皇帝強調了羅馬人這一身份的包容性:皇帝自己的祖先克勞蘇斯原來就是外族身份的薩賓人,而在薩賓人加入羅馬人以後,他的祖先不僅成為了羅馬公民,也獲得了羅馬貴族的身份。此外,諸如尤里烏斯家族和波爾齊烏斯家族等等許多顯赫的家族最初都來自外邦。不僅如此,整個意大利,甚至阿爾卑斯山以外的土地和民族都是此後陸續被包括到羅馬人中來的。在克勞狄烏斯皇帝看來,羅馬人的傳統國策就是把任何地方優秀的事物吸收進來。所以到如今,這些羅馬歷史上曾經的外來者都己經是名副其實的羅馬人了:

這些人的後代都在這裡,他們對羅馬的愛也不亞於我們。給斯巴達人和雅典人——儘管他們有著強大的軍事力量——帶來毀滅的是什麼呢?不正是他們把那些征服者當做外人看待嗎?然而相反地,我們的建城者羅慕路斯卻如此地智慧,他竟然在一天之內將那麼多對他抱有敵意的人變成了羅馬公民。

所以,在克勞狄烏斯皇帝看來,高盧行省中的人們自然也己經是羅馬人了,因為高盧行省中的居民在行為方式上己經是羅馬人了,而且在文化上和家族關係上也正日益地與其他的羅馬人融合。而隨著羅馬帝國的發展,“羅馬人”這一身份也將繼續擴大,繼續處於動態的變化發展中。我們從克勞狄烏斯皇帝的演說中可以看到“羅馬人”這一身份的一些特性。在理論上,羅馬人的身份並沒有種族、語言、地域等條件的限制。獲得羅馬公民權、成為“羅馬人”,這意味著要接受羅馬人制定的政治規則,遵守羅馬人的法律。除了羅馬公民權這一外在的標準,羅馬人身份認同的另一個內在的標準是一個人的行為方式。而相對於語言、宗教等固有的文化背景,羅馬人更加重視一個人是否在行為上符合“羅馬人”這一身份。這一觀念在西塞羅的《論共和國》中就有所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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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


西庇阿:告訴我,羅暮路斯是蠻族人的王嗎?萊利烏斯:如果按照希臘人的說法,所有人不是希臘人就是蠻族,那麼他大概是蠻族。但是如果這個詞的使用是基於行為方式,而不是語言的話,我不覺得希臘人的野蠻程度比羅馬人更少。西底阿:我們這裡討論的是人們的品性,而不是種族。

拉丁語中的“mos”並不僅僅是指文化上的“習俗”,也同樣能夠表示羅馬傳統中各種不成文的法律、政治制度以及公共和私人生活中各個方面的行為規範,因此可以說“mos”包含了一整套羅馬人的“行為方式”。在羅馬人的傳統觀念中,行為方式(或者說行為舉止)是否符合羅馬人的價值觀,是評價一個人是否有資格被稱為羅馬人的一種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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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


羅馬的法律中包含著羅馬人的價值觀和羅馬人的行為方式。在羅馬人看來,是否能夠遵守法律也是區分文明與野蠻的標誌。與西塞羅同時代的盧克萊修在《物性論》中就表達了這樣的看法。盧克萊修認為人類的文明程度和人類的行為舉止是互相聯繫的。一些地方的人們之所以處於原始野蠻的狀態,是因為他們野蠻的行為方式,以及缺少法律的約束:“他們不能夠考慮共同的利益,也不知道利用任何能夠互利的行為方式(mos)和法律。”在盧克萊修看來,人類的文明程度表現在行為舉止上,即能夠約束自我、遵守法律。

對地中海各地的人們來說,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出身和文化背景,在他擁有了羅馬公民權的同時,也在無形中受到了羅馬法律的約束。羅馬公民所擁有的特權能夠潛移默化地驅使人們自發地接受羅馬傳統的價值觀,按照羅馬人的行為準則來生活。從實際效果上來看,這樣的身份認同很有利於羅馬帝國的擴張:這能夠使羅馬統治下的地中海各地的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羅馬人”逸一身份,令統治者能夠根據不同情況下的需要與時俱進地宣揚和定義“羅馬人”,並以此來鞏固自己的統治,排斥那些不利於統治的“非羅馬人”的因素。在羅馬帝國的發展過程中,各個時期對“羅馬人”的定義也一直變化發展著。

羅馬帝國在西部的延續:“羅馬人"身份的發展與演變

古羅馬


從理論上來說,任何人都能夠成為“羅馬人”,不過這需要一個時間上的過程。1世紀的作家老普林尼認為,羅馬帝國統一了四分五裂的世界,將世界各地的民族都容納到了羅馬帝國中來,並且將文明帶給了所有人。因此,羅馬可以被看成是所有民族的母邦。

對於羅馬帝國統治下各個行省的居民來說,這種充滿包容性的身份認同能夠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正面回應。公元2世紀中期,來自小亞地區的希臘城邦安納托利亞的演說家埃利烏斯?阿里斯蒂德在獻給安東尼努斯?庇護皇帝和元老院的演說中,通過對羅馬公民制度的讚頌表達了對這種充滿包容力的身份認同的欣賞。阿里斯蒂德稱頌“羅馬公民”這種制度是前所未有的,因為這一制度能夠將世界上所有優秀的人都吸收到羅馬帝國中來:

你們讓任何地方能夠荻得公民權,甚至那些較有天賦、較有勇氣、較有領導能力的人們還能夠和你們建立血緣關係……大海和陸地都不是公民權的障礙,亞細亞和歐羅巴也沒有什麼區別。在你們的統治下所有的道路對所有人都是開放的。

阿里斯蒂德稱讚了“羅馬公民”這一身份的包容力,並且也注意到了“羅馬人”的身份是動態的、能夠發展變化。而且在阿里斯蒂德看來,羅馬人並沒照搬希臘人的方式將所有人分為“羅馬人”和“蠻族”:你們現在對世界上所有人的分類並不是'希臘人’和‘變族’這樣的劃分。而你們的分類絕不是荒謬的,因為你們讓人們知道你們的公民數量可以說是比整個希臘民族還要多。你們將人們分為羅馬人和非羅馬人,你們以這種方式來護大你們城市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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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


因為這是阿里斯蒂德在羅馬城的元老們和安東尼烏斯庇護皇帝面前所作的演說,所以其中不免充斥著各種修辭性的技巧和誇張的成分。不過結合上文中克勞狄烏斯皇帝的演說來看,阿里斯蒂德的看法表明了在當時的羅馬帝國中,不僅作為統治者的羅馬政府,即使是作為被統治者的行省居民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類似的觀點。正如阿里斯蒂德的演說詞中所體現的那樣,對羅馬統治者來說,羅馬公民權能夠很方便靈活地成為羅馬人身份認同的工具。因為這種身份認同較為注重政治上的身份,並且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語言、宗教、種族等因素,所以,生活在羅馬帝國各個行省中的人們,甚至生活在羅馬帝國以外的人們都可以從“非羅馬人”轉而成為“羅馬人”。

羅馬帝國統治下的行省居民對自身“羅馬人”這一身份的認同並不僅僅存在於阿里斯蒂德這樣的社會上層人士中。在2世紀末或者3世紀初,北非地區的基督教作家德爾圖良的著作中也體現了類似的觀念。在一篇名為《論披肩》的演說中,德爾圖良向迴太基城的民眾述說了古往今來當地的穿著習慣。在德爾圖良的時代,託加已經成為了人們日常的穿著。經過了漫長的歷史變遷之後,迦太基人最終接受了託加,這也意味著他們接受了“羅馬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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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文明


當欣欣向榮的和諧到來之時,人們接受了託加。這是一段多麼漫長的旅程,從佩拉斯吉人到呂底亞人,從呂底亞人到羅馬人,這些人們一群比一群偉大,接踵而至地擁抱了逝太基。雖然3世紀初的羅馬帝國己經度過了鼎盛時期,但是在德爾圖良看來,他這個時代的羅馬帝國仍然是繁榮安定的:

“在我們這個時代中,世界發生瞭如此多的變化!在三位皇帝強有力的統治下,有如此之多的城市被興建、被護大、被複興!在上帝不斷的支持下,三位奧古斯都進行了那麼多次的人口普查......人們比生活在阿爾嗜諾俄斯的果園和米達斯的玫瑰園中還要幸福。”

德爾圖良提醒迪太基城的人們,既然他們己經穿上了託加成為了羅馬人,那麼為何不把一些來自希臘和東方的陋習拋棄掉呢。羅馬人學習的是希臘人的優點——比如學習希臘的哲學(意味著穿上披肩,這也是德爾圖良這篇演說的主旨)一一而不是看起來十分不雅,而且毫無意義的摔踐:“但是如今,如果羅馬性是所有人的福澤,為什麼你們還要沉溺於那些不太體面的希臘事物中呢?”德爾圖良是以一個羅馬人的身份在向他的羅馬人同胞講話。而且德爾圖良也知道,他的這些羅馬人同胞的祖先曾經是羅馬人的敵人。雖然他們己經接納了“羅馬人”的身份,但是羅馬帝國時期的北非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著逝太基共和國以來的本土文化,甚至到了羅馬帝國晚期,布匿語還是當地的一部分人所使用旳語言。因此,當提及歷史上羅馬和迦太基之間的衝突之後,德爾圖良很注意在適當的時候轉移話題,以免過度地強調這兩種新舊傳統之間的矛盾而引起人們的反感:“讓我們換一個話題,以免羅馬人中間的那些布匿傳統的事物顯得尷尬和不快……”這裡的羅馬人指的自然是德爾圖良的聽眾,也就是逝太基城民眾,他們雖然已經成為了羅馬人,但是也仍然保留了許多本地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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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卡拉皇帝


德爾圖良同時代的皇帝卡拉卡拉在公元212年頒佈了安東尼努斯敕令,從此以後,羅馬帝國境內所有的自由人都成為了羅馬公民。因為德爾圖良這篇演說的時間存在爭議,所以很難確定這篇演說發表於212年之前還是之後。在德爾圖良的時代,他的基督徒身份意味著他的聽眾們的社會地位可能不是很高,他們也許並不是與羅馬政府緊密合作的上層貴族,而只是生活在逝太基城的普通百姓,但是德爾圖良顯然已經將他的聽眾都當做羅馬人了。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羅馬人”更多地是一種政治身份,和種族、文化、地域沒有必然的關聯。無論是意大利人、高盧人、邐太基人、或者是希臘人,他們都能夠成為羅馬人,在成為羅馬人之前,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曾經被看成是“蠻族”,也曾經和羅馬人進行過激烈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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