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李芸，今年二十三。
從我懂事以後，我就知道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
因為我是一個殺人犯的女兒。
我媽很少跟我提起我爸，很多事情都是我伯伯告訴我的。
比如我爸是個很好的人，比如我爸是為了我媽才失手殺了人，進了監獄，判了二十年的有期徒刑。
我記不清我爸的樣子，印象裡最深只有他剪著短髮，穿著囚服，不停地抹眼淚的畫面。
但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因為是他毀了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期。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鎮上的同齡人排擠，嘲諷。
在我一個人蹲在地上玩的時候，他們會突然把我推倒在地上。
在我去小賣部賣零食的時候，他們會在身後大聲喊著“不要賣給她，她爸是殺人犯。”
只要我出現的地方，他們就會一擁而來，圍著我不停地喊“殺人犯，殺人犯。”
剛開始我還會哭喊著跟他們吵：“不是，我爸不是，我爸是為了我媽才不小心殺了人。”
可是不管我怎麼解釋，都沒人相信我。後來，我也不再解釋了。
我只是怪我爸，怪他的一時衝動讓我受盡了欺辱。
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媽，可他當時如果能冷靜一點，我根本就不會受到這麼多委屈和欺負。
慢慢地，我開始不說話，也很少出門，我一個人躲在家玩。
即使是這樣，偶爾他們路過我家樓下時也大聲喊“殺人犯，殺人犯。”每當這個時候，我媽就會拿著掃把大聲罵著將他們趕走。
我爸進去了之後，我媽就挑起了家裡的大梁，她開了家早餐店，每天都很忙。
每次我被欺負之後，我媽就會抱著我哭，我每次都會哭著問她我爸是不是殺人犯。
我媽只是一個勁的搖頭，“不是，你爸是好人。”可是就算我爸是好人，那又怎麼樣？
因為他是殺人犯， 所有人都把我當怪物。小孩子欺負我，大人把我當掃把星。
上了小學時候，以前的惡作劇越演越烈。
每次我進教室門的時候，總會有一群男孩子衝著我大聲喊：“大家快看，殺人犯的孩子來了。”
每次我去上完廁所回來，課本上就會被人寫著大大的“殺人犯”三個字。就連上體育課不小心被絆倒了，大家也會圍著笑話我。
有好幾次，我受不了，跑回去跟我媽說我不想上學。
我媽哭著安慰我，然後帶我來學校，帶我去找老師，找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
可是一切都於事無補，反而讓他們越來越仇視我。
我還記得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有一個朋友。那是我童年唯一一個朋友，她是我同桌。
她爸爸在她小時候去世了，也許正因為這樣，每次我受欺負之後，她總會偷偷地寫紙條安慰我。
她讓我感受到了除家人之外的溫暖，我也把所有的委屈和秘密都跟她分享。
我以為她會永遠都是我的朋友，但還是因為“殺人犯”三個字讓我們漸漸疏遠。
那天放學的時候，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和她都躲在教室屋簷下躲雨。
她媽媽來接她，看著我們手拉手站在那裡聊天，她媽媽沉著臉走了過來，一把將她拉進了傘裡面。
“你以後少跟她玩，她爸爸是殺人犯你不知道嗎？”
直到她們走遠之後，那句話依然重重地迴盪在我耳旁。
第二天，她來到教室的時候，臉上就沒有了往昔的微笑。我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看著我，欲言又止。
漸漸地，她不跟我說話了，放學後也是匆匆收拾好書包就一個人走了。
那種感覺就像你好不容易有了顆夢寐以求的糖果，還沒等你剝開外面的糖紙，就被人搶了過去，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腳踩。
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恨我爸爸。
恨他讓我從小受盡了排擠和欺負，恨他讓我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
02.
之後，我又上了初中，高中。
這個地方一共就只有這麼大，不管我去到哪，我身上仍然貼著殺人犯女兒的標籤，仍然受到大家的排擠。
我什麼都改變不了，除了更努力地學習，將來去更遠的地方。
有時候偷偷在被子裡看書到深夜，睡前上完廁所，看著不遠處還亮著的高樓的時候。
我會想每一盞亮著的燈就意味一個幸福的家庭。裡面住著爸爸，媽媽和孩子。
他們會一起看電視，一起囑咐孩子好好學習，一起圍在桌子邊吃飯。但這一切對我來說，卻是那樣遙不可及。
偶爾，我也會夢見我爸，夢見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坐在一起聊天。但驚醒過來的時候，眼角的淚水告訴我那只是一個夢。
我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可那樣的年紀正值情犢初開，我有了喜歡的人。
他是我們班班長。
他和別的男生不一樣，他不嘲笑也不捉弄我，每次在教室遇見，他都會對我點頭微笑。
偶爾在食堂打開水的地方碰到，他會替我把熱水提到宿舍門口。有一次感冒，他在晚自習之後偷偷塞給我一些感冒沖劑。
我喜歡上他，可是我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怕別人嘲笑我。
我只能偷偷關注他，偷偷想著他，偷偷把所有關於他的心事寫在隨身攜帶的日記本上。
我原本以為我會這樣一直安安靜靜，偷偷地喜歡他，可是還是被惡作劇的人發現了。
那天我剛從食堂吃完飯回來，就看見班上一個男生坐在我的桌子上，手裡捧著我的日記本正在那笑著朗誦著。當時我眼淚就湧了出來，心裡又羞又怒。
我衝了跑了過去奪過我的本子，然後又跑出了教室。身後他們斷斷續續地嘲笑聲。
“班長，殺人犯的女兒喜歡你，你可要小心了。”
我不敢回教室，不敢面對班長，我請了一天病假。可是第二天，我還是得去上課。
當我再次跨進教室的時候，每個人看我的眼神更加怪異了。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樣，可是就連班長對我也開始躲閃。
我很傷心，可是我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改變了出生，改變不了我是殺人犯女兒的事實。對於我承受的所有委屈只是讓我更加怨恨我爸，更加想遠離家鄉。
因為怨恨，我不再和我媽一起去探望我爸。
我斷絕了所有外界的聯繫，只想好好學習，將來離開這裡，永遠不回來。
03.
高考後，我如願以償地過了一本線二十多分。
當我看著那些可以報考的院校的時候，我最先想到的不是學校，不是專業，而是距離。
只要離我家越遠越好。就這樣，我去了南方，去了一座離我家鄉有兩千多公里的城市。
當我跨進大學校門的時候，我發現一切都是嶄新的。嶄新的學校，嶄新的同學，嶄新的未來。這裡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女兒，再也沒有人歧視我。
為了逃避那些不堪的過去，我在學校要求填寫的家庭信息表上只寫上了我媽媽的名字和聯繫方式，我也很少回家，除了寒假，我都留在學校。
在大學裡，我開始了我新的生活。這種感覺就像重獲新生。我變得開朗起來，也試著和身邊的人交朋友。
當然，我也談戀愛了。
當時我上大二，他大三。他是我在吉他社團認識的學長，品學兼優，還會彈吉他。
他對我很好，每天早上都會買好早餐送到我宿舍樓下。每次我有哪裡不舒服，他總會第一時間把藥送給我。
我們的關係一直都很好，好到一年後，他即將畢業，他說要帶我去見他爸媽。
那個瞬間，我真的很開心，可是我又想起了我爸爸。那段時間我一直在糾結關於我爸的事情要不要告訴他。
我想告訴他，我不想騙他，可是我又怕告訴他之後，他會嫌棄我，會不要我。
在猶豫了很久之後，我還是決定告訴了他。他先是一愣，隨即低著頭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麼，許久才沉默地將我擁入了懷裡。
從那天之後，我隱隱約約感覺我們之間好像有些不一樣了。雖然我們還是和往常一樣約會，一樣生活。但他再也沒有提過要帶我去見他爸媽。
就在他畢業離開學校的那天，他給我發了條信息。
“對不起，我們分手吧，我媽媽希望我找一個家事清白的女孩子。”
我立馬給他打電話，他手機關機了。
我怔怔看著手機，淚流滿面。
直到那個瞬間，我才知道，有些東西不管你跑多遠，不管時間過了多久，它都會跟你形影不離。
04.
和學長分開之後，我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開始把精力轉移到學習和實習上來。我不再談戀愛，我害怕和以前一樣付出了那麼多的時間和感情，最後只落得一場空。
一年後，我畢業了，進了一家還不錯的公司，擔任編輯。就是在這裡，我遇見了陳強，一個讓我心動的男生。
他也是編輯，是公司安排帶我入門的前輩，說是前輩，其實也就大我一屆。
我們經常一起加班到深夜，一起探討工作。有時候，我們也會一起去吃飯，吃完飯他會送我回家。
我們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在一起的。
隨著一天天的交往，我明確自己一天天都在更愛他的時候，我也變得更恐慌。
我害怕他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女兒之後，也會離開我。
我聽他提起過幾次，他爸媽都是老師。他家事清白，他爸媽真的會同意我嗎？
我猶豫了很久，有好幾次在我想告訴他真相的時候，我看著他溫柔的眼神又憋了回去。
我不想重蹈覆轍。
時間一天天過去，感情一天天加深，我一天天拖著。
就在他第一次開口跟我說，我帶你去見我爸媽的時候，我已經離不開他了。
我腦海裡閃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不能說，說了我和他就完了。就在那個瞬間，我決定把這件事瞞下來。
那天我跟他說我是單親，跟著我媽媽，他愣了一下說沒關係。
不久後，他就帶我去見了他爸媽。他爸媽人都很好，見了我都很熱情。吃晚飯的時候，他媽親切地叫我小芸，一個勁地給我夾菜。
也許是因為他跟他家裡人提起過我父母的緣故，那天他媽和我聊了很多，學習，生活，工作，朋友，但偏偏沒有提起我家庭。
晚上他爸媽把我們送到門口，出門的時候還不忘囑咐我記得有空過來玩。
看著他們臉上真誠的微笑，我很內疚，但我沒辦法，我想和陳強在一起。
為了能把這個謊言圓過來，我又去求我媽，求她答應我——當陳強家問起的時候，就說我爸從小就拋棄了我們。
我跪在地上求我媽，我媽一個勁地流眼淚，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當時，我腦海裡只想著和陳強在一起，我迫切地想掩飾我爸是個殺人犯這個事實。
05.
就這樣，一切都朝著我預料的方向發展。
半年後，陳強爸媽催我們結婚，我家裡也覺得可以。於是，他們一家人特意坐車來我家商量。
那天晚上，家裡的氣氛很好，伯伯和陳叔因為心情好的緣故都喝了不少。
我們也商量好了婚禮的細節以及未來的一些規劃。酒過三巡，伯伯突然情緒有些失控。他怔怔看著我，又抿了一小口酒。
“就差一年，你爸就要出來了，要是他也在，那該多好啊。”
伯伯的話音剛落，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
我媽眼眶紅了，陳強疑惑地看著我，陳強爸媽對視了一眼，面露疑色。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陳叔，他拍了一下伯伯的肩膀。
“就差一年，他爸就出來是什麼意思？”
我想攔住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就是還有一年，我弟弟就要放出來了。”伯伯說完就撲倒在了桌子上。
陳強一家人的目光都在我和我媽媽之間徘徊，我臉色蒼白，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
“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你爸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拋棄你們了嗎？”
陳強說出了心裡的疑惑。我低著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顧著哭。
“對不起，是我們騙了你們，其實小芸她爸沒有丟下我們，他進了監獄，還差一年就可以放出來。”
我媽看著他們說。
“什麼！”
陳強媽驚呼了一聲。
房間裡又安靜了下來，我甚至聽到每個人急促的呼吸聲。
陳強爸媽面面相覷，他們看了陳強一眼，陳強的手仍握在我的手上。
許久，陳強媽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芸他爸犯了什麼事情。”
我媽媽沉吟了許久，才哽咽道。
“那是十九年前，小芸才三歲，我和他爸開了家燒烤店。每天晚上有幾個喝醉的男人對我動手動腳，他爸跑過來想制止他們，可他一個人哪勸得過三個人。一氣之下他就拿起了刀，本來，他只是想嚇嚇他們，但不知道怎麼，他們推搡著，刀就刺進了一個人的心口。”
說到最後，我媽已經泣不成聲。我僵硬在原地，淚流不止。
陳強爸媽眼圈也紅了。
我媽止住了哭聲，站了起來，她朝著他們鞠了個躬。
“對不起，這件事是我們家不好，我們不該騙你們，如果他們覺得我們家庭不合適，也沒關係。”
陳強爸媽低著頭打起了商量，然後她又和陳強低聲說了幾句話。
許久，他媽笑著說。
“那不如我們等她爸出來了再辦婚禮？”
我和我媽都詫異地看著他們一家人。陳強緊緊握著我的手，他媽媽笑著說。
“我問了我兒子，他是真心想娶你們家女兒的。我也對小芸有一定的瞭解，能教出小芸這樣知書達理的女孩子的家庭，我相信她爸媽也不會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我媽笑了起來，陳強父母也欣慰地看著我們笑了起來。
06.
一年後，我爸出獄的那天，是陳強開著車帶我和我媽一起去接他的。
當監獄的大門打開，我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蒼老的男人一步步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心裡五味陳雜，有多年的委屈和怨恨，還有血濃於水的心疼。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全身都在顫抖。
“閨女，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當他沙啞的聲音迴盪在我耳邊的瞬間，我心裡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不見了，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眼眶裡的淚水了。
“爸”
我也緊緊地抱住了他，那句遲到了二十年的“爸”，我重重地念了出來。
他不停地點頭，淚水打溼了我的衣領。
回來的路上，我看著後視鏡裡緊握著彼此手的父母，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愛的，是那種可以等一個人等二十年的愛。
窗外的陽光灑在玻璃窗上，暖暖的。
我相信未來我們一家人一定會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