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薦書籍是日本作家小川糸的《山茶文具店》。這部小說的主人公雨宮鳩子作為第十一代傳人繼承了山茶文具店，通過代筆業務為客人傳遞藏在心中無法言說的話語。每次代筆都是一次閱歷上的增長，鳩子從中感悟人生滋味，也由此開啟自我治癒。
信念和愛，讓我們在櫻花飄逸時相逢
武漢的櫻花開了，我正讀到日本作家小川糸《山茶文具店》的最後一頁。
這本被打上“2016、2017連續兩年獲日本‘書店大獎’重推”、“豆瓣2018年度溫暖、治癒系榜單第六名”的暖心之作，現在才翻開是否太晚？有句話叫“紙壽千年”，想到雨宮家賴以為生的書信事業，我也能展紙，感恩這份薄暮中的晚餐。
01 欣悉惠書 興味盎然
《山茶文具店》為我們介紹了一個很偏僻的職業——“代筆人”。主人公雨宮鳩子經營著一家文具店，但實際上是接續外祖母（書中翻譯為“上代”）所授的古老工作，替他人代寫書信為業。上代去世、鳩子掌門，我們就從這時潛入到飄著甜蜜山茶香的鎌倉的小院。
除了一手靚字，代筆人有不勝枚舉的職業規範，比如信的首尾問候。諸類，以“拜啟”開頭表示“帶著恭謙的態度向您報告”的信，就要用“敬具”結尾；再如，寫回信時可以使用“敬悉尊函”或“欣悉惠書”。配合不同的禮儀、節候、身份時都有所區別，甚至漢字和假名蘊藏的微妙的情感差異，也要仔細留意。
根據小說改編的日劇《椿文具店：鎌倉代筆物語》
為不同書信用途選擇信封、紙張、郵票、筆墨，細細掂量，則佔據書中許多篇幅。離婚公示信為了公允鄭重之感和鉛字凹凸傳遞的溫度而採用活版印刷，深藍色薄紙作內封，名為“灰雲”的墨水，“期待能讓收件人覺得，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星星般的希望”。一封寫給往昔戀人的信，覺得玻璃筆最能傳達那份純淨溫柔的心意，挑選一張蘋果圖案的郵票，因為“他們兩小無猜時，曾住在以蘋果聞名的城市”。
這就是代筆人生涯中的金色。瑣碎的斟酌、推敲就像戥（讀音同“等”）子稱信紙重量的時刻，盡是輕快的體貼和溫柔。所以雖說是“工作”，我仍然讀得元氣滿滿、興味盎然。比如拒絕借錢的信，要貼一個金剛力士郵票，表示嚴正拒絕。
《山茶文具店》的“可食用性”，大略沖淡了小說創作上的老套。
鳩子這麼形容：“如果可以協助他人傳達這份淡淡的思念，我樂此不疲。”對他人需求的精準把握，令人想到《莊子·養生主》庖丁解牛的故事，所謂“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批大郤，道大窾，因其固然”。但拋諸“匠人精神”的宏大敘述，第一次去細思“樂此不疲”這個詞的涵義吧。樂於此而不憊焉，多麼美好的境界。
所以，《山茶文具店》能帶來幾欲流淚的感動，其一就在於真的投入、真的熱愛。而這種“真”和“信”在年輕一代已是滄海桑田的東西，懷疑和惶惑成為洞穿世界的虛無。一位朋友說，老電影會給人陌生的美感，原因就是對比起來，那代人仍選擇“相信”，仍可以“相信”
。
但必須承認，即便彷徨無地、破而難立，我們在懷疑的同時，對於生命凡可寄託的誠懇價值依舊願去篤行，對於世界的真善美仍抱有幻想。這時的《山茶文具店》就如補藥般投以寬慰。從小說創作的角度，是書懷揣日本文學其中一脈的共同底色，治癒、清緩、溫暖，四季悄然更迭，沒有跌宕起伏和恢宏厚重。我並不認為它浮淺或缺乏力度，因為作者在用“舉重若輕”的溫柔手，開釋著現代人的普遍生存困境。
正如鳩子去八幡宮參加大祓儀式，“從侍奉神明的巫女手上接過神酒含在嘴裡，心裡的糾結便輕柔地解開了”。
02 歲月之苦 救贖和解
這其中不乏上代的遺產：追求字體優美、至死不渝，但也隨時警惕自命清高、孤芳自賞的上代。和鳩子既是師徒也是祖孫，這讓二人的情感深重亦糾結。直至去世，嚴厲的上代也沒能等來叛逆的鳩子。而不宣於口的愛與未能和解的怨，刻刻縈繞在鳩子心頭。
劇照：上代（上）鳩子（下）
但令人感慨的是，曾以極激烈形式反叛上代規制，“詛咒自己必須成為代筆人的命運”的她，還是接過這“美的擔荷”，秉持貫信，沿上代人生之路踐履躬行。所以，這段往事既成為代筆日常之下的結構支持，從世界中獲得領悟、與過往糾結和解也是小說題中之義。鳩子寫的每一封信其實都指射著自己的“成長”。
她從為亡父代筆給母親的信裡，浸染了從未枯竭、始終潤澤的愛的汁液；從用鏡像文字書寫的絕交信中，感知到愛與恨兩種完全相反的情感能在胸中衝撞；也從新年七福神巡禮中，向朋友敞開了幽閉已久的心扉。這些故事，彷彿她和上代之間失落的拼圖。
鳩子總想起上代。除了遵囑事業信條，更多是對那些異常珍稀的甜蜜回憶的感念。比如製作奶油糖時稍縱即逝的溫情，比如壽司子姨婆來訪時可以被允許不練字、吃零食的晚上，比如同朋友重訪上代唯一帶自己來過的鰻魚店，一邊哭一邊享用美食。
於是“一直以來，上代始終面色凝重，只有今晚，似乎對我展露了微笑。”
她怎麼不介意從未能毫無顧慮相親相愛的過往呢？若將整部書視為鳩子的自我救贖、領悟之路，那麼層層咬下去，和上代彼此的愛，是桃肉的果核。
在一段時間裡，“成長”與否曾被視為小說評介的關鍵標尺，而“弒父”也是古希臘傳遞至今重要的文學母題。翻譯到現代生活，恐怕就是近些年被持續關注的“童年創傷”和“原生家庭”之罪。但《山茶文具店》告訴我們，成長並不是對過去的全部割捨。每個人都有懊惱、糾結、痛悔之時，關鍵是你能不能選擇寬恕？放過自己，把歲月之苦煉成美味的奶油糖，吞下去，然後輕裝上陣。
最終，所有的代筆信，都化作向上代傾訴衷腸的“自己的信”；所有人事風景，都化作在未來丈夫蜜朗背上走過壽福寺外石板路的春之夜，那是整個鎌倉，上代最喜歡的地方。
信念與愛，會讓曾經黑黢的隧道重現光明，展現琉璃一樣澄淨的天空。
03 信念所託 領悟世界
重新審視《山茶文具店》，會發現與流行的為深刻而作悲劇故事的小說不同，你已很少能找到顏色這樣單純、氣質如此柔緩的作品，以至於容易對它產生“心靈雞湯”的誤解。
迴歸書信，它所指涉的風雅文化的投影，是我們追摹和嚮往的精神遺蹟，本書作者也在《秋》這章感慨書信在電子郵件時代的敗落。但除了勾起“今日觀來翰，如親見古人”的情思，書信還蘊藏著古老的道德：儀式感和信念感。所以我們不懷疑，這個美好的、充滿能量的理想世界的存在，是因為作者自己相信，也將此“信”傳與讀者。
我們也可以去踐行：書裡把新春試筆看得端重，寄託自己一年的期望；我們也可以將新年規劃養成習慣，在重要的日子和自己交談。一起做麵點時，眾人對彷彿有生命的麵糰耳語；我們也可以溫柔地對待食物，體味生活樂趣。面對心慌意亂的客戶，鳩子耐心等待他心情平靜的一刻；我們也能為“情緒”留下空間與尊重。
劇照
至若夏天的柚子汽水、繡球花，秋天的鶺鴒和金琵琶，以及書信供奉時在朝陽下喝的粉色香檳，連火也燒不掉的紙。日子過下去，舒暢泠冽得也像醉酒，心意亦悉蘊含其中。
全書所呈現的從容的氣質，一半得益於日本文學的“歲時”傳統，即以季節、氣節為序鋪展日常生活，舉手投足、衣食住行都與物候相配，遂而心情舒緩，行止篤健。這些內化在書中人物的生活裡，令我屢屢被其美感打動。
我還羨慕雨宮鳩子有這樣一群朋友。老忘年交芭芭拉夫人像是魔法世界的人，是福靈劑和所有閃閃魔法的總和。小忘年交QP妹妹會教她擁抱自己的方法。還有墜入愛河的胖蒂、男爵，讓她覺得“自己的肩膀也披上一件櫻花色的羽衣”。他們給她這麼多勇氣和愛。
劇照
但是《山茶文具店》的“治癒系”，根本在於對此一世，我們是否可能有另一種領悟方式。在作者筆下，我注意到非常別緻的比喻手法：“夜色彷彿把額頭和鼻子貼在山茶文具店的玻璃門上偷看我”、“不知道是否聽到了我說話的聲音，一陣南風吹來，輕輕吹動了水藍色的紙帶”、“這些新生不久的樹葉照亮了暗夜”。自然、或說世界，就在悉心感受和領悟中，化作生命，並與我們心心相印。溫柔甚至並非選擇，而是能力。
這本書的治癒，就是生命和生命同氣連枝，一起呼吸，彷彿擁抱在一起的感覺。
好書要像喝茶慢慢吞下去，很珍惜地讀每一頁。願我們每個人，都能擁有書裡那樣篤信的事業、美好的友朋，擁有一段隱秘的珍貴歲月，並最終與之和解，和故人重逢在櫻花飄逸的歸途。【歐菲斯辦公夥伴商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