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冗餘時代下的君子之黨

上集我們說到,由於宋仁宗在張堯佐事件中的違規操作,以至於激起了百官們,尤其是臺諫官的激烈反對,其中,唐介更是一騎絕塵,在百官們都偃旗息鼓後,憑一己之力向宋仁宗等人大開嘴炮。最終,在宋仁宗「貼心」的看護下,唐介被貶謫到了遙遠的祖國邊疆……說起來,這件往事就發生在仁宗皇帝治下的皇佑年間。而在皇佑之前,就是那段讓後人無比嘆惋的慶曆歲月。


提到慶曆,最先映入我們腦海的,想必就是由范仲淹等人主導的慶曆新政,這段歷時一年零四個月的變法事件最終以失敗告終,留給了時人與後人太多的遺憾與不甘。就像二十多年後同樣發生在這片大地上的王安石變法,慶曆新政所要面對的,同樣是北宋王朝自建國以來便埋下的,以至於到了仁宗朝時積重難返的「冗餘」問題。
對此,北宋官員宋祁早在慶曆新政開始的四年前,就曾在奏章中就「冗餘」的問題向朝廷發出了警告。在宋祁看來,彼時的北宋王朝正面臨著「三冗三費」的嚴重積弊,所謂「三冗」,便是冗官、冗兵、冗僧道;所謂「三費」,便是道場齋醮、寺觀建設與部分不自覺的官員對國家資源的不必要浪費。可以說,宋祁對「冗餘」問題的認識準確且深刻。
正如近代學者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說的那樣,

為宋代財用之蠹(dù)者,第一是冗兵,第二則是冗吏。——《國史大綱》


宋仁宗:冗餘時代下的君子之黨

錢穆

錢穆提到的冗吏其實就是宋祁所說的冗官。不過,用詞雖有不同,問題確是一致。在諸多難以根治的「冗費」難題面前,北宋所積累下來的國家財富,確實在以驚人的速度流失。
對此,生活在仁宗年間的名臣包拯,就曾在《論冗官財用等》中向朝廷痛陳積弊道,

「臣以為,冗吏耗於上,冗兵耗於下……若冗雜不減,用度不節,雖善為計亦不能救也。方今山澤之利竭矣,徵賦之入盡矣……若不銳意而改圖,但務因循,必恐貽患將來有不可救之過矣。」——《包孝肅奏議》


在包拯看來,冗餘問題為北宋帶來了極大的經濟負擔,朝廷對此若是因循守舊、無所作為,其結果必然貽害無窮。至於那一句「方今山澤之利竭矣,徵賦之入盡矣」,更是將北宋面臨的財政窘境描繪地淋漓盡致。
這並非是包拯的杞人憂天,就拿仁宗一朝的財政狀況做例子。在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年),國家當年的財政節餘已經所剩無餘。而這種財政狀況的出現難免令人詫異。以宋仁宗的爺爺,也就是宋太宗至道末年(997年)的財政情況做對比。相較至道末年的財政收入「餘大半」,北宋在皇佑元年的財政收入雖然翻了近六倍,不過其支出卻也翻了十倍有餘。


此外,以宋仁宗的爸爸,也就是宋真宗天禧末年(1021年)的財政情況做對比。相較天禧末年,北宋在皇佑元年的財政收入略有下降,不過在天禧末年,北宋的財政收入尚能節餘六分之一……
不難看出,自北宋建國以來,其國民經濟與財政收入迎來了長足的發展,但與此相對應的,北宋的財政支出也水漲船高,甚至趕超了財政收入。比如在宋仁宗的繼任者宋英宗的治平二年(1065年),北宋在這一年便出現了財政赤字。而此時距離皇佑元年,只過去了16年;距離至道末年的「餘大半」,也只過去了68年。
對於這一切,站在國家最高點上的宋仁宗又怎麼會不知曉。根據《宋史》的記載,宋仁宗曾在慶曆新政開始的前夕,在數日內不斷召見以范仲淹為代表的改革派人物,並針對改革的事情,不斷向他們詢問當下有哪些大事急需處理。面對宋仁宗如此急切的求變心理,一向以鐵漢柔情形象示人的范仲淹,也忍不住在私下裡跟別人吐槽:「皇上對我可以說是信任至極,可是做事情也要講究個循序漸進,更何況咱大宋的弊病已經積累太久,並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扭轉改變的啊」。
最終,當宋仁宗又一次賜給范仲淹自己親手所寫的詔書,併為此特意打開天章閣,召集二府的官員入閣逐條奏對後,再也頂不住宋仁宗求變壓力的范仲淹,終於在退朝後寫下了著名的《答手詔條陳十事》,這其中的十項意見,也在隨後的慶曆新政中,被官方當做發佈改革命令時遵循的綱領性意見。

可惜的是,這場針對北宋王朝「冗餘」,尤其是「冗吏」積弊的第一次改革嘗試,僅僅推行了一年零四個月就被宋仁宗下令叫停。而這,既牽扯到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即改革觸犯到太多利益階層的既得利益;也涉及到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即在歷朝歷代都屢見不鮮的朋黨爭議。
那麼,慶曆新政為什麼會和朋黨聯繫在一起?而朋黨又和宋仁宗叫停新政有何關係?這就涉及到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話題。


宋仁宗:冗餘時代下的君子之黨

慶曆新政與朋黨之爭

所謂朋黨,簡單來說便是大臣們在朝中締結的利益或政治共同體。這不難理解,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無論是為了給自己爭取到更多的政治資源,進而沆瀣一氣攫取更多的利益;還是單純為了在險惡的官場中生存下去,不得不報團取暖;抑或是為了與志同道合的夥伴在一起,為了實現胸中的政治抱負相互砥礪……總之,朋黨的出現不是偶然,所不同的,只是程度的輕重,與影響的大小罷了。
不過,無論朋黨因何種原因出現,對於傳統時代的君王來說,朋黨即是威脅。對此,唐代名臣李絳曾向唐憲宗做出過精準論述:

「臣歷觀自古及今,帝王最惡者是朋黨 。」——《對憲宗論朋黨》


而唐憲宗的孫子唐文宗,在面對朝野上下愈演愈烈的牛李黨爭時,也屢屢發出「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引自《資治通鑑·唐紀六十一》)的哀嘆。
可以說,在北宋之前,世人對朋黨的認知大體持負面態度。對此,孔子的那句「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引自《論語·衛靈公》),就十分具有代表性。而韓非在《韓非子》中的那句「群臣朋黨比周,以隱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山東是也。」更是將山東六國的衰落與朋黨聯繫在了一起……


不過,在北宋時期,士人對朋黨的認知卻發生了微妙的轉變。正如活躍在宋太宗時期的王禹偁(chēng),就曾在其所撰寫的《朋黨論》中,就朋黨的問題做出瞭如下的分析,

「夫朋黨之來遠矣,自堯舜時有之。八元、八凱,君子之黨也;四凶族,小人之黨也……夫君子直,小人諛……」——《朋黨論》


在王禹偁看來,朋黨的由來可以追溯至堯舜時期。不過,對於朋黨,我們倒不必一味貶斥。因為在朋黨之中,亦有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的區別。而區分的關鍵,就在於其對君主是「直」是「諛」。
王禹偁對朋黨的討論最終落腳於結黨之人對君主的態度上,而這頗有新意的認知,也首開北宋士人對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的討論。此後,在仁宗推行新政期間,面對守舊派以「結黨」為由大肆攻擊變法派,作為變法派骨幹人員的歐陽修,更是就君子與小人的問題,揮筆寫下了傳世名篇——《朋黨論》。
可以說,相比王禹偁,歐陽修對朋黨的認知又上升了一個層次。正如他在《朋黨論》中開篇說到的那樣,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朋黨論》

宋仁宗:冗餘時代下的君子之黨

歐陽修

在歐陽修看來,朋黨也有君子與小人的區別。不過,君子之黨以道義作為聯繫,而小人之黨則以私利作為紐帶。以此為依託,歐陽修在接下來的論述中話鋒一轉,並直接點出了自己的核心觀點——「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換言之,只有「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的君子,其所結之黨才可以被視作朋黨。而那些「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的小人,其所結之黨並不是真的朋黨。


因此,作為君主「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如此真能做到這樣,國家離昌盛也就不遠了。為此,熟稔歷史的歐陽修還從三代更迭一直講到唐朝滅亡,並最終得出了朋黨興則國興,朋黨亡則國亡的結論。而這裡的朋黨,指的也自然是君子之黨。
對於朋黨的問題,歐陽修顯然進行了深入的思考,而這篇引經據典且論述紮實的《朋黨論》,也是彼時惡劣政治環境下,為了對抗守舊派汙衊的必然產物。
再比如明末出現的文人結社議論朝政的現象,現在有些學者便將其視為現代政黨的雛形產物。所以,我們有必要重新審視古代朝政之中的朋黨問題。
其實,君子之黨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一群有政治理想的文官群體的出現,反之,在一個權臣或帝王一人獨裁的高壓政治下,怎麼會出現君子之黨呢?他們這群有政治理想的文官群體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理念,不僅要與反對派作鬥爭,還要與君權作鬥爭。其實,反對派也未必全是小人之黨,大家政治理念不同,出現紛爭是必然的,他們各自形成不同的政治團體;然而與君權的鬥爭才是最要緊的,皇帝怎麼會在乎你是君子A黨,還是君子B黨?只要是朋黨,便會對君權造成挑戰,甚至會剝奪掉君主的行政權,因為在集權的體制下,君主本來就是集君權、行政權、立法權等諸多權力於一身的,他可不會放心地將行政大權交由手下的一批文官集團。

所以,朋黨未必對國家有害,但宋仁宗一定會對朋黨警惕。
正如唐代李絳在說完「自古及今,帝王最惡者是朋黨 」之後,接續的那樣,「奸臣能揣知上旨, 非言朋黨,不足以激怒主心。故小人譖毀賢良,必言朋黨。尋之則無跡,言之則可疑,所以構陷之端,無不言朋黨者。」
在這裡,我們自然沒必要將變法中的守舊派視作奸臣或者小人。只能說朋黨一詞,在古代朝堂上確實是一個敏感詞彙,各政治派別也會拿它來攻擊對方。對於這些活躍在朝堂上的政治派別來說,他們顯然明白君王厭惡什麼。而早在慶曆之前的景佑年間(1034~1038),以呂夷簡為首的一派官員,就曾以朋黨為由打擊過范仲淹。只不過此舉卻也引發了反效果,而對范仲淹或同情、或敬仰的政治個人,也逐漸聚集在范仲淹身旁,隱約之間形成了一個政治共同體。
正如《續資治通鑑長編》中記載的那樣,

「自仲淹貶而朋黨之論起,朝事牽連出語及仲淹皆指為黨人。」——《續資治通鑑長編》


不過,多年之後,當銳意改革的宋仁宗罷黜了在政治上偏向保守的呂夷簡,並重用以范仲淹為首的改革團體後,范仲淹可能沒有想到,自己嘔心瀝血的新政事業最終還是折在了「朋黨」手上,而北宋黨爭的第一次高潮——慶曆黨爭,就發生在新政期間。


正如之前我們提到的那樣,在面對守舊派的「朋黨」汙衊時,變法派的歐陽修曾撰寫《朋黨論》進行反擊。在守舊派看來,變法派志在結黨,其心可誅;而在變法派看來,既然自己已經被扣上了朋黨的帽子,那麼不妨就改變世人對朋黨的定義,並在辯明君子之黨的概念後,向君王陳訴自己為國為民的心意。
只能說歷史驚人的相似,在守舊派的大肆造勢,與變法過程中所產生的必要「反彈」下,被清代學者王夫之評價為「無定志」的宋仁宗,最終對變法產生了動搖,並在心事重重之下召見了范仲淹,

「帝謂輔臣曰『自昔小人多為朋黨,亦有君子之黨乎?』」——《續資治通鑑》


顯然,對於范仲淹等人的人品,宋仁宗並沒有懷疑,他所憂慮的,一直都只是朋黨二字。不過,范仲淹並沒有聽出皇帝此刻的弦外之音,耿直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臣在邊時,見好戰者自為黨,而怯戰者亦自為黨,其在朝廷,邪正之黨亦然,惟聖心所察耳,苟朋而為善,於國家何害也!」——《續資治通鑑》


一句「亦有君子之黨乎?」的發問,一句「苟朋而為善,於國家何害也!」的回答。不難想象,宋仁宗對范仲淹的回答並不滿意,最終冷漠地將其打發了出去。而在宋仁宗心中,慶曆新政至此也就開始了倒計時。
只能說宋仁宗對朋黨的警惕最終壓倒了他銳意改革的決心,而這種警惕又在守舊派營造出的巨大壓力下被無限放大。而歷史的事實已經告訴了我們,歷時一年零四個月的慶曆新政最終以失敗告終,而變法派中的多位骨幹成員,也在新政失敗後被獲得了相應的處罰。至於范仲淹,則被外放貶謫,此後一直到其去世前,都沒能回到中央。不過,對於後人來說,範公在被外放過程中所留下的經典之作——《岳陽樓記》,卻也是文學史上的幸事一樁。


宋仁宗:冗餘時代下的君子之黨

《岳陽樓記》

只不過,文學的經典卻無法彌合範公一行變法者在政治上的失意與創傷。而「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抱負與追求,在範公之後,卻也被更多有識之士所繼承,並在許久後的北宋政壇上,催生了更為激烈的變法事宜。不過,與此相對應的,卻也是愈演愈烈的北宋黨爭,正如王夫之在《宋論》中提到的那樣,

「朋黨之興,始於君子,而終不勝於小人,害乃及於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論》


而這就是另一個話題了。
總之,對於范仲淹等變法派在慶曆新政中的遭遇,我們有理由為之惋惜,但是面對宋仁宗,我們固然能夠理解他在時代侷限下的選擇,但在這份選擇之下所透露出的平凡,終究還是少了一絲血性。
不過,說到血性,那些奮戰在戰場上的武人們似乎更有話語權,就比如活躍在仁宗一朝的狄青、種世衡等人。那麼,問題也就來了,在北宋這個以重文抑武見長的王朝中,那些禦敵於國門之外,併為北宋王朝建立下赫赫功勳的武人們,在那個時代又有著怎樣的命運?我們下回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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