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
三
胡春林孩子終於給救回來了。孩子出院後，胡春林兩口子來到老魏和鄔有為的宿舍裡，提著他們唯一的兩隻母雞，進門就要給老魏和鄔有為磕頭。老魏和鄔有為吃完飯後正在喝水，趕緊攔住了他們。莊繡花流著淚說，要不是你們，我女兒的命就沒了。我們這麼窮，只有你們不嫌棄我們！老魏讓他們倆坐下，和他們說起話來。
說起當年當超生游擊隊的事，莊繡花後悔地說，可別說那事了，要不是我們糊塗，我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又不懶，哪裡還至於受今天的罪！在外面可不是人受的罪，想起來我就掉眼淚。為了生個兒子，受這麼大的罪，一輩子都翻不起身來了。
老魏說，你們一時糊塗也可原諒。生男生女一個樣。莊繡花說，當時就是為了一口氣，把自己毀了，讓孩子也跟著受罪。看看，現在那些不孝順的兒子們，我們後悔都晚了。鄔有為說，你們光知道生孩子，可讓孩子們享不著福，不能很好地照顧教育他們，還有什麼用？他們長大了都要埋怨你們！胡春林說，是呀，日子也沒過頭了，一腚饑荒，家裡除了三間空房子，什麼都沒有，親戚借了錢，沒還人家，都不來往了，夜裡睡不著覺，她在一邊老哭。真想死了一了百了，可想想孩子，還得拼命地熬！老魏說，你們可別這麼想，你們要依靠政府、依靠國家！莊繡花說，我們就指望著你們能幫幫我們呢，要不，真就沒奔頭了。
臨走的時候，老魏和鄔有為說什麼也不要這兩隻母雞。老魏生氣地說，你們把我們看成了什麼人？我知道，你們油鹽醬醋的全靠這兩隻雞，就是留在這裡，我們能吃的下嘛？鄔有為也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就算我們送給孩子補養身體的吧！
兩口子流著淚，千恩萬謝地走了。
以前鄔有為從局裡帶來的那些錢，花了一部分，還剩七八百塊錢，老魏和鄔有為商量著就把這些錢送給胡春林家付孩子的藥費。鄔有為問，村兩委沒意見吧？老魏說，估計沒什麼意見，又不是村裡的錢！
果然，在會上說把錢給胡春林家的時候，周榮成沒意見，他說這錢是局裡補貼你們生活的，是你們積攢下來的，怎麼花都行。王壯田說，就怕村裡以後再出來類似的事，那就沒錢了。鄔有為說，以後村裡再有這樣的天災人禍，我還去局裡要。見鄔有為這麼說，就沒人再說什麼了，事情就這麼定下來。
給胡春林家送錢的時候，鄔有為還是大吃一驚，他不知道農村裡有這麼窮的人家！他甚至在想，什麼時候找個照相機拍下來，拿到局裡去讓大家看看，好集資捐款幫助幫助這些窮苦人家！
本來悽清冷寂的一家，在殘破的院子裡就要奄奄一息，老魏和鄔有為一去，頓時熱鬧了許多，彷彿帶去了無數生氣！
經過開會，鄔有為和老魏就把村裡要幫助扶貧人家定了下來。一共是十家，老魏和鄔有為一人幫助兩家，其餘六家讓兩委的人包了，目標是兩年內讓他們脫貧。村幹部們不願意包最窮的，鄔有為和老魏就發動他們自己挑，找沾親帶故的包，找關係好的包。周榮成不示弱，也包了兩家，會計周大明在老魏的鼓勵下，包了兩家，王壯田一家，治保主任劉大奎和婦女主任胡梅美兩人包一家。鄔有為和老魏包的是最困難也最沒人緣的四家，其中，胡春林家就是由老魏包的。
要想讓這樣的人家在兩年內脫貧，談何容易！但是，老魏和鄔有為卻都很有信心。
鄔有為、老魏和兩委們，挨個對所包的貧困家庭做了詳細的調查研究，發現都有一個共同問題，那就是缺錢。要想讓他們脫貧，就要扶持他們搞養殖，搞經濟種植，可這些都需要資金。這筆資金算下來，大約需要兩萬，到那裡去爭取這麼大的一筆資金呢？可把鄔有為和老魏難住了。
鄔有為說，要是在以前，我還能找莊局長想想辦法，可現在的新局長就不行了，我不願意去找他，我也看明白了，就是找他也沒用。老魏說，無償地去要顯然是不行的，也沒充分的理由，再說，也會引起村裡的混亂，只有想辦法跑銀行。鄔有為說，我回局裡，把這裡的情況說說，讓大家捐點，只要大家捐了，局裡也不會不管，多少能弄點。老魏說，能弄點就行，一塊錢對別人看無所謂，但到了這些人家裡，就能有用，就能暖他們的心。鄔有為說，我回去弄點無償的救濟，然後再想辦法和你跑銀行，我還是認識一些人的。老魏說，認識人就好辦！
誰也沒想到，認識人貸款也不好辦！鄔有為和老魏找到一個鄔有為在工商銀行的同學，他對二人倒是很熱情，可一聽他們說的意思立刻叫起苦來，說，哎呀，不是不給你辦這事，實在是沒法辦，現在銀行都商業了，誰貸出去誰負責，你要來借我的錢可以，但要貸給別人，根本沒門，我們銀行沒政策貸給這些人，除非用存摺抵押。鄔有為說，要是有存摺抵押，哪裡還用貸款！有沒有不用存摺抵押，是擔保貸的？那同學說，擔保的銀行只有農村信用社，只有他們才貸款給農戶，不過數額不能大了，要五戶聯保才能貸五千。鄔有為說，那你能不能給幫幫忙？那同學說，這忙實在幫不上，我們和信用社就象敵人，互不往來的。
鄔有為認識的幾個人都在建設銀行、中國銀行、商業銀行，還就是沒有在農村信用社的。他們的說法和那同學的說法一樣，幾乎都是一個腔調。最後，鄔有為和老魏去組織部找了分管下派幹部工作的陳部長，讓他給農村信用社的領導打個招呼。陳部長說，現在行政和銀行都分開了，銀行屬於條條管理，互不干涉，但你們是為了扶貧，我就犯一回錯誤，但不一定管用。
陳部長的話還是管用，農村信用社的王主任讓他們去找馬耳山鄉的分社主任。老魏說，我們早去找過，他們說他們沒貸款權力，要找你們，我們才跑來的。王主任笑著說，不錯，下面的貸款都是我們管著的，沒事，你就說找過我了，讓他給我打電話。
王主任的話更管用，馬耳山鄉的分社主任很快就答應給辦貸款，可是，在找擔保人的時候，出了麻煩，誰也不肯擔保。現在人們的法律意識都強了，知道擔保是有責任的，貸款的人還不起，擔保的就要替著還。錢到了象胡春林這樣的困難戶手裡，就像是一滴水掉進了沙漠，管什麼用呀？到時候他們拿什麼還呀？給他們擔保，還不是拿錢白往水裡扔。兩委人裡面，只有周大明和周榮成願意給他們擔保，王壯田和劉大奎說老婆不同意。胡梅美說男人不同意。老魏和鄔有為動員貧困戶找擔保人，到最後還是缺六個擔保人。老魏和鄔有為也當了擔保人。最後，鄉分社的主任被感動了，說，本來是不允許重複擔保的，我就破一次例，同意你們重複擔保，不過，要你們兩人。老魏和鄔有為知道風險很大，但還是高興地同意了。
資金問題終於解決了。鄔有為還回去跟局裡彙報，搞了一次捐款，局裡又補了一部分，湊了兩千塊錢，送到了村裡，每戶分了二百，算是土地局對扶貧的無償貢獻。鄔有為親自寫了稿子，不僅在組織部的簡報上發了，還在電視臺上做了報道，讓新上任的局長很高興。
四
有一天，在閒聊的時候，周榮成說，我也就是為了支持你們的工作，還是人家老王他們做的對，我同意擔保，就等於把這些錢打了水漂。老魏趕緊問，怎麼了？周榮成說，錢到了這些人手裡，還不是飯到了口，還不知道吃到哪裡去呢！鄔有為說，不是說好了用在脫貧上嘛！周榮成說，這些人聽你的才怪呢！他們要是這麼有頭腦的話，也不會這麼窮了。到時候還不上貸款，只怕你們的麻煩就大了。
老魏和鄔有為覺得這事情挺嚴重的。如果資金沒用到原先制訂的脫貧計劃上，不但脫貧的計劃實現不了，就是年底的貸款也還不上。老魏和鄔有為馬上決定，讓貧困戶和負責幫助他們脫貧的兩委成員都來開會。在會上，鄔有為一再強調，一定要按照原先的計劃把資金用在脫貧項目上，否則，就失去貸款的意義了。貧困戶們都答應著，兩委們也答應加強監督。
老魏決定去胡春林家看看資金的使用情況。根據胡春林家的情況，老魏和兩委們費了好多的腦筋，才定了一個脫貧計劃，讓他家種一畝姜，買一頭小牛，買四隻小羊。姜的產量高，市場也很好，胡春林的一塊溝底地水源好，正適合種它，缺點就是成本大，原先種不起，可現在資金解決了。還有，養小牛，小羊，山上的草到處是，基本不用浪費糧食，養五六個月賣掉，穩賺。老魏還真擔心胡春林不照著安排的幹，那一切可就落空了。
老魏到了胡春林家，正碰上莊繡花給他那個超生的寶貝兒子吃藥，一邊喂藥，還一邊罵他沒出息。兩口子見老魏來了，都露了滿臉的笑。胡春林讓老魏坐下來，趕緊倒了茶。老魏喝了一口，才問，孩子怎麼了。胡春林說，別說了，都是饞惹的禍！前天，老王殺了一頭豬，烤了紅燒肉來賣，家裡的說好幾年都沒吃烤肉了，孩子們還沒吃過呢，現在有錢了，怎麼也得讓孩子犒勞犒勞！她就割了二十多塊錢的回家。這不，孩子們都拼命地吃，老大和老二撐得直噁心，這小子撐得拉肚子，直到現在還沒好。老魏聽了這話，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他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他不贊同這樣花錢，卻又理解。他轉了話題，說，不是肉有問題吧？胡春林說，沒問題，真是撐的！莊繡花在一邊說道，老魏，你不知道，我看著孩子們瘋了一樣的搶那盤肉，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像有刀子在剜呀！有鹽在漬呀！我的眼淚就要留下來了，我想，什麼時候日子能過富了，讓我孩子天天吃肉！孩子們能吃上這頓肉都是靠的你們呀！老魏說，只要你們按照我們給定的脫貧計劃幹，一定會慢慢富起來的！對了，我讓你們做的事情都辦了嗎？胡春林一怔，沒說話，只低下了頭。老魏知道有事，就沉住了氣，看他怎麼說。
看見丈夫低著頭直喘氣，莊繡花就說，魏站長，孩子那天多虧你和鄔書記救活了，我們不能再要你和鄔書記的錢，那都是你們自己的錢呀！春林，把還給魏站長和鄔書記的錢拿出來。胡春林轉身到炕頭上，從破席底下拿出一疊錢，放到老魏面前，同時小聲地說，那天我在車上數了，你的錢是一百二十八，鄔書記的是三百八，一共五百零八，你數數。老魏也不接，只是看著胡春林問，你有沒有按照原先計劃幹？胡春林看看老婆，低下了頭。莊繡花說，老魏，不是我不聽你們的話，我們也沒種過姜，再說了，花那麼大的本，種了，到時候能不能象想的一樣呀？出了毛病怎麼辦？賣不出去怎麼辦？老魏壓住火氣說，我不是都和你們反覆說過，我們會幫你們的嗎？你們怎麼還有顧慮？兩口子都不說話了。老魏又說，那好，姜你們不想種，那牛買了沒？小羊買了沒？莊繡花看看丈夫還是低著頭，就說，牛容易出毛病，再說，借了我親哥哥一千五百塊錢，都快十年了。我侄子今年結婚，我嫂子也不知聽誰說我們有錢，從前天就來我們家待著不走，連哭帶叫，什麼話都說了。老魏問，你們把錢給了她？胡春林說，沒給，是我不讓給，我說這錢是老魏的，只有老魏說幹什麼就幹什麼。老魏放了心，說，你知道就好。胡春林說，可是臭娘們明天就要把錢送回家呢，今天我還和她慪氣！莊繡花說，我就這麼一個哥哥，就那麼一個侄子，嫂子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讓我怎麼辦？當初錢可是我去借的，胸膛拍得蓬蓬響，說三五年就還的，都十年了，嫂子說過幾天和哥哥、侄子一塊來要，真鬧僵了，你讓我怎麼進孃家門？胡春林說，反正我就不同意。老魏說，你做的對！繡花，不是我說你，我給你們弄了錢是讓你們還帳的嗎？你們如果錯過了這機會，可就一輩子再抬不起頭。莊繡花不說話，胡春林氣憤地說，我也是這麼說的，她就不聽。這錢花出去容易，可到了年底，銀行來要錢，我們拿什麼還？都是你們給擔的保，我這不是坑害你們嗎？要這樣，我還是人嗎？
老魏聽了這話，才鬆了一口氣。自己的心血沒白費，這個家還有很大的希望。老魏故意生氣地說，我不在乎你們怎麼坑害我，可是，你們就這樣放棄了，這樣看著自己受窮還麻木不仁，我生氣！如果你們不聽我的話，我就再不管你們的事！
老魏說完了，站起身就要走。胡春林忙拉住她，莊繡花也趕緊說，老魏，我聽你的還不行？我讓春林今天就去按照你說的幹！老魏說，這還差不多！他又坐下，說，下午我和春林一起去辦這些事，要是你哥哥一家來了，讓我跟他們說。莊繡花說，我知道了，你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老魏說，只要你們家脫了貧，比什麼樣的好話都讓我高興！
老魏拿起面前的錢往胡春林手裡一塞，說，這錢是你們家致富脫貧的希望，你可一定要管好，等你們脫貧了，再還我們吧！
胡春林把錢接過去，眼裡已經有淚光在閃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