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文 | 王敏

題記:疫情期間,好友呂義國因突發心梗逝世,今天是他離世半年的忌日,我思念著他。戊戌年(2018年),義國和湖南瀏陽譚嗣同紀念館一起發起了紀念“戊戌變法120週年”徵文活動,在義國的督促下,我寫就了此文。今日重發,僅作對好友的紀念。

又到戊戌,又到戊戌。

戊戌年,是一個在歷史的輪迴裡不斷輾壓人心的年份,是一個令人難以釋懷,又難以面對的年份。湖廣會館,瀏陽會館,菜市口……這些帶有歷史血跡的場所,是讓人不忍直視的地方。十多年前,我奉派在《光明日報》軍事部工作,三年間,我無數次路過這些地方,卻沒有勇氣踏足,我怕血,怕歷史深處黏稠的血將我淹沒。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可是,歷史不忍卒讀卻仍要勇敢面對,在這個戊戌年的七月,我終於走進瀏陽會館做了一次尋訪。

“瀏陽會館”位於北京市西城區半截衚衕,是“戊戌變法”期間,譚嗣同在北京的棲居地。1898年9月24日,譚嗣同便是在“瀏陽會館”內的“莽蒼蒼齋”被捕,繼而在鄰近的菜市口從容就義的。

北京的七月,熱浪襲人,空氣似凝固般,像蒸桑拿,壓抑、沉悶、酷熱。瀏陽會館破敗,似一個被遺棄荒野的老人,在喧鬧的街市一角,注視著匆匆而過的行人。“莽蒼蒼齋”門楣上斑駁的紅漆,似一抹凝固了的殷紅的血跡,喚起我沉重的記憶。依稀里,我彷彿看見一個黎黑精幹的湖南漢子,身著沾滿血跡的囚衣,堅毅的目光穿透歷史的迷霧,從歷史的深處走來,走進我的內心深處……他,便是“戊戌六君子”中的譚嗣同。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我的書案上,有一張從網上下載的譚嗣同的照片,我久久端詳著這個永遠三十三歲的年輕人。在心底裡一遍遍地回憶這個年輕人短暫一生的行跡。淚水滴落在稿紙上,洇透了字跡,漫洇開來,把思緒拉得悠長、悠長……


譚嗣同祖藉湖南瀏陽縣。1865年3月10日,出生於北京一個官宦家庭。

這是一個悲劇英雄式的歷史人物。在他短暫的人生中,經歷了失母、失兄、失姊、失子的人生痛苦。他這樣記述自己的人生“自少及壯,遍遭倫常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他自己也染上了烈性傳染病,昏迷了三天三夜後,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他的字“復生”,死而復生,這名字中,隱藏著無盡的哀痛。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從大歷史觀來講,歷史人物個人的不幸,有時,則是歷史之幸。歷史人物個人的苦難,往往為歷史的波瀾埋下了伏筆。

家庭的變故,少時的遊俠經歷,讓譚嗣同對中國社會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他從十三歲起,便跟隨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父親譚繼洵,遍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千里出遊,騎馬行獵,浪漫奔放。

湖湘文化裡“經世致用”的文化基因,中國民間遊俠文化的浸淫,遊歷途中,遍訪名山大德,佛教大乘文化的薰陶,造就了譚嗣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政治抱負,以及行俠仗義的個性和悲天憫人的品格。

獨特的人生經歷,使得譚嗣同成為“戊戌變法”中最為激進,最有叛逆性的代表人物。他特立獨行,思想駁雜。他有早期的民主思想,隱約認識到君主制是天下大害,他又是封建王期的體制中人,有著濃厚的“忠君”思想。他激進、迷茫、沉淪、奮起,這種矛盾思想,在他的《仁學》中表現的淋漓盡致。他是維新的鬥士,又是深刻的思想者,他試圖在體制內找到一條救國救民的路。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梁啟超讚賞譚嗣同是“晚清思想界的――彗星,曰瀏陽譚嗣同”。慧星光芒萬丈,但是,那光芒只是耀眼的一瞬,轉瞬,便墜落,天空依舊黑暗一片。

譚嗣同是變法的力行者。湖湘文化的傳承讓他有敢為人先的勇氣和擔當,在變法行將失敗的前夜,也就是1898年9月18日,他獨闖法華寺,拜會手握兵權的袁世凱,勸袁發勤王之師,拯救變法。變法失敗,在那拉氏黨大肆捕殺維新黨人的白色恐怖中,他謝絕了前來營救的友人,慷慨陳詞:“各國變法無不以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真可謂書生意氣,心堅如石,視死如歸。

在獄中,他泰然自若,揮毫題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就義當日,面對監斬官剛毅的淫威,他大呼:“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坦然引頸就戮。譚嗣同以自己的真性情,以舍死求法的剛烈,實現了他普度眾生的夙願,體現了他沖決網羅的豪情,為戊戌年的變法寫下了壯麗的篇章。

王元化先生說,譚嗣同有著致命的性格弱點,過於坦率衝動,沒有腹藏。戊戌變法失敗,他多少要負一些責任:一錯於看人不準,不應太相信袁世凱;再錯於操之過切,只憑一腔熱血,就決定了有關存亡的大舉。但我覺得,唯其坦率,唯其真切,唯其沒在太多的舊習慣,舊思維,一個可愛的,鮮活的,坦蕩的,內心純淨的譚嗣同才能永遠值得我們紀念。

梁啟超說:譚嗣同是中國變法犧牲的第一人。譚嗣同以一腔熱血,播下了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救亡圖存的種子,戊戌年殷紅的血,為中國現代歷史塗抹上了一層悲壯的原色。血沃中華,鮮血流淌的血路中,泱泱中華得以重生。


這個炎熱的夏天,當我追憶譚嗣同的時候,忽然想起多年前的瀏陽之行。

那次去瀏陽,是為了拜謁胡耀邦同志的故居,路過瀏陽縣時,陪同的同志不經意地說:前面就是譚嗣同墓。當即決定,先去謁墓。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譚嗣同墓位於瀏陽縣城北牛石鄉一處青山翠柏中,墓碑上寫著“清故中憲大夫譚公復生府君之墓”。祭拜畢,繞墓一週,忽然發現譚墓後有一規格形制較小的墓園,一打聽,原來是譚嗣同夫人李閏之墓。

李閏,這個在譚嗣同就義後,獨自在瀏陽大夫第寡居二十多年,默默撫養侄兒,斥資辦學的女性,一如生前,靜靜地在丈夫身後,注視、關愛著夫君。

李閏長於湖南長沙的詩書之家,知書達禮,而譚嗣同則是世所罕見的奇男子,他們伉儷情深,相敬如賓,唯一的兒子蘭生早年夭折。這是一對苦命,但是卻令人敬佩的夫妻。李閏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女子,信奉“夫唱婦隨”的倫理,在維新變法時,她默默支持著譚嗣同,在湖南率先剪開裹腳布,並參加了早期的女權運動。戊戌變法前夜,譚嗣同應召北上,寫下《戊戌北上留別內子》

“婆裟世界善賢劫,淨土今生結此緣。十五年來同學道,養親扶侄賴君賢……”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譚嗣同北上途中,已經預感到此去凶多吉少,在途經武昌時,他給李閏寫信,滿紙皆是家長裡短,兒女情長,“父親慈心,更甚於昔,亦甚惦念我等,曾問我家在何處住好。我對雲:暫在瀏陽住甚好,若瀏陽不安靖,即可令其來署中住……”。李閏也時時掛牽著丈夫,她在日記中寫道:“如有厄運,信女子李閏情願身代。”厄運很快來臨。譚嗣同北上不久,變法失敗。譚嗣同喋血菜市口,李閏聞此噩耗,含淚寫下一首首悼亡詩,並自號“臾生”,深切悼念譚嗣同。

這是一位極為剛烈的女子,在寡居的近三十年間,她沒有消沉,而是以羸弱的身軀,完成丈夫“養親撫侄”的重任。更為可貴的是,她默默繼承譚嗣同變法思想,創辦了瀏陽曆史上第一個女子師範學校,以一己之力,完成了那個時代女性最大的事功。康有為和梁啟超稱她為“巾幗完人”,李閏當之無愧。

1925年,帶著對譚嗣同無盡的思念,李閏離開了人世。去世前,她撰自輓聯:“今世已如斯,受人間百倍牢騷,一死怎能拋恨去;他生須記得,任地下許多磨折,萬難切莫帶愁來。”

寫譚嗣同,寫李閏,起筆至此,我已淚眼婆娑,感慨萬千,既有對他們忠貞愛情的敬仰,也有對命運的哀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按照中國傳統禮教的觀點,他們是不幸的,是苦命的,但是,這一對苦命夫妻卻為後人留下了一座豐碑,高山仰止。

寫這篇文章時,我翻閱了譚嗣同的《仁學》,瀏覽了他的詩詞和書信,讀著讀著,我自然而然地憶起辛亥烈士林覺民和他的妻子陳意映。

歷史是公正的,英雄並不孤獨。血,不會白流,烈士的血激勵著後來者,激勵著前赴後繼的追隨者。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辛亥革命前夜的廣州起義,是中國的知識精英階層又一次帶血的吶喊,這次帶血的吶喊,是民族的悲鳴,更是民族的榮耀,在危機四伏,中華民族生死存續的緊要關頭,知識精英們不是用學識,而是用血,進行了拯救國家的行動。

起義前夕,林覺民在一方手帕上,給妻子陳意映,寫了一封情動千古的家書: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晤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哀,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就死也……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每讀至此,便有眼淚奔湧而出,這是多麼偉大的情懷!

林覺民烈士寫完此信,便慨然赴死,碧血黃花,在辛亥前夜流盡了鮮血。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起義失敗後的一個深夜,這方浸染鮮血,寄託著烈士無限家國情懷的手帕被人偷偷地塞進福州陳意映家的門縫中,陳意映讀信後,肝腸寸斷,未幾,也在哀痛中追隨丈夫而去。

譚嗣同和林覺民,用自己的鮮血驗證著來路,成為中華民族的英雄,鑄就了不朽豐碑,李閏和陳意映,則讓烈士的血更加鮮豔,更具有了家國的價值。

戊戌年的血和辛亥年的血,相互襯映,血連著血,硬是為垂死的中國淌開了一條血路。


戊戌年的血,已然在中華大地上,流淌了一百二十年。

這血昭示了舊制度的死亡,這血,喚醒了沉睡的中國,這血,催生著新的中國。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戊戌年的血,是中國近代以來,仁人志士通過改良,通過和平手段改造國家,富國強民理想的破滅的象徵,是愛國知識分子試圖在體制內維新,讓中國走上君主立憲之路終結的象徵。戊戌年的血是“新中國的種子”。戊戌年後,中國走上了激烈的革命之路,一個新的時代來臨。

在激烈的社會動盪中,中國何處去?成為時代的命題,也成為大歷史的命題:

1901年,義和團運動……

1919年,五四運動……

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

1926年,北伐開始……

1931年,“九一八事變”抗日戰爭開始……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戊戌變法失敗後,中國的仁人志士為救國救民進行了不懈的努力。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敗,一代代先進的知識分子,在苦悶中探索,在探索中前進,繼續著流血的征程,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把馬列主義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找到了一條真正的自強之路。這是歷史的選擇,是中國社會實踐中的真知。歷史以無可雄辯的事實證明了一個真理: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這是歷史的論斷,也是科學的論斷。

又到戊戌,又到戊戌。戊戌年的血流淌至今。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那血殷紅,冒著熱氣,那是先行者的血,是先覺者的血,那血,蜿蜒曲折,匯流成河,面對著這殷紅的血,看著腳下這片大地,看著城市中的高樓大廈,看著喧鬧的街市,看著匆匆而過的紅男綠女,想起新時期知識分子種種犬儒主義的表現,我心有茫然與悲傷。

烈士們在天有靈,他們會不會時時拷問犧牲的意義,他們會不會為今天太多的蠅營狗苟而黯然神傷?

歷史因人而崇高,歷史也因人而卑劣,面對歷史的拷問,我們有幾個人能坦然?

戊戌年殷紅的血繼續流淌。可以告慰譚嗣同的是:戊戌年的血沒有白流,戊戌年的血不會白流。

戊戌年,那殷紅的血

王敏,江西湖口人。畢業於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文化學者,歷史愛好者。現供職北京某部門。作品見於《散文》《天涯》《解放軍文藝》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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