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宰其弘
唐寅的多幅畫作高清圖在文末“瞭解更多”裡哦!
唐伯虎
一支筆,畫出人間景;
一首詩,說盡人間事
《夢仙草堂圖》 明 · 唐寅
唐伯虎有多麼狂傲,可以從桃花詩中讀出:“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這還是在他潦倒之後。在此之前,他更加狂傲。
少年時,他首次參加考試,就以第一名考入蘇州府學,當年即在南宋趙伯駒的名跡上題跋;
府學之中,別人都在讀書寫字,他與好友張靈脫光了衣服,跳入門前的池中以手激水,戲稱為“水戰”;
次年,他畫下《貞壽堂圖》手卷,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是存世最早的唐寅畫作,幅中筆法已然成熟老辣,風骨直追宋人;
十八歲時,唐寅跟隨沈周、王鏊這些大人物出遊和詩,他作了一首《悵悵詞》,語句清雅惆悵,至今為人稱道;
二十二歲時,他與祝允明掀起復古思潮,同年結識徐禎卿;四年後聲震吳越,名滿天下,位列“江南四大才子” 。
可以說,唐寅的前半生像一隻春天的紙鳶,藉著才華的東風扶搖直上,二十六歲便足以與雄鷹比肩。他沐浴著弘治中興帶來的明朝最好時光,對世上的一切只有俯瞰。他說: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自比李太白的詩才;又說:“簞瓢不厭久沉倫,投著虛懷好主人。”自喻孔門顏淵的人格。比之晚慧的文徵明、早熟的徐禎卿、老練的祝允明,唐寅渾身充盈著才氣,詩文、經義、書畫,吳中才子們無一是他的對手。
《江深草閣圖》 明 · 唐寅
這一幅是唐寅所畫的《江深草閣圖》。幅中描繪了怪石堆磊的江岸,一座亭閣掩映松林之中。虯結的枝幹從結實的石崖上生出,掙扎著向上空攢動;山徑上,僕童挑著水桶,小心翼翼地走下逼仄的石階欲去打水;而他的主人,此刻正獨坐在水閣之中,悵然地向遠處眺望。
順著他的視線,能看見一道飛泉從幽谷中傾瀉而出,上段亂泉紛綜,下段長虹直落。澗旁的石壁向後延伸,一直伸出畫外,示意江水長流無盡,斯人斯物,不過是其中細微一角而已。
據幅中沈周與呂秉之勉勵後輩的題跋,我們大約知道,這幅畫作於唐寅少年時期。從山石的結構、林木的筆法來看,他學習宋代畫家李唐的痕跡明顯,用筆沉著勁挺、色調古雅渾厚,技法與他的十七歲時所作的《貞壽堂圖》、二十三歲所作的《款鶴圖》相近。較之成熟期的作品,充滿年少輕狂的意氣。
《款鶴圖》 明 · 唐寅
這位獨坐草閣的文士,可能是唐寅心中自己的形象。或許因為高處不勝寒的才情,未及而立的唐寅,已然生出獨對幽泉的心境。他不刻意描繪泉瀑的動勢,水流彷彿是凝固的;有意無意地勾勒岸際波紋,似乎也無意使人感到風的吹拂;崖石上,猶如李唐《萬壑松風圖》般茂密的松枝,呈現出迥然於前輩的姿態,虯結聚攏,每根枝幹好像即將舒展而又被按耐住,隱含忍而不發的動勢。
《萬壑松風圖》 南宋 · 李唐
如果說:唐寅的人生是一幕劇,那麼此時應當是高潮的前奏。大約在這幅畫作完成後不久,他便遭遇一生中最為巨大的變故。在那之後,雖然他在畫中依舊才情洋溢、狂傲不羈,但那個獨坐水閣的身影,內心恐怕已是另一般滋味。
弘治十一年,唐寅考中應天府鄉試第一,四海無人不知“南京解元唐寅”。迅速成名帶來的自我膨脹使他愈發囂張,再不收斂自己的狂傲,變本加厲地流連歡場;他的才情也愈發高漲,在宴席上即興寫下:“一顧傾城兮再傾國,胡然為帝也胡然天。”一舉成為千古名句。
蘇州的金迷紙醉中,唐寅春風得意、放浪形骸。祝允明、文徵明、徐禎卿紛紛規勸,但他依舊我行我素。妓家的夜船上,紅燭燒盡、觥籌狼藉,簾幕外殘月照著水中的影子,銅鏡裡映出佳人的笑靨。楊柳岸上,人人傳誦唐寅一試解元的傳奇;胭脂帳裡,他又迅速燃盡了自己的謙遜。
弘治十二年,1499年,唐寅一月入京參加會試,二月因涉嫌舞弊被累入獄。原因是他不知收斂地猜中了科舉的考題,不僅徹底斷送了自己的仕途,更惹來殺身之禍。但同樣是名氣拯救了他。以文為重的大明王朝不殺解元,唐寅罷黜而歸,僥倖撿回性命。
但從此他的命運不同了、心境也不同了。他心灰意冷,人生如同斷線的紙鳶,飄搖捲進蒼茫的天幕。
《騎驢歸思圖》 明 · 唐寅
《騎驢歸思圖》是唐寅這一時期的代表畫作,“歸思”可能是他失意後遠遊匡廬、天台、武夷、彭澤等地後產生的歸意。他在畫軸上的落款裡寫道:
乞求無得束書歸,依舊騎驢向翠微。
滿面風霜塵土氣,山妻相對有牛衣。
唐寅此時的畫風已與從前大不相同。安靜的氛圍一掃而空,代之以翻卷奔灑、彷彿發洩苦悶般的洶湧動勢。幅中的山峰彷彿隨時將要傾倒,原先沉著細密的筆觸轉向誇張率性,完全釋放了內心澎湃的感情。
懸崖猶如海嘯引起的波峰一般陡絕;溪流在山間肆意湧動、縱橫流淌。挑著柴捆的樵夫顫巍巍走過窄橋,橫斜交錯的山徑上,行者騎著毛驢匆匆走向人家。畫面噴發出失意的憤恨,但飽滿的情緒卻又被畫家按壓在山水的秩序之中,形成內在強大的張力,內容彷彿隨時都會掙脫束縛,支解畫面。
此時,唐寅大約三十四歲,他已經無意仕途,變為以書畫為生的職業畫家。他開始漸漸擺脫李唐的影響,同時努力吸收老師周臣以及南宋馬遠、夏圭的畫風,無形之中為未來開創自己的山水風貌立定根基。但他的生活日益艱難,由於風流揮霍的個性,祖業變賣殆盡;又因為內心孤傲清高,不願低聲下氣乞求施捨,困頓日漸籠罩上他的中年。
弘治的光輝沒有持續太久,1506年,明武宗即位,改國號為正德。這位沉溺於豢養虎豹猛獸的帝王,最終揮霍了孝宗苦心經營的大明中興,大明從此走向衰微。
這一年,唐寅在蘇州建成桃花庵別業,寫下著名的《桃花詩》,自號六如居士。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四十七歲時,唐寅剛剛誤入寧王朱宸濠的幕府,以為自己能夠重展仕途、東山再起,但他很快看出寧王的謀反之意,裝瘋數月才被放還蘇州。流言蜚語撲面而來,唐寅躲進桃花庵中,以期逃避外面的風雨。
從這一年開始,唐寅很少再出門。陪著他放蕩遨遊的張靈已經死了,五年前,徐禎卿也死了;他走到了人生的暮年,與摯友文徵明也很少再見面。每日坐在臨街的小樓前,遇到前來求畫的人,便讓他們帶著酒來,口中吟著:“閒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也是這一年,唐寅完成了他晚年的力作《山路松聲圖》。
《山路松聲圖》 明 · 唐寅
僅僅遠觀,我們最大的感受,是他的畫面再度迴歸垂直的態勢;如果近看,卻又不免一嘆:他依舊是那個狂傲的靈魂。
山石用有力的線條勾勒,皴法率性不減更添老辣;松枝錯綜盤桓宛若游龍,斜掛糾纏的藤蔓。像波浪般湧起的峽谷中,飛流的瀑水似乎比從前更肆意,從容不迫地墜下高山,一連三疊落入湖中。
筆觸被明顯拉長了,起落時的銜接被保留誇張,作畫過程彷彿一場漫長而急促的書寫,像一個內心寂寞但舉止放達的人奮筆疾書。如同交響樂般縱橫洋溢的線條和墨塊,構成激昂但有序的畫面。而在它之後,更遠的地方,青山安靜地肅立,留下幾座沉默的影子。
這一幅畫,更不免令人想起他早年極力效仿的李唐。《萬壑松風圖》中,上段同樣矗立的山峰,中段同樣茂密的松林,下段同樣奔湧的溪水。唯一的不同之處,是唐寅的松下多了兩個行人。像是童僕的那一位抱琴探望,似乎被什麼所吸引;像是主人的那一位則昂首凝視,久久面對參天的松石。
回首少年時,亭中的文士滿眼躑躅;中年時,騎驢的行者神色匆匆;晚年時,主僕二人駐足山下,聆聽不絕的松濤。
在這時,他也許會想起二十年前高中解元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四周迴盪著喝彩與喧囂。 此刻他的人生還剩下七年光陰,但人世於他不過是一段漂流,死亡又有何特殊呢?
在唐寅的身上,我們能夠看出這樣一種矛盾。
首先,他的畫作師法南宋工整細緻的畫風,描繪崇山峻嶺也好、仕女宮苑也好,所用的圖式與技法總是呈現“院體”風貌,所以我們看他的作品,不難從中體會出宋畫的精緻典雅;但如果觀察他的筆墨,又充滿了文人的率性灑脫、狂放不羈,這是他的個性與內在使然。
《步溪圖》 明 · 唐寅
所以,唐寅一直以來地位特殊,他的畫作看似具備院體的格調,實則蘊含文人的旨趣,但我們能夠以此認為,他違背了“畫如其人”的標準嗎?恐怕又不能。他的作品自始至終令我們覺得“見畫如見人”,糅合了工整與風流、融匯了典雅與出格。
那麼,我們唯一可以推斷的是:唐寅本身即一種矛盾,他畫作中展現的矛盾,正如他人生中的矛盾,他人生中經歷的矛盾,正如他身為一個超越時代的天才的宿命。
以及他那句透徹骨髓的: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