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從來沒有隻打勝仗，永遠不會打敗仗的軍隊。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如何對待敗仗，是互相甩鍋、推諉扯皮，還是眼睛向內、勇於擔責、及時總結，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部隊的前途命運。
1946年6月，信心滿滿的蔣介石以重兵“圍剿”李先念、王樹聲、王震領導的中原軍區部隊為開端，發動了對解放區的全面進攻。在華東，蔣介石意欲首先攻佔蘇皖解放區，為此以一部兵力進攻膠濟線和魯南的臺（兒莊）棗（莊）公路，牽制山東我軍。其主要兵力組成3個突擊集團，直指蘇皖解放區首府淮陰：位於津浦路徐州至蚌埠段5個整編師（第７軍，整編第48、28、69、57師），共計12個整編旅（師），9萬人，在“徐州綏靖公署”主任薛嶽指揮下，由西向東直撲淮陰。在六合、來安一線的敵軍3個整編旅，約3萬人由南向北進犯，從南面威脅淮陰。部署在南通、泰興、揚州的15個整編旅，計12萬人馬，在“第1綏靖區”司令李默庵指揮下，企圖先攻海安，進而直撲鹽城，一部則沿運河進窺淮陰。
蔣介石的戰略企圖是集中力量攻兩淮（淮陰、淮安），控制蘇北及隴海路東段，截斷華中與山東的聯繫，爾後集中力量大舉進攻山東解放區。為避免過早與優勢之敵決戰，華東野戰軍和華中野戰軍以運動戰方式，瞅準敵弱點和空隙，打其突出薄弱的一路，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
7月13日，蘇中戰役打響。與此同時，山東野戰軍也集中了13個團的兵力，在徐州東南的朝陽集，一舉殲敵整編第92旅，約5000餘人，取得了解放戰爭開始後的首勝。但此役並未能遏制敵進攻勢力，白崇禧的看家部隊桂系第7軍仍一路向前推進，佔領了靈璧、泗縣、五河。陳毅決定集結包括8師在內的山野主力出擊華中，保衛兩淮。
當時，曾有人建議利用敵軍內部矛盾，首戰中央軍，暫時不打桂軍。但是，當時薛嶽指揮的這一路蔣軍，有8箇中央軍整編旅緊緊靠在一起，離徐州不到20公里，難以分割。而桂系第7軍主力則孤立冒進。其中，第172師師部率２個多團駐泗縣及其外圍據點。171師一部進佔靈壁。第7軍軍部率後續部隊位於津浦路上的固鎮。陳毅決心以山野主力指向靈璧、泗縣，這個戰役決心並沒有錯。
不過，靈璧和泗縣，先打哪一個點為好呢？當時山野參謀處提出的方案是圍攻靈璧，調動泗縣之敵回援，力求在運動中殲敵一部。但山野領導層認為泗縣之敵孤立突出，力主攻殲。7月30日，經過反覆討論，山野最終定下了攻堅泗縣的決心。
如果以事後諸葛亮的視角來看，顯然“圍靈璧打援”的方案成功的把握更大。但是，攻堅泗縣的方案如果部署得當，準備充分，也是完全有可能克服雨季不便行動，泗縣城防堅固，守軍老兵多等諸多困難，取得戰役勝利的。
令人惋惜的是，山東野戰軍在集中兵力於主要作戰方向上做得不好。參戰部隊總計22個團，直接用於戰役的只有18個團，而用於攻城的只有第8師和華中野戰軍第9縱隊各3個團。9縱3個團攻擊泗縣東門，得先跨過雨季已變得又寬又深的大河，然後背水攻堅。8師在城北方向主攻。這個方向的護城河，河容易過，但8師既要分兵對付泗縣城北10公里的屏山、姥山兩個敵外圍據點，又要主攻城北，力量分散，突破哪個點都沒把握。
戰前，時任8師師長的何以祥向陳毅表態：堅決服從上級指揮，不管困難有多大，都要堅決完成任務。但與此同時，他也如實彙報了攻擊兵力不集中，連綿大雨給部隊運動及彈藥準備造成極大困難，戰前準備不足，炮兵未及趕到，攻城部隊分屬不同野戰軍，協調不易等一系列現實問題。陳毅基於各方面考慮，最終同意將總攻時間推遲１天，從野司警衛團中抽調１個營加強給8師，但這些舉措並沒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8師因為戰前偵察不充分，誤以為駐守屏山、姥山的為172師１個主力團，因而集中了6個營的兵力用於進攻事實上僅有1個營的敵軍，而用於攻擊泗縣縣城北門的，只有5個營。這5個營又分成了兩個梯隊：22團3個營為第１梯隊，24團１營、３營為第２梯隊。22團又以1營向北門，3營向西門同時發起攻擊，３營在1營後跟進。
這樣的部署，在8月7日晚戰鬥打響後5個小時內，將桂軍172師部署在外圍的1個加強營大部殲滅。但對泗縣縣城的攻擊卻出了問題。守城的桂系第七軍號稱“鋼七軍”，是白崇禧的最強部隊，其第172師本身戰鬥力就比較強，很多是7年以上的老兵多，作戰經驗豐富，而且善於防禦。而且當時正值暴雨季節，本來就河多溝深的泗縣地區一片澤國。出擊泗縣，部隊在齊胸的積水中艱難行進，炮車無法跟上，彈藥大多受潮失效，部隊相當疲勞。戰前山東野戰軍司令部參謀處大部分人都認為在水大、部隊疲睏條件下，攻城、打桂系均不妥。而參謀長宋時輪則堅決主張殲泗縣桂系兩個團。在此激烈爭議而需要司令員陳毅拍板的時候，陳毅沒有聽取參謀處大部分人的意見，而是誤信軍分區所說“泗城外壕水深不虛言，而支持了參謀長宋時輪的意見。
8月8日凌晨，第8師以5個營兵力發起攻城，連續爆破勇猛衝擊，不到10分鐘即突破西門和北門攻入城內。桂系172師多個營連單位受到重創，一時間岌岌可危。
然而到了天亮後，172師師長朱乃瑞發現山野8師突破城防的部隊並沒有進一步發展進攻，而是固守陣地。於是朱乃瑞決定進行反擊，桂軍先以一部兵力牽制北門解放軍，同時命令172師山炮營猛轟解放軍西門陣地，桂系步兵紛紛跟隨隨炮火抵近攻擊。在桂軍的攻擊下山野8師3個營失去與城外的聯繫，出現嚴重的傷亡和溺水，西門陣地失守。隨後朱乃瑞又轉攻北門的山野8師22團1營、3營，並得到了空軍的支援，22團接戰不利，大部分陣地被桂軍奪回。24團１營、３營遂突入北門增援，與172師展開混戰，但未獲進展，形成對峙。
9日拂曉，24團１營、３營奪回北門陣地。但天一亮，桂軍再次進行反擊，戰至下午，其一個連甚至迂迴解放軍陣地後方，佔領解放軍北門突破口，合圍了入城的8師部隊。22團和24團發起多次兇猛的反衝擊，終於將172師封鎖突破口之連擊破，確保了與城外的聯繫。這時，9縱為增援在城內的8師部隊，從城東發起進攻，一度突入城中，但在桂軍拼死的反衝鋒下，不支撤出，75團團長張永遠犧牲。而2縱因河水阻隔既不能攻西門又無法增援北門，有力使不上。而此時桂系172師得知援軍很快就到，士氣大振，再次對突入北門的山野8師部隊發動更猛烈的進攻，戰至10日凌晨，8師敗走泗縣。
此役，山野8師斃、傷、俘敵3000餘人，但自己也傷亡22團政治處主任辛萌民、24團黨總支書記魏湘江以下2417人，其中一半以上是黨員，排以上幹部108人。8師自成立以來，哪裡打過這樣的窩囊仗？一仗損失如此之多的戰鬥骨幹，在8師歷史上也是空前的。因此部隊撤圍泗縣後，失望、埋怨情緒一時非常普遍。指戰員們議論紛紛：陳毅不會打仗。
這個時候，陳毅站出來說話了。他充分肯定了8師在泗縣戰役中打得英勇頑強，同時也要求8師學會打敗仗。並強調指出，這並非鼓勵打敗仗，而是希望部隊能經得起各種各樣的磨鍊，把部隊鍛鍊得更堅強。打了勝仗就驕傲，那是政治上落後的表現。打了敗仗就氣餒，那是滅自己的志氣，長敵人的威風。每個指戰員都要明白，在長期戰爭中，誰笑到最後，則誰笑得最好。
在鼓勵8師指戰員們重新振作起來的同時，陳毅從魯南軍區１、３分區的17、19兩個團中抽調了1500餘人，從宿遷一帶動員了300餘新兵，又從抗大第一分校抽調百餘名幹部補充給8師，讓該師迅速恢復了元氣。
本來，事情就這麼算過去了，畢竟大家都要眼睛向前看。但令8師全體指戰員都沒想到的是，陳毅寫了封主旨在於自我檢討的親筆信，於10月4日派人專程送到8師駐地。在這封長信中，陳毅以書面形式，再次檢討了自己在戰役指揮的錯誤，並表示自己作為戰場統帥對泗縣戰鬥失利負全責：
“ 未打好，不是部隊不好，不是師旅團不行，不是野戰軍參謀處不行，主要是我這個統帥犯兩個錯誤。一個是先打強，即不應打泗縣；一個是不堅決守淮陰。如不先打強，至少六十九師、二十八師已被我消滅，我八師、九縱不會損傷過重，即損傷亦有代價;一個如堅守淮陰，七十四師即可能被我消滅，蔣軍不會吹牛。我應以統帥身份擔負一切，向指戰員承認這個錯誤。”他坦誠自責，肯定八師“始終是很好的頭等兵團，紀律為各軍之冠”，同時也作自我剖析說：“在艱難困苦的日子裡，我從來不抱怨部屬，不抱怨同事，不推拒責任，因而不喪失信心，我從來不向敵人低頭，但對自己同志我常常自我批評很願意低頭;勝利時如此，不利時也如此，即失敗時亦如此。”
縱觀陳毅一生，勝而不驕、敗而不餒、勇於自我批評是常態。其人胸懷坦蕩，高風亮節。關於他的指揮能力高低，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就其人的品格而言，確實是拔尖的。
陳毅的這封長信，讓8師全體指戰員頗感震撼。全師上下掀起了一股競相自我檢討、自我批評的熱潮。大夥兒不再埋怨，而是紛紛眼睛向內，查找自身在泗縣戰鬥中暴露的缺點和不足。除去跨省長續行軍後立即轉入攻堅，準備時間不足，以及雨水讓彈藥受潮，拖累了部隊機動這些客觀因素，8師師長何以祥，師政委丁秋生認為，自己的指揮部離前沿較遠，沒能實地瞭解水情和敵情，沒能在戰鬥部署上留有堅強的戰役預備隊，是自己的重大指揮失誤。
此外，8師自成立以來所打的攻堅戰，一旦實現突破，守敵往往無力反撲。但全面內戰爆發後，進犯之敵兵力雄厚、裝備精良、彈藥充足，且有陸空火力配合。前沿被突破後仍有較強的反撲能力。因此縱深戰鬥遠比過去複雜、艱難，而8師因循過去的成功經驗，在打泗縣時對這一點是缺乏心理準備的。在戰鬥中，8師不善於在白天以小部隊攻擊，以保持不間斷的進攻態勢。而是白天防禦，靜待黑夜來臨後再進攻，這就是拱手將戰鬥主動權讓給敵人了。
在具體戰術方面，8師在泗縣巷戰中不善於構築工事隱蔽自己，遭敵空襲時損失較大。特別是不善於逐屋爭奪，不善長到處掏槍眼。戰鬥中不能始終保持通訊聯繫的暢通。當電話線被打斷時，未能及時恢復，致使指揮失靈。一些指揮員在戰鬥中不善於用信號聯絡，往往大聲喊叫，亂吹哨子，既暴露了目標，又暴露了企圖。
找出了這麼多缺點和不足，8師多次召開營以上幹部戰術研討會，探討如何集中優秀兵力，如何有效地控制和使用預備隊。在戰術指導思想上，打破了“突破就是勝利”的固有思維模此。為摸索克敵制勝的戰法，部隊花了近１個月的時間，在野外反覆進行攻擊山頭、村鎮、堅固陣地的學習，不斷總結提煉出行之有效的戰術，全師的技戰術水平由此又有了一個新的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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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作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