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被警察送進醫院的犯罪團伙,最大的12歲 | 非常病例007

[故事]被警察送進醫院的犯罪團伙,最大的12歲 | 非常病例007

*【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實習醫生王婧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醫院遇到令人動容的故事,旨在以醫護人員的視角聚焦醫療現場,解讀生命的殘酷,真實地呈現這個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臉叔。

我看過一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日本電影,講述東京一個單親家庭裡,四個兄弟姊妹被母親拋棄後,獨自生活的故事。情節很簡單,但醞釀的情緒卻像即將決堤的洪水一樣震撼。

鏡子在急診科也曾遇到過和劇中類似的孩子,他們漫無目的地流浪,無人修剪的惡念肆意生長。

有時候,兒童跟成年人一樣,無法逃避生存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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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風颳在窗欞上,帶著雪撲打著玻璃,在地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溼意。託暖氣的福,病房裡還算溫暖,身後的機器發出緩慢而規律的聲響。

“看,看,警察!”程瑗搖著昏昏欲睡的我,手使勁往外頭指。

我茫然抬頭,看見外面急匆匆推進來救護床,還有兩位神態威嚴的警察。我頓時睡意全無,在急診如果有警察出現,那大概不是糾紛就是刑事案件,看樣子,怕是哪裡又出了什麼兇案。

老大的吆喝已經在門外響起,我和程瑗匆匆迎出去,就見當先進來的床上,躺著一個髒兮兮的、渾身是血的半大孩子。

不同於之前車禍進來的小朋友那樣在事故里沾上血和泥的髒,這個孩子似乎本來就衣衫襤褸,大冷天只穿著一件髒得看不出底色的單衣,身上到處是血漬,腹部幾處傷口浸透了血,腹壁應該已經被刺穿。

他眼睛沒有閉緊,卻對外界刺激沒有絲毫反應。光是打量一眼,也猜得出這孩子基本上已經交代了。

我心頭一緊,後面又進來一張床,遠遠看去傷者似乎一樣髒,但喊叫還算有力,動彈得也歡實,相比之下應該安全很多。我先跑到第一張床邊,還沒站定就被老大拎到後面:“這個我來,你和小瑗接後面那個,大黃,快點——”

我連忙點頭,跟程瑗一左一右接手後面的床,剛一靠近就腦子一懵——燻的。

血腥味我們早習慣了,但這孩子身上的味道......怎麼說呢,就像半年沒洗澡又在垃圾堆裡打過滾一樣,混雜上濃郁的血腥氣,聞著令人幾欲作嘔。

程瑗默默把口罩緊了緊,我努力平復著不適感,一邊推床一邊查看孩子的情況。

傷得確實不很嚴重,血是沒少出,但不像前一個孩子是被利器刺破腹壁,他的幾處傷口都只是割傷,傷口不深也都不在致命部位,處理過再輸血應該性命無虞。

一陣忙碌後,兩個孩子被推到A區相鄰的兩個位置上,輕傷的孩子聒噪得很,碰一碰傷口就連聲慘叫。越叫我們越放心——急診病人鬧得越兇,往往狀況就越好,反而越是安安靜靜的病人,越是正悄無聲息地在鬼門關打轉兒。

就像隔壁床的孩子。

按著手底下孩子躁動的肢體,我忙裡偷閒地往旁邊的床位看去,那孩子看起來也只有十歲出頭,一副黃瘦的樣子,臉上生著許多斑斑點點的麻子,眉心偏左有一道斜上的疤,穿過眉毛歪歪扭扭地延伸到蓬亂的頭髮裡去,兩眼半闔著,任一圈一圈的大人走馬燈一樣地忙碌,也沒有任何聲響和反應。

不多時,一圈忙碌的人漸漸散去,監護儀從人群遮擋後面露出來,屏幕上只剩下直線。

淡淡的淒涼過後,我便湧起強烈的憤慨。什麼樣的兇徒,連兩個孩子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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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髒的程度有點歎為觀止。

我無法估計他具體有多久沒洗澡,說誇張點,他身上幾乎結出一層殼。清理傷口要順帶對傷口附近進行消毒,棉球一沾溼皮膚,稍微蹭兩下就能搓下一條泥來。

頭一次清創要附帶搓澡,再加上病人身上一言難盡的氣味,我們心情難免焦躁,偏這孩子輸著血還十分不安生,沒麻醉的部位掙扎著不配合不說,變聲期的破鑼嗓子還在一刻不停地吵嚷。

“啊,幹啥,別動,疼!”

“別剪我衣服!”

“我要尿尿,快撒開我!”

“能給點兒吃的嗎?我快餓死了。”

我實在被吵得頭大,耐心耗得一乾二淨,兇巴巴嚇唬他:“再吵吵給你牙掰掉!”

小子怕了大概一秒,繼續嚷嚷:“那你給我口吃的......”

“等著!整完了再吃!”

小子終於安靜了些,我鬆了口氣,程瑗手底下的活也差不多完成了,我把他那身剛剛為了方便清創剪碎了的乞丐服扒下來,正準備丟掉,那小子又殺豬一樣叫起來:“幹啥!別扔!”

我端詳了一下手裡的衣服,實在看不到任何留下的價值,只得好言安慰他:“這件壞了,扔了等會有乾淨的病號服給你穿。”

“病號服?厚嗎?”

“厚,厚,不厚給你穿兩件。”我快步出去,走到拐角都還能看見小子不死心地盯著我手裡的破衣服,我不禁仔細翻了兩下,見上面除了剛才剪開的地方,還有不少破損,而且也實在說不上有多厚實。

現在已經要入冬,這衣服明顯趕不上降溫趨勢,孩子手腳上像是已經生了凍瘡,我隱隱有些難過,把衣服丟進垃圾桶。想起小傢伙剛剛喊餓,我拿上病歷夾,一邊回去一邊從口袋裡翻出一塊綠豆糕、兩根話梅糖,走到床邊遞給他,“墊墊肚子,等會給你點外賣吃。”

小子完好的一隻手“嗖”地伸出來,一把將東西搶到手裡,門牙利索地一撕,綠豆糕就整塊進了嘴。他大口咀嚼著,一邊含著滿嘴點心渣,一邊呲著黃黃的牙齒朝我咧嘴,含混不清地出聲:“好人發財,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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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和小油子


我不禁失笑,心裡又莫名一酸,舉著紙筆彎下腰,聲音軟了一個度:“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小油子。”三兩口綠豆糕就下了肚,他又呲啦一聲扯開話梅糖的包裝,“幾歲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大名呢?”

“沒大名兒,別人都叫我小油子。”

我無奈,只得在姓名一欄暫且寫上“小油子”,正要問後面的東西,就聽見老大的招呼:“你倆,出來一個。”

程瑗還忙著收拾著成堆的髒紗布,我便先放下手裡的事情往前臺趕去。老大正忙著,只朝門外努努嘴:“去外頭,跟警察說說你們這床情況。”

此刻才想起還有警察同志這回事,我點了點頭,剛一出門,就見兩位警察站在大門外,一見我出來便快步迎上來。其中年長的一位看起來將近四十歲,另一位年輕些的手裡拿著紙筆,我說些什麼,他便撿有用的記一記。

簡單交代了孩子的傷情之後,我實在忍不住開口問道:“抓到兇手了嗎?重的那個已經沒了,輕的那個也好幾處傷,到底什麼人這麼狠?”

“全抓了,一個都沒跑。”年長的警官說著,神色卻有些複雜,“裡面輕傷的那個,也是兇手。”

我瞬間當機,足足反應了一會才問:“死掉的那個,就是小油子殺的?可......可是為什麼啊?”

明明兩個孩子年紀相仿,外表也都一樣寒酸,連圖財都不大可能,什麼深仇大恨,一個孩子會持刀殺害另一個孩子?

警察點了點頭:“不止他自己,他們是一整夥,有七八個小孩,包括死的這個,都是在外頭流浪的,平常一起乞討,今天晚上不知道什麼由頭,所有小孩一起把其中一個打了,就是死的那個,後來還動了刀子,扭打的時候被害人反抗,劃傷了另外兩個,輕的包了包和其他的一塊送我們那去了,傷的重點兒的,哦就是那個什麼......小油子,就一起送你們這來了。”

我張了張嘴,半天沒講出話來。無論怎樣聯想,我都沒法把剛才那個面黃肌瘦還笑嘻嘻喊著好人長命的小孩子和殘忍刺死旁邊孩子的暴徒聯繫在一起。

那麼小的人,怎麼敢下那麼狠的手,刀刀都往要害上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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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地回到病區,我走到活著的孩子床頭。死掉的那個孩子已經被整理好,教員打開床鎖,緩緩地連人帶床一起推去太平間。

床載著杳無生氣的孩子離開,地上沾血的紗布蹭出斑駁的印跡,我不禁偷眼看了看小油子。他正使勁兒地吮著話梅糖,臉上帶著陶醉的表情,床頭上放著一根吃完的糖棍,舔得像剛出廠的一樣。

我拿起筆紙,準備繼續剛才的詢問,看著他無知懵懂的表情,卻一時什麼都說不出。他嘬著糖轉頭看我,和剛才一樣咧嘴笑著:“好人!有衣服了嗎?能不能再給我點兒吃的?”

我吸了半口氣,僵硬地點了點頭,努力笑了笑:“有,我去給你拿。”

在我和程瑗掏空了所有的儲備糧之後,套上了病號服的小油子抹抹嘴,繼續眼巴巴地盯著我們。外賣還是遲遲不到,我倆只好去辦公室化緣。師兄師姐們慷慨解囊,我們兜著一大堆小零食給他放在床頭,小子“咻”地抓過一把來使勁往被子底下藏,程瑗哭笑不得地攔他:“別藏了,沒人跟你搶,乖,慢慢吃。”

小油子一邊答應著,一邊繼續往身下藏東西,順手撕開一袋小麵包,連紙都沒剝好就囫圇塞進嘴裡,噎得直翻白眼,程瑗忙打開一盒牛奶,插好吸管遞給他,毫不嫌棄地摸摸他打結的頭髮:“慢點兒,慢點兒,別噎著,都是你的......”

忙活完他的傷,又好不容易填飽他的肚子,我和程瑗到前臺找把椅子歇腳,程瑗眼神還不住看著小油子那邊,眼神頗為憐惜:“我弟也就這麼大,小祖宗似的全家寵著,油皮擦破我媽都心肝肉一樣的疼,這孩子這樣都沒家長來看看,也不知道多久沒人管沒人護,再想想死了的那個......哦對了,你剛不是見警察去了嗎,他們怎麼說?誰幹的?抓到人沒有?”

我低低嘆了口氣,把剛才警察說的情況複述了一遍。程瑗的嘴張得老大,和我方才一樣表現得難以置信:“一群孩子殺了一個同伴?為什麼啊!”

“不知道,應該還沒審,我也不好刨根問底。”我把收拾過來的零食袋子通通丟進垃圾桶,想了一會兒,問她:“你說,該拿他當病人,還是殺人犯?”

程瑗的手指在微皺的病歷上拂了拂,在空白的年齡上頓了頓,低聲道:“到了我們這兒,任他是什麼,都只能先是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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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有死人的地方,活人有活人的去處。

死掉的孩子送去太平間,沒有家屬,沒有後事,隨著一張死亡證明封進檔案,這裡關於他的痕跡很快被抹除,而活著的小油子則很快轉進相應的科室。

沒錯,就是張悅日思夜想恨不得天天去的地方,兒外科,她的男神顧問醫生所在的地方。

已經出科的實習生,就算已經是司馬昭之心,回去也多少還是需要點冠冕堂皇的理由,於是在小油子剛轉去的第二天,張悅就獲得了一個嶄新的藉口:陪同鏡子看望她牽掛的舊病人。

剛一進病區大門,挽著我胳膊的張悅就光速消失,我絲毫不感到意外,靜靜目送她去撩漢,轉身進了裡面的病房。

往常大些的病房裡都很熱鬧,能下床活動的小朋友們會聚在一起玩鬧,今天情況卻不太一樣——幾個孩子聚在走廊裡嘻嘻哈哈,卻不見有幾個人進屋玩,我逮著一個小毛頭問:“別在這玩了,幹嘛不進屋?”

小毛頭一聽,嘴撅老高:“臭。”

我臉上一抽,轉頭看著忙的腳不沾地的值班護士,也猜到姐姐們還沒顧得上給他洗澡,明白了由頭,只好笑笑摸了摸他的小毛頭,自己推門進去。

一開門,啊……果然還是原來的配方。

循著熟悉的味道我找到了小油子,他正窩在最裡面的一張床上,整個人好像一隻瘦巴巴的小黑猴,癱在棉花堆裡睡得正香。才一天工夫,乾淨的枕頭和床單上被枕過的地方就留下一片片黃褐色的印子,哈喇子從嘴角滴下來,在枕頭上留下一連串的口水印。

看著他的睡相我忽然想起堂姐家的兒子,差不多的年紀,睡起覺來也是這副憨憨的模樣,不禁有些想笑,可轉念想到那個一樣身世可憐、連收屍的人都沒有的孩子,聯想到那個撕打的夜晚,就微微打了個冷戰,伸出的手慢慢縮回去。

是他的錯嗎?不是他的錯嗎?

思緒亂飛的當口,值班的護士推門進來:“哎呦,你來了!張悅說來看這小子的?”

我失笑,點頭道:“對,來看他的。怎麼樣了?”

她放下托盤:“他?皮實得很!傷得不重,縫得也好,每天換藥就行了,狀態挺好的,就是死活都不肯下床,一動他就嚎。”

“怎麼了?不是沒骨折嗎,為什麼不下床?”

她哈哈一笑:“你看著,我給你演示一下,”隨即就伸手去晃小油子,“喂,喂,小子起床啦!”

沒幾下小油子就醒了,卻連手指都不肯動一下,賴在床上哼哼:“我不起來,我就躺這兒!”

護士繼續逗他:“幹嘛躺這兒?下來走走!”

小油子不耐煩地晃晃沒受傷那條胳膊,黏黏糊糊道:“這床太舒服了,別動我,我哪兒都不去。”

護士無奈地揉了揉腦門:“看見了吧,兩天了,從進來開始就這麼躺著,除了上廁所就沒下來過,一動不肯動,吃東西都靠床上投餵,身都不肯翻。”

我皺了皺眉頭:“那可不行啊,總這樣萬一靜脈栓塞怎麼辦?得叫他起來動動。”

小油子聞言,含糊地拒絕著,護士聳了聳肩:“我是沒轍了,怎麼叫都不肯起,身上還有傷總不能強行拖下來,你要是能想辦法把他弄起來,我就去給你表功!”說完便笑著收拾好東西出去了。

我拽把椅子在隔了一個床的位置坐下,掏了掏書包,零食袋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小油子瞬間豎起耳朵,像地洞裡的小耗子一樣從被窩裡伸出頭觀望,一見是我便先露出狗腿的笑容,看見我懷裡鼓鼓囊囊的包,立馬笑得更加燦爛:“好人,有吃的嗎?”

我掏出牛肉乾,撕開包裝拿出一塊塞進嘴裡。“有,自己過來拿。”

小油子二話不說,掀開被子穿了鞋就竄過來,我連忙攔他:“慢點兒!別把傷口崩開!”

小油子笑嘻嘻地竄過來,像乞食的小狗一樣眼巴巴地守著,我掏出一大袋牛肉乾和薯片遞給他:“慢點吃,吃完了到外頭走兩圈,我再給你吃別的。”

小子咧著嘴點頭,接過牛肉乾馬上往地上一跪就開始磕頭:“好人發財,長命百歲!”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他弄起來:“幹啥,別動不動就跪!站好了,口子崩開我可不給你縫!”

小子利索地站起來,扯到傷口頓時呲牙咧嘴,我趕快掀開衣服看了看,見敷料沒有鬆脫也沒有明顯滲血才放了心,等他大口塞了幾口零食,就帶著他往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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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剛剛打開,外面的幾個孩子見到小油子就退了幾步,默默捂住小鼻子,小油子滿不在乎地大步出門。我從後面看著他雞窩一樣的頭髮和快髒出花紋的脖子,實在是忍不住,便一面放他去活動,一面進護士站問幾個護士姐姐借點洗澡的東西。

大夥一聽我要給小油子洗頭馬上來了精神,一邊囑咐我別沾到傷口,一邊積極地找出洗髮露沐浴露,連毛巾都貢獻出一條並承諾無需歸還。於是小油子剛在走廊遛彎兒回來,就被我一把捉進了科裡獨立的洗手間。

小油子一臉茫然,不過有一書包零食壓陣,再多的疑惑都不會妨礙他對我言聽計從。他不能淋浴,我只好效仿Tony老師,找一把椅子在水池邊上放好,讓他後仰著給他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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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小油子洗頭的鏡子


熱水一開,我簡直被眼前的景象驚呆——蝨子跳騷這種東西我只在動物身上見過,從沒見過人的頭髮里長這麼多蝨子,水一衝就跟下雨一樣往下掉,比之前給收養的流浪貓洗澡還恐怖,看得我密集恐懼症發作,趕快開大水流衝一衝打上洗髮露,剛揉了兩下就聽見小油子的讚歎:“什麼東西,這麼香!”

他說著就要伸手去抓頭髮。我趕緊用胳膊擋住他的手,“別亂動,是洗髮露,弄到眼睛裡會疼的。”

他乖乖收回手,舒服地往後靠了靠,咕噥到:“原來洗澡這麼舒服啊。”

我一愣,隨即想到他的身世,便隨口問道:“你從來沒洗過澡嗎?”

“沒有,洗澡幹嘛?”

我一時語塞,“為了乾淨”這種理由對他來說確實不太有必要,可不記得洗過澡,甚至不記得自己多大,那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沒有大人照顧了呢?

我打了三遍洗髮露,一邊揉著他的頭皮,一邊溫和地開口:“你多大開始......開始流浪的?”

“應該是五歲吧。”

“怎麼流浪的?”

“五歲那會我媽坐火車把我帶到這兒,車站裡把我扔下就走了,我就一直自己混了。”他說得非常平靜,聽不出一點傷心的語氣。我聽得一梗,有些沒想到會是這種開端,“五歲,你當時怎麼活下來的?”

“車站裡要飯撿東西咯,有時候幹活的賞我一口啥的,在那附近待了一年多吧。”

車站這個地點,離之前警察說的案發的廣場附近距離不算近,我繼續問道:“那為什麼後來又到廣場那邊去了?”

他舒服地半閉著眼,悠閒地道:“之前在車站是因為死心眼兒,我媽走之前讓我等著,我怕走了她找不見我,總也不死心,後來等到第二年冬天也沒等到人,車站又管得嚴了,就換地方了,遇到不少差不多的小孩兒,我們就組成幫分頭幹,討來的東西平分,收成好多了。”

提起他們的“幫派”,我就想起那個被同伴活活打死的孩子,心頭一緊,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小油子很敏銳地睜眼,我忙笑一笑,捋一捋他頭髮上的泡沫,“嘩啦”一聲擰開了熱水。

我一直難以把這個嘴甜油滑的孩子跟持刀殺人聯繫起來,更是一直疑惑他們的動機。我看著他那雙雞爪一樣瘦弱的小手,語氣小心地問:“你認識那個死掉的孩子吧?”

“認識啊,麻子嘛,我們一塊要飯的。”

“那你們......為什麼要殺他?”

“也不是要殺他,就是他私藏東西,打死他活該。”

稚嫩的聲線說著狠厲的字眼,態度也是一樣的無所謂和漫不經心,我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輕輕打了個寒噤,努力穩定著聲線繼續問:“他藏了什麼?”

“藏錢,我們多久沒見過紅票子了,他討來了想自己藏著花,活該捱揍。”

“你們中有大人嗎?有頭領嗎?”

“大人沒有,都跟我差不多大,但我們有頭領,就是前陣子不見了,忽然不知道哪兒去了,估計就因為這個,麻子才有膽兒藏錢。”

“藏了多少?”

“一百。”

一百塊,一條人命。

我默默地衝淨他頭上的泡沫,拿毛巾擦乾他的頭髮,順手替他擦了擦脖子和沒傷到的手臂。頭髮乾枯微黃,皮膚一蹭就是一層泥,細瘦的手腕握在我手裡,小小的手掌只有我三分之二大。

無論怎樣聯想,我都無法想象到這隻手拿著尖刀,一刀刀戳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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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洗過頭又擦過身的小油子送回病房,一出門,我就遇見了熟面孔——那天晚上記筆記的警察同志,也不知道他是一直守在附近,還是偶然來查看情況的。

我打了聲招呼,他也認出我,我們寒暄幾句之後,便說起小油子現在的狀況。

“傷基本上沒什麼問題了,過些天拆了線就能出院了,出院之後......要直接帶到你們那兒去嗎?”

“不一定,”年輕警察搖頭,“他們都沒有身份證明,也都說不清自己多大,所以要等骨齡鑑定確定具體年齡之後才能量刑。”

“小油子說那些小孩都跟他差不多大,他看起來最多也就十歲出頭,18歲是肯定到不了,那如果都沒滿14歲,你們會怎麼處理?”

“未滿14週歲是絕對無刑事責任年齡時期,就算殺人證據確鑿,也不能構成犯罪,根本不能起訴,就算是公安機關也不能採取強制措施,大概率是全都放了。”

“放了?”我難以置信,小油子個頭比我要矮上一頭多,就算再營養不良發育遲緩,也不像滿14歲的樣子,這麼說,這七八個殺了人的孩子很可能要直接放回社會?

況且按照小油子之前的情況來看,就算被釋放,他們沒人照料,更沒人管束,這樣的孩子繼續放養下去,會是什麼結果?

他們只會過上和之前一樣的日子,相比之下,可能蹲監獄的日子都更好些。

我不死心地問:“就算不能判刑,也不能送勞改或者少管所嗎?再不濟,送孤兒院也比外面強啊。”

警察同志苦笑道:“我們倒是想,可沒有判決書我們關不了,少管所和勞改一樣關不了,因為他們根本就‘無罪’,至於孤兒院就更別想了,哪個孤兒院敢收?別忘了,他們是殺人犯。”

一旦骨齡鑑定出來,小油子和他的夥伴們中,到了14歲的,會接受法律的從輕審判,而沒到的,就會面臨著各方都不敢也不能收留、要在城市裡繼續漂泊的命運。

我前所未有地期待小油子的個頭長得比我想象中更慢,慢到已經到了14週歲——最起碼在我看來,監獄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已經死去的麻子而言,都是他最合適的去處。

跟警察同志道了別,我回到病房裡,小油子之前強大的氣味還沒有完全散去,加上我洗得也不太徹底,屋子裡稍稍開了一點窗,小油子又鑽回他心愛的被窩裡,委在柔軟的床鋪上,一臉幸福地嚼著火腿腸。見我進來,他把我給他的零食往枕頭下塞了塞,呲著牙衝我笑:“好人!”

我在他身邊坐下,回手掏了掏書包,拿出剩下的餅乾和點心放進他床頭的抽屜裡,他又要跳起來向我磕頭,我趕緊把他按在被窩裡,見他吃得開心,忽然突發奇想地問他:“你知道什麼是坐牢嗎?”

“坐牢?不知道。”

“坐牢就是把人關進一個地方,一直不許出來,有的人永遠都不許出來。”

“為什麼?關在裡面做什麼?”

“什麼都不許做,只能待在裡面,有時候或許要幹活吧。”

“那有飯吃嗎?”

“有,但一般不會很好。”

“和這兒一樣有暖氣嗎?”

“可能有吧,但條件應該比不上這裡。”

“床和這兒的一樣軟嗎?”

同樣沒見過牢房的我努力想象著鐵窗淚的場景,“不會,都是硬板床,反正什麼都不如這兒。”

“有飯吃還是挺好的,但還是這兒更好!我喜歡這兒!”他眼睛亮亮的,笑嘻嘻地摸著新換的雪白床單,“我想一直待在這兒。”

我一愣,想了想,還是告訴他:“你不能一直待在這兒,這裡是醫院。”

他緊張地揪住被子,神色瞬間驚慌起來:“為啥不能?我不走!死也不走!”

我摸了摸他半乾的頭髮,斟酌了一下語言回答他:“誰也不能永遠做病人,所以誰都不能永遠待在這。”

他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盯著我,半晌不死心地問道:“那你也得走嗎?他們也都得走嗎?”

“我不會,因為你們是病人,我是醫生,醫生才要一輩子待在醫院裡。”

“那我要當醫生!”小油子斬釘截鐵地立誓:“我也要一輩子待在這兒!”

我看著他的眼神,淺顯的想法幾乎寫在眼底,我猶豫了半晌,終歸把殘酷的現實暫且按回肚子裡。

“好,祝你長大也當個醫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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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以後,我首次主動加入了張悅每天往兒科跑的隊伍中,每次都帶上幾包零食去看看小油子的情況,

小油子在科裡是唯一一個沒有家長管的孩子,沒人給他訂飯送飯,但他的伙食一點都不差。科裡點外賣都帶上他一份,再加上你一個雞腿我一根香腸的投餵下來,沒多少天小油子就肉眼可見地胖了一圈,臉色也好了起來。再加上生得機靈討巧,見人就“好人發財,長命百歲”地喊,把科裡的醫生護士們都哄得樂呵呵的。

很多老師家裡的孩子也都跟他差不多大,便拿來許多合用的東西,沒幾天他就有了全新厚實的衣服鞋襪,甚至連兒童讀物都有人帶來了一套——可惜小油子不識字。除了阿拉伯數字的頁碼之外,就再也認不得別的了。

時間過得再慢,警察同志來的日子,終歸還是到了。

消息很簡單,也很在意料之中。小油子的骨齡鑑定結果只有12歲,卻已經是這群孩子裡最大的之一——七八個孩子中,沒有任何一個年齡達到了判刑標準。

他們是一群無罪的殺人犯。

警察嘆了口氣,說:“小油子今天能拆線了吧?拆完線我先把他領走,四處問問有沒有地方能收容。怎麼安置他們是個大問題,想想都頭大。”

晚上,我把大夥貢獻的零食裝進一隻顧問贊助的小書包,把龐主任兒子友情提供的厚實外套給他裹嚴實,想了想,哄他道:“我去樓下吃免費的炸雞,你要不要去?”

炸雞的誘惑力的確強勢,但小油子明顯半信半疑,腳步磨蹭半晌,還是屈服於本能,跟在我身後慢慢出了門。剛走到病區門外,身後的電動門“滴”地一聲即將合攏,小油子彷彿突然間意識到情況,以一種我反應不及的速度,小狼一樣地回身往門裡躥去。

幸虧一起出來的警察和張悅反應夠快,張悅攔了一下,警察便一把從後面將小油子拎住,他才沒有被推拉門整個夾住。

“你騙我!”

小油子拼命掙扎著,被警察拉著往電梯的方向滑,路過走廊的柱子便死死抱住,一邊哭一邊喊:“我不走!別趕我走!我要留在這!我不走!啊!”

周圍的眼光已經聚集過來,警察不敢使蠻力拖他,我只得上前幫忙,掰他扒著柱子的手指。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我還記得給他剪指甲的時候,他吮著手指上的薯片渣對著我開心地咧嘴:“你們對我真好,你們都是大好人。”

尖利的哭叫聲裡,我狠了狠心,把那十根瘦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他鬆開柱子,警察馬上從後面架住他,往電梯口走去。

張悅擋住已經打開的電梯門,小油子拼命揮舞著手腳,想要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警察見狀,道:“我送他出去吧,你們兩個先回去。”

張悅點頭,幫忙把人塞進電梯,撕心裂肺的掙扎和叫喊很快被關在鐵門後面,走廊裡安靜下來。我們打開門,重新回到病區。

看著那張已經空出來的床,張悅深色微黯,半晌幽幽地問:“他會去哪兒呢?”

無論去哪兒,他大概都只能過回以前那種飢寒交迫的日子。除了一身嶄新的行頭以外,生活唯一的變化,大概就只是知道了自己的具體年齡。

而無聲無息被埋葬的麻子,他的年齡,大概將永遠是個謎。

*文中手繪插圖均為原創,版權所有。

編輯 | 辣椒

插畫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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