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中
我最早對於蘋果的印象，是在十八畝的麥草垛裡。
那是一個麥收的日子。全家人都趴在麥田裡割麥子。作為一家人的累贅，我被帶到場院裡，由鄰家的親屬，或者半大的孩子看管。
豔陽高照，日頭火熱，魯中又幹燥，我一個三五歲的孩子，能跑能爬，怎能在場院裡耐得住寂寞。這跑跑，那踩踩。去東家喝口涼水，到西家拽拽麥穗。有興致了，就蹲在大樹下，摳摳螞蟻窩，煩了，就乾脆往螞蟻窩裡一骨碌倒半缸子的水。反正是閒不著。
晌午了，別家子都回去吃飯，我娘卻回家做了飯，又捎了來。沒啥好吃的，頂多是一水壺的涼開水，兩個鹹鴨蛋，和三四個大面卷子。她離俺家的麥地，還有十多米，就扯直了脖子喊，中他爺，吃飯嘮，吃飯嘮。
麥地裡的俺爹，就會直起腰，回過身來，望望。他身後是一排排擺列著整齊的麥捆，兩把麥穗打得捆繩，一捆捆摞著，一長溜。俺爹肯定是滿頭大汗，直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拽起一條毛巾，蓋住臉，擦汗。那毛巾指定是黑乎乎的失去了原本的花色，也肯定帶著一股汗臭味。俺爹不管那些，照樣狠狠地從臉上抹一把，咧著嘴，甩開步子，徑直往場院走來，手裡握著的是一把亮閃閃的鐮刀，那鐮刀吹毛立斷，十分鋒利。
我坐在麥垛的背陰處，握著一塊卷子，啃得很香。
俺爹走到俺娘倆的面前，倒點水，洗手洗臉，掐起卷子，就口涼開水，咕嘟咕嘟，就吃下去了。
天實在太熱，我執拗著要脫了衫子，光膀子。娘瞪了我一眼，“你再不聽說？！這都是麥瓤子，中了麥毒，肯定次撓。”
我害怕俺娘，可又熱的厲害。就哼哼唧唧的不象個聽話的孩子。正巧，有個老頭的騎著自行車，馱著白木箱子，箱子上寫著兩個紅色的大字：雪糕。賣冰棍的老頭遠遠的過來，一邊騎車，一邊喊著，賣冰棍，賣冰棍。把我勾得汗拉子直流，便嚷嚷著吃冰棍。俺娘就說沒帶錢，死活都不給買。
想想也是，出來割麥子，帶什麼錢呀。萬一丟在大田裡，哪裡找去？即便是帶了，又往哪裡花去？
可氣的是，賣冰棍的老頭，看我想吃冰棍的勁頭兒挺大，直接在我家的麥地前停了下來，扯開了嗓子喊，賣冰棍。此時，我便抱著我孃的腿不放。眼看著，我媽即將動搖，賣冰棍老頭的計策將要得逞。俺爹站起身，“快走吧，不買你的冰棍。”
唉，一句話，斬釘截鐵。
“咱，不吃冰棍，吃了拉肚子。爸爸給你拿蘋果去。”俺爹蹲下身說著。
可我不信，麥地裡怎麼會有蘋果？一毛錢的冰棍都不給買，更貴的蘋果怎麼能買呢？
但是，俺爹不怒而威，俺不敢說個不字，更不敢在他面前哼哼唧唧。雖然，自小俺爹沒有打過俺一次，可我卻一直怕他。爹說吃蘋果，哪裡還敢惦記冰棍兒？
是個晌午，大地裡的人都回了家，田野裡只有我們這一家三口。俺爹在前走著，我跟在後面，有些踉踉蹌蹌，跟不上趟兒。在一排槐樹柵欄下，俺爹停了下來，用鐮刀撥開長長的槐樹，並用刀鋒掛蹭著槐樹枝條上的針刺，一會兒，蹲在柵欄邊草叢裡的我，就透過柵欄上的孔洞，看到了蘋果掛滿了枝頭。不禁失聲，“蘋果”。眼睛裡放著光，嘴角洋溢著欣喜若狂般的笑容。
俺爹回過頭來，瞅著我說，別吵吵，有狗都讓你招來了。說著，他鑽過槐樹洞，在臨近出的蘋果樹下，拽下六七個蘋果，包在懷中的衣服裡，輕輕的又鑽了出來。
之後，我倆便朝著場院一路狂奔。
在麥垛的背陰處，娘用衣服擦淨了一個蘋果，遞給我。那蘋果還是青的，顯然，還沒有到成熟的季節，我一口啃下去，生澀！
那是老果園的蘋果。那個全村最大，最老的果園裡，有著全村最高大、古老、沉靜的果樹；每棵果樹更是記憶了全村最深沉、最肅穆、最悲傷的所有往事。因為那裡也是村子的墓地，我的爺爺住在那裡，還有我爺爺的爺爺，以及更多爺爺的爺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