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丨普鲁斯特、加缪与失乐园

图片

《普鲁斯特私人词典》

[法]让-保罗·昂托旺

[法]拉斐尔·昂托旺 著

张苗 杨淑岚 刘欢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7月

★一次关于普鲁斯特的“头脑风暴”,一场游走于《追忆似水年华》页缘内外的愉快历险——从小玛德莱娜到高帮皮鞋,从里茨饭店的冰淇淋到柏格森的失眠,数百个关键词解锁普鲁斯特的创作人生

★普鲁斯特“十级学者”、法国文化界著名父子档让-保罗·昂托旺、拉斐尔·昂托旺联袂演绎

★拒绝猎奇秘辛与牵强索隐,于微妙细节处透视《追忆似水年华》全貌——“生命太短,普鲁斯特太长。”但有了私人词典指津,你也可以读懂并享受《追忆似水年华》

★拨开云雾,铺陈明朗清晰的普鲁斯特本色——晦涩不该是《追忆似水年华》的底色,普鲁斯特也有澄澈欢腾的一面

★深入浅出,笔触灵动,杂取旁收,剖解法国文化的脉络肌理——讲述20世纪法国文艺界的交往细节,阐释柏格森、萨特、德勒兹和普鲁斯特之间的影响与互文

在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记事簿(《加缪手记:第5卷》[Cahier V,1942年1月—1945年9月])中,我们不仅发现他对普鲁斯特作品的诸多明确的参照,还发现了几句话——从中能看出加缪本人就是普鲁斯特的忠实读者,其中一句如下:“每年,少女们的花季都跃然纸上。她们只存在于一个季节。下一年,她们就会被其他的花所取代,而上一个季节,她们还只是小女孩儿。对于观看她们的人而言,她们就是每年一次的浪潮,其力量和光辉在金黄的沙滩上汹涌澎湃。”

普鲁斯特和加缪的共同之处还在于他们独特的趣味,他们都(极度地)渴望以隐喻的方式,通过字词,来抓住每种东西身上的那种不可触摸又切实可感的真实——既不让它变得枯燥乏味,也不紧捏着不放。因此,这两位真实的追求者都具备这种天赋:恰如其分地运用字词,使用不一定贴切但很具体的修饰语——通过一种不太恰当的关联——这将触手可及的意义宝藏彻底释放出来:加缪只需要说“乡村因太阳而变得黑暗”,就可以用这几个词精炼地展现出那种窒息感、在沉重阳光下的葬礼的恐惧感以及石头声背后的无限沉寂;而对于普鲁斯特来说,叙述者在听到凡德伊的奏鸣曲(sonate de Vinteuil)的时候,也只需提到一种“崇高的幸福,它既难以理解,又清晰明确”,就能用三个形容词浓缩出那种被旋律(模糊的严密性)所唤醒的全部情绪。

图片

图片

但两人的视角都是遥远的,保持距离,从所有难以描述之中,他们最终将其化为文字,其中最具有说服力的一段是:“一只不见踪影的鸟不知在丈量哪棵树的梢头,它千方百计地要缩短白昼的长度,用悠长的音符来探测周遭的僻静”[1],叙述者这样讲道,“但它从僻静中得到的却只是全然一致的回响,使周围显得更加凝固、寂静,仿佛它本来力求使一瞬间更快地消逝,结果反使那一瞬间无限延长了。”而在这一点上,加缪则体现为:“在一望无际的沙丘上,烈日炎炎,世界蜷缩起来,变得局限。这是一个充斥着炽热和血的牢笼。这里不会比我的身体更绵延。但是,远处传来驴的叫声,沙丘、沙漠、天空瞬间感受到了它们的距离。这距离是无垠无际的。”

图片

从根本上来看,普鲁斯特和加缪都具备这种奇特的叙述天赋。从中可以看到他们共同的野心:直面死亡,从而超越死亡的恐惧,将我们所处的死亡之境(强迫我们爱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变成艺术家最大的发挥园地——因为意识到死亡,这是唯一(或者说最好)的能将身处的世界视为地狱的方式,而身处现时世界的每一刻都是奇迹。

那么,我们也就不会惊讶于加缪把《追忆似水年华》看作“一部英雄式的刚强之作”了:1.顽强的创造意志;2.对于一个疾病缠身的人来说,这种创造意志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同样,我们也不会惊讶于以下现象:加缪的《沙漠》(Le Désert)中对佛洛伦萨乡村的描述(微笑也相似)很像普鲁斯特作品中的叙述者透过房间窗户——当时他确实想让自己干爽一些——所看到的海洋。加缪所说的是“天空的第一抹微笑”,而叙述者提到的是“没有面部表情的一抹微笑”:两者都是在描写一束光——闪烁明亮却不耀眼,都在赞美生活在每一刻的这种生活艺术——把每一刻都当作最初的第一时刻来过。

《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叙述者曾坦言:“真正的乐园就是我们已失去的乐园。”但这并不意味着乐园是无法企及的,它如同一个完美控制者,其光辉即为向导,或者它如同空想一般,是一种无法企及的欲望所催生的幻觉(就像尤利西斯一样,他要去听美人鱼的歌唱,但同时要想方设法地不被歌声诱惑,不能投入到美人鱼的怀抱尤利西斯用蜡堵住耳朵,让同伴把自己绑在船桅杆上,以防自己被美人鱼的歌声所引诱。)……“真正的乐园就是我们已失去的乐园”……换句话说,乐园的丧失是真正重获乐园的前提条件。必须要通过(对童年、外祖母和爱人的)死亡和哀悼——经由文学——来战胜幸存与死亡之间的对立。无所谓失去,生命只不过是一场终会归于平静的躁动。无所谓他人之死,也没有草地上的午餐:“艺术的残酷法则就是人终有一死,”普鲁斯特这样写道,“我们自己也会在尝尽所有苦痛之后死去,尝尽苦痛,永生之草——而非遗忘之草才得以丛生。”这种通过文学方式的得救理论与加缪所崇尚的直觉——“这个世界是美的,在它之外,不存在灵魂得救”——有什么区别呢?作为《反与正》(L'envers et l'endroit)[2]的作者,加缪不也这样写道(在散文集《是与非之间》(Entre oui et non)的开头):“唯一的乐园就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果真如此的话,我就知道要如何称呼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温柔之物了,它如今始终萦绕着我。”他们两位谈论的关键不就在于:拯救能被拯救之人?是的,但也不全然如此。当然,加缪出色地描述了贝尔库区(Belcourt)[3],那里尘土的气味,热尔曼先生(M. Germain)的课堂和母亲的沉默;而普鲁斯特这边,叙述者重现了贡布雷的生活,它的气味、颜色、街道、房屋、河流和母亲之吻。

图片

法语版《反与正》

然而,《追忆似水年华》所寻求的是一种感觉的永恒,而《反与正》(尤其是《第一个人》[Le Premier Homme][4])则是在忠于苦难(和自我)当中寻求“最有效的行为准则”。《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隐居者的作品,他的记忆一直指引着他追寻一种再现的真实之感;而加缪的作品都是顺应同时代要求的文人之作,“对世界温柔的冷漠”抵御着教条、盲目崇拜和假慈悲的侵袭。将已死者从遗忘中拯救出来与保护人们免遭暴力,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正如纯粹的童年复现和简单的回忆童年,这两者也是有区别的。也正是因此,加缪简单地对他与普鲁斯特的写作理念进行了细微的区分:他自己的笔触比普鲁斯特的少一些怀旧,而且,在他的笔下,“真正的”乐园变成了“唯一的”乐园,也就是孤独的乐园和被埋葬的世界——其脆弱性正是价值所在。作为哲学家的加缪自问:“对于一种不应腐烂掉的真理,我能做些什么呢?它不是我能企及的,爱它也只是一种矫饰的借口罢了。”

图片

最后,让我们还是要重回《追忆似水年华》这一主题。在维勒布勒万公路(Villeblevin)上,一辆法希维加(Facel Vega)牌的汽车撞在了一棵法国梧桐树上,加缪因这场车祸而死,这让他没能完成《第一个人》的写作,而四十年前,《追忆似水年华》中也描述了车祸后的情绪——但并没死:“过一会儿,在我回家的路上,撞车的交通事故足以让我的身体被摧毁,也足以让我的灵魂出窍,我的头脑已被迫永远地失去了所有想法:在这那一刹那,头脑焦急地保护着它颤抖的脑髓,已经没时间再将这些想法安放于书中了。[5]”

[1]参照《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法]马塞尔·普鲁斯特 著,李恒基、徐继增 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6月。

[2]加缪的散文集(1937),主要讲述了他的童年生活。

[3]加缪童年生活的地方,阿尔及尔的一个平民区。

[4]加缪未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1995)。

[5]叙述者害怕自己因车祸而无法完成作品。

本文选自《普鲁斯特私人词典》([法] 让-保罗·昂托旺(Jean-Paul Enthoven),[法] 拉斐尔·昂托旺(Raphaël Enthoven) 著,张苗 杨淑岚 刘欢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加缪(与失乐园)(Camus[et les paradis perdus])”词条。

来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