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折叠椅


辉望着那张折叠椅挂在杂货间的墙壁上,布满了灰尘。几只蜘蛛曾

奶奶的折叠椅

忙忙碌碌的钻来钻去,织了几张网重叠交错,随着空气流动,整张忽忽悠悠的颤抖。那是奶奶生前助力走路用的,奶奶走后,椅子也完成了使命,父亲便将其挂起安放。

又快过年了,是的,又。一本日历即将终结,被撕的只剩两张,偶尔走路急了,被带来的风掀起翻动,露出最后那张空白的纸张,还有灰黑的墙壁。

这是奶奶走后的第五本日历,如果在,她老人家过这年该一百岁了。 可是她在九十五岁那年止步离开。

九十三岁时她的腿脚开始越来越不灵便。尽管家人照看着,但仍然时常摔倒。额头脸上总受伤,血痂未干又添新伤,导致眼睛周围一片青紫。拐棍儿已不适合她,闲不住的她拖着一条凳子低着头弓着腰,艰难的挪步。

这张折叠椅是二姑见过别人使用,让辉去医疗器械店里买的。四条腿儿支撑,其中两条有轱辘滑行。买回来后奶奶见到欢喜的不得了,推着椅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走。椅子腿摩擦着地面,发出“滋噶滋噶”的声音,她像个孩子得到心仪的玩具一样,高兴的说,这个好,能直起腰来走路了。

的确,有了那张椅子她推着四处转悠,累了便坐一会儿,减少了摔倒的频率。时间长了,椅子的坐垫磨碎了,露出里面白白的泡沫。姑姑便又做了一个棉垫儿铺上。那两条没有轱辘的腿儿也磨损严重,铁管儿短了不少,被父亲用两块儿木块儿接上。木块儿摩擦地面的声音温柔了许多。

她常推着折叠椅去街上找老伙伴儿们玩,看着伙伴儿们艳羡的眼神,逢人便叨叨,这“小车”是俺孙女儿在城里给我买的。其实买回椅子后二姑执意给了辉钱,算是二姑买的,但她却总告诉别人是孙女给她买的,仿佛只有她家有孙女儿似的。

有一天其中一个老太太也看中了这把椅子,奶奶便吩咐辉给她的朋友也捎一把回来。于是,以后的日子,就看到两位老太太推着椅子“滋噶滋噶”的在街道逛悠,演奏“二重唱”,累了一同坐在大树的树荫下歇息,乘凉。辉说像极了小孩儿与伙伴儿约好开着车出去玩耍。

日历翻啊翻,渐渐奶奶的头脑开始不清楚,糊涂,不记事儿了,却清晰的记得年轻时的场景。她不认识人,忘记了所有儿女的名字。姑姑们常问她,我是谁?她努力睁起耷拉的眼皮,瞪着浑黄的眼睛左看右看,仔细辨认,感觉面熟,但又叫不上名字来,甚至有时会说你是妈妈。伯父天天来,照看着怕她摔倒。她见大儿子坐在那里,悄悄地,很奇怪的问辉,那个老头儿是谁?怎么还吃我的瓜子?听的辉哈哈大笑,而后是无尽的难过。人老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可她奇迹般认识辉,辉问她,您知道我是谁?她白了一眼孙女儿说,你是辉呗,你是俺家的辉。后面总要强调一个“俺家的辉”。辉笑了,笑着笑着流泪,奶奶没忘,没忘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感冒咳嗽时,父亲拿来糖浆给她喝,她很抗拒,摆手摇头始终不肯服用。给她蛋糕吃,她尝一口吐出来,说这是木头渣渣做的,太难吃。辉回家,听她愤愤的告状,那个人要给我吃毒药,我才不吃呢。辉笑着笑着就哭了,心中不知几味杂陈。把药倒入调羹,哄着她慢慢喝下去。擦擦嘴角褐色的糖浆,她笑眯眯的说,嘿,这糖水好喝,挺甜哩。

日子就这样过辉也很知足,每天回家陪她聊天,听她笃定的说衣服不见了,被谁家的小谁偷走了。煞有介事的说天棚上撒下高粱米,说墙上开了一个门。不着边际的糊涂话,一本正经的说。辉随口应着,有时候也辩驳几句。辉想起将来某日的分别,心就颤颤的疼,气恼的捶腿,抓抓头发,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想。可是不去想,那天终究逃不过,还是来了。

那是爷爷去世二十五周年的日子,奶奶突然陷入沉睡,怎么也唤不醒的沉睡。辉惊恐万状,一声声喊着,奶奶,奶奶,起来吃饭吧好吗?没有回应。父亲着忙依次给姊妹们打电话,看着父亲与伯父二人忙忙碌碌的把堂屋收拾出来。辉抱着奶奶心痛异常,哭求她不要离开,跪求爷爷不要接奶奶走。不要。为什么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姑姑们,姑姑的孩子们接到通知陆续赶来,奶奶依然在睡,打着鼾,不理任何人,睡了七天七夜。期间姑姑曾去找过大夫,想让医生来看看,挂上营养液维持也行。大夫不肯来了。他们说就像熟透的瓜,什么药物亦是无用。

不吃饭,不喝水,身子逐渐消瘦,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棉签擦擦干裂的嘴唇。脉搏越来越微弱,村里的邻居陆续赶来,奶奶的侄儿外甥女们闻讯后也纷纷前来探望,大姑大姨的喊,她不理不听不睁眼,就那么睡的香甜。

终在七天后的上午,所有的子女,孙子外孙重孙都来了,送她走完了人生。众人大恸。心,如刀绞,如万箭刺穿。疼,痛,无以言表。九十五岁,虽已属高寿,但辉还是贪心,总在想世上还有很多百岁老人呢,为什么自己的奶奶走的那么早呢?

送奶奶走那天,天昏沉阴暗,从早晨就开始下起了暴雨,真真是瓢泼大雨,几个小时不肯停歇。让原本计划好的时间一点点向后推迟,再推迟。大姑说,我妈这是不愿走哇。一句话,又令众人泪崩。

告别的时候望着奶奶安详的面容,摘去了假牙,凹陷的脸颊,辉努力睁大眼看呀看,抹一把模糊的视线,继续使劲儿看,转了一圈又一圈,努力让自己记住她,再也见不到了。姑姑们在旁边喊着,离远点儿,别让眼泪掉到你奶奶身上。

临走前奶奶眼角滑下两行泪,定也是不舍得家人的。天堂的路陡吗?黑吗?您的腿脚可以吗?

五年,辉依然不能适应,难以释怀。回到家,空荡荡的炕,到处都是回忆。再也不见奶奶坐在那里举着拍子打苍蝇。她眼神不好,手也不灵敏,常吓的苍蝇到处乱飞,急的她拍好几下也打不到。然后自言自语的说,这拍子一点也不好使唤。再也听不到她欢喜的说,俺家的辉回来了。

辉常拿几个粽子,或者苹果柿子,从父亲的果园穿过去,跑到墓地去看她。周围一抔抔黄土堆,高低不一的新坟旧坟,鲜艳的褪色的花圈,焚烧的纸灰,都是辉的乡亲父老。

芦苇丛中坐着一个辉,抚摸着石碑。奶奶,您的辉来了,您有没有埋怨这个小鳖闺女不来看您呢?泪水扑簌簌滑落,源源不断的落在黄土上,枯草间。

辉凝视着在尘土和蛛网覆盖下,被束之高阁的折叠椅,眼睛又疼起来,继而模糊,耳畔响起“滋噶滋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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