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中國基層社會人類學簡略

21世紀中國基層社會人類學簡略

自亞細亞世界-帝國時代以來,中國各民族在廣闊的地域範圍內,其實各自保留著自身的人類學意義上的傳統。這些年來,關於少數民族的人類學傳統研究,已經汗牛充棟了,但作為構成中華文明主體結構的漢族,其人類學意義的研究,卻少之又少,它被其他更加切入社會現實場域內的學科衝抵了,比如社會學、心理學、新聞學、媒介學等等。

這些學科對問題的分析與解決,往往並不能夠具有超越性,站在更加宏觀的時間軸上,反向窺視人類行為的根本習性。雖然這些學科有力的推動了人類社會的主體結構,向理性發展,但其理性的微觀性,依舊受制於人類習性與本能,並且被忽略了。

而若以人類學的方式,對當下正在發生的一切,進行跳躍性研究,我們將能更加科學地看待社會發展的脈絡,以及社會問題的前因後果。

本文之所以稱之為簡略,蓋因為這個課題及其龐雜,所涉地域範圍與研究範域,都因其過於宏大而無法用一篇文字能夠闡明。因此,這篇文字,僅僅是一個非常粗略的題綱,而且僅僅只能用一個樣本,去試著觸及一些問題域。

筆者因一些特殊的原因,在江西贛北某地長期居住,以研究陶瓷文化的諸多課題,而必然涉獵到人類學學科範疇,而又因諸多的現實境遇,讓人不甚噓籲,由此而來,漸漸產生了跳出現實分析現實的設想,這一設想,便是這篇基層社會人類學簡略。


在江西贛北某盛產陶瓷製品的地區,按照物質生活的樣式來看,與中國絕大部分地區並無二至,現代社會的一切物質形態,該地區都全面具備。但若以文化人類學的技術來對其進行分析,人們就會發現,整個由國家——這一上位共同體建構的社會-物質表現形態與管理形態之下,隱藏著非常前現代的諸多文化人類學表現特徵。


21世紀中國基層社會人類學簡略

一、經濟性


該地區由於自古盛產陶瓷製品,而馳名海內外,因此,該地區因單一產業的久遠影響力,而固化了一種特別的人文形態,在這種人文心態裡,我們可以窺見一種來自漢族久遠的部落共同體特質。

該地區應該說,是東亞大陸內陸,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個移民城市。絕大多數今天的所謂當地人,其實祖上都不是該地區的土著居民,因而該地區有"匠從八方來"一說。或許也正因此"八方來"的人口結構,該地區保留了極其明顯的原始氏族社會衍變而成的"山頭文化"。

這種叢林法則為主的"山頭文化",凸顯出非常明確的氏族社會文化的結構性。

因此,該地區在中國跨入現代工業社會的進程中,在其主體生產勞動的內容範疇裡,逐漸退化為一個非工業地區,而又因其自古以來的,手工產品的世界級名聲,讓多數人誤以為該地區在當代,具有第三產業的某種發展和轉型的可能。

然而,實際情況是,"山頭文化"與氏族社會的結構性,無法形成有效的現代產業合力,從而淪為一種非常落後的"山頭化"的產業混亂生態。

從土著居民由外來移民構成的情況而言,構成該地區當下主要土著居民的人口,皆來自其周邊的都昌、彭澤、上饒、豐城等地域,而尤以都昌地區的移民為主要。因而,都昌地區的諸多土著居民的原始文化性,也被大量複製在該產瓷區。

都昌地區自古以來,至21世紀初為止(甚至當下依舊有死灰復燃的集體精神遺存),都保有一種"血仇"的傳統:不同姓氏構成的村莊之間,常常發生非常血腥的群體械鬥。這其實是氏族社會基於互酬制分配樣式,而遺存下來的經濟性行為。

而另一種由原始互酬制分配樣式遺存下來的經濟性行為,就是:誇富宴(potlatch),漢族地區廣泛的基層社會,皆保留了氏族社會的首長誇富宴傳統。但在當代,自氏族社會保留下來的誇富宴傳統,異化了原始誇富宴,是作為部落首長"以對手無法回報的贈與而使其屈服"的內容,但其結構與目的大抵依舊是一樣的。

誇富宴這一傳統,被具有氏族社會"血仇"傳統的都昌人,帶進了產瓷區,併成為該產瓷區最重要的基層社會文化與經濟現象。

但誇富宴,在此產瓷區的基層社會,演變為真正的筵席傳統,它以不斷地請吃飯,並有大量人員作陪,來使"對手"屈服。

在該產瓷區,一般而言,這種真正的主體內容早已不再是以贈與為主,或者間或包含了贈與行為在內。

一般而言,僅僅是請吃飯的誇富宴,由隱秘的"山頭頭人"來完成。所有請來吃飯的客人,在筵席上都會用敬酒的方式,尊稱"山頭頭人"為老大。這是原始部落首長制度,在現代社會的一個現象明確的人類學遺存。

這種誇富宴與一般的,現代社會的宴請與朋友往來的區別在於,它可以是連續性的,而且常常是連續性的,它以被宴請人最終承認宴請人為"老大"、"師父"等等為目的,並屈服為宴請人的"小弟"和"徒弟"等等矮一輩份的人。

因此,這種誇富宴其實並非現代社交,而是具有階層劃分屬性的氏族社會經濟性行為。

這種明確帶著"血仇"威脅與誇富宴傳統的"山頭文化",一度發展成為盤根錯節的黑惡勢力。在此贛北產瓷區,雖然已經與其它地區一樣,在當代,被國家機器強力進行了抑制,但正如弗洛伊德所認識到的:一切被壓抑的東西,都會以另一種形式進行迴歸。

在該產瓷區,其精神迴歸的方式有三:其一是,隱秘的"山頭頭人"會以現代社交的方式,對希望屈服的對象進行登門拜訪,茶過三旬之後,"山頭頭人"一定會要求希望屈服的對象,對其進行回訪,這種要求回訪,絕非請你去做客,而是語言明確地要求對方"拜山頭"。而對對象進行"拜山頭"要求的,明示或暗示的語言現象,在誇富宴上,亦會發生。

其二是,若要求回訪失敗,或誇富宴久而未果,以至於被認為失敗,那麼排外行動就會發生,在產瓷區被稱為"封殺",它是"血仇行為"的另一種形式,雖然不會觸犯國家法律,但其慘烈的效果,甚至超過"血仇"。

被"封殺"者,生存問題,乃至婚姻家庭都會被瓦解。而且,這種所謂的"封殺"非常隱秘,是一種集體的行動而沒有明確和具體的兇手。這在該產瓷區,這一類行為被統稱為:"使陰勁兒"。這種當事人無法說清、也無法反抗的"封殺",甚至可以針對常駐該產瓷區的有能力與政府進行溝通的人事,一般通過連續的、毫無源頭的謠言,進行長時間的發起攻擊,直到摧毀對方。

其三是,對無法通過"封殺"等行為進行誇富宴失敗後的"血仇"行動的,甚至來頭很大的人物,無法通過誇富宴屈服的,則另有一種叫"殺豬"的行為,它專門針對喜愛收藏陶瓷,但不常住產瓷區的人士。所謂"殺豬",就是將假貨賣給他,越是自認為懂陶瓷的人,越是"殺豬"的對象。

之所以,將"殺豬"當做區域人類學現象,而不僅僅是陶瓷收藏領域的現象,就在於"殺豬"現象實際上已經成為當地對待外地人的一個下意識行為:外地人在任何地方,包括自由貿易的菜市場、理髮店,都有可能一不留神被"殺豬"。

而其之所以是人類學現象,其實與原始共同體遠程貿易有關,遠程貿易的利潤與當地氏族之間的原始互酬,形成了互補性。也就是說,原始氏族社會的遠程商品貿易,被異化為"外地人貿易"與"本地人貿易"的巨大價格差異和真假差異。這是經典的土著氏族社會的現象:所有遠處的、非本氏族和部落的人,都不被氏族內道德所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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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婚姻


當代中國雖然早已進入到了一夫一妻制的現代法律社會,一切非婚、婚外、一夫多妻行為,都被認為是違背道德乃至違法現象。

但婚姻制度在基層社會里,還是發生了某種人類學意義上的原始迴歸。這一回歸遊走在國家法律與社會道德的邊緣,甚至被絕大多數人心領神會、秘而不宣。

在當代中國,性行為的婚外化,正在成為一種社會事實。這表現為:非婚性行為成為一個普遍現象;婚內人口出現原始亂婚制(promiscuity)才有的亂婚行為的事實,也正有廣泛化趨勢。

在贛北的產瓷區,亂婚人口甚至是一個事實上的龐大數字。

一般情況下,以男性"山頭頭人"為中心,會有大量的婚內女性、婚外女性以及準婚女性,與"山頭頭人"保持一定時間的性行為關係。有的婚內女性,還會長期與非配偶的"頭人",保持這一亂婚關係,有的甚至長達數年。

之所以用人類學的術語,來描述這一被現代社會稱之為"不道德"的婚外情行為,就在於,"婚外情"這一用語,過於強調微觀的情感問題、心理學範疇的問題或道德範疇的問題,而忽略了這一現象的原始氏族社會的精神遺存本質:因為它是無法用道德和法律消除的,智人的原始雜交本能。

在贛北產瓷區,之所以"婚外情"其實是一種原始亂婚制(promiscuity)的迴歸,也正在於它其實依附於"山頭文化"、誇富宴、和"封殺"、"血仇"等等氏族社會文化經濟遺存的肌理上,並且從根本上,屬於"山頭文化"——氏族社會現代迴歸形式的一部分。

因此,可以說女性群體,除了擁有了一定的經濟獨立性(而且許多表面上看起來經濟獨立的女性,其實是通過與男性之間進行"性互酬"的方式獲得的),女性真實的社會地位,特別是政治地位,其實依舊堪憂。她們僅僅成為了亂婚事實的性對象。

與想象中不同的是,當代基層社會的女性,在"山頭文化"中的地位與權利的讓渡,並非男權的暴力強迫,而是經濟需求導致的,一種自由、且自發的生命權利讓渡。

女性在"山頭文化"的亂婚事實中,是通過情感話語,來獲得該行為的"自我合法性"的。這種自我合理化心理,為亂婚事實,塗抹了一層現代情感的色彩,但從人類學的角度看,它完全無法成為"現代情感"的一部分,它僅僅是"山頭文化"——作為氏族社會的現代迴歸形式而存在。這一事實的原始性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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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器物裝飾與膜拜價值重塑


之所以選擇贛北產瓷區作為21世紀中國基層社會人類學簡略來考察,另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該地區保留著自宋代以來至今的器物文化與裝飾傳統。它隱含有自宋代以來一千多年的器物文化的精神結構,以及"山頭文化"與氏族社會結構的文化原因。

在後現代開始影響全球的時候,人們常常不自覺地,就迷醉於歷史文化的文學性色彩裡,這給該產瓷區帶來了一種意外的驚喜:人們習以為常的各種器物與紋飾,忽然之間有了各類型的光環,而特別對於產瓷區人口來說,尤其以經濟光環為重要。

這是因為,雖然自宋代以來,該產瓷區就在加工帶有文化符號的器物,但實際上,這一千多年以來,該地區並非產生文化的文化區。它實際上是文化符號的來料加工區。

我們知道,但凡能夠自行生產文化的地區,都具有三大特徵:權力要地、軍事要地和宗教要地。

而尤其以宗教要地為重點,這是一切人類文明生產文化的基本原礦。

而該產瓷區在一千多年的文化符號的手工代加工生產的時間裡,從來就沒有發展成為一個宗教要地,也就從文化人類學意義上,或者歷史學意義上,否定了產瓷區同時也是文化生產區的定義。

又由於該產瓷區始終與皇家文化、宗教文化和外來文化密切進行經濟接觸,因此,在其當代"山頭文化"的背景下,其文化必然與經濟密不可分,而"山頭文化"又不斷塑造著器物文化的裝飾含義與膜拜價值定義。

由此,該產瓷區在當代,是中國惟一大量塑造器物膜拜價值的區域。

1949年以來,特別是在1953年社會主義文藝改造運動以來,器物膜拜價值是被否定化的,但經過經濟發展過程中的發酵,以及"山頭文化"重塑氏族首長膜拜文化的迴歸,該地區的器物裝飾,開始走上了一條重建膜拜價值的文化生成道路。

它結合了巫術、宗教、帝王文化、山頭文化,試圖解釋一切隱含經濟價值的符號性問題,並且產生了一種新的、非現代的"道德性":所有反對建構膜拜價值的批評,都被打上"說該地區壞話"的標籤,它隱含著一種強大的群體暴力的威懾性與恐嚇性。這一威懾性與恐嚇性,強化了該地區的原始氏族社會的迴歸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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