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曾經愛洋芋勝過自己的妻子!就為了讓他好好活著!

我的祖父,曾經愛洋芋勝過自己的妻子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我的祖父,曾經愛洋芋勝過自己的妻子!就為了讓他好好活著!


村裡人說祖母終究是有福的,她走的時候兒孫滿堂,家庭興旺。而沒了祖母的祖父,繼續被生活一層一層地扒皮。
只是,再也沒有人給他送吃的,再沒有人給他披上衣服,再也沒有人哭著鬧著捨棄一切,就為了讓他好好活著。

作者: 蔡寞琰

人間有味丨連載73


在我的回憶裡,美好的童年生活很短暫,如今依然停留在腦海裡的,只有1年多的時光。

最早的記憶是在4歲,我清楚地記得家門口有一棵梧桐樹,還有一條大黑狗,經常跟在我和祖父後面,櫥櫃裡總有好吃的,慈愛且不多話的祖母也還在。

多年來,祖父一直是個甩手掌櫃,只管去學校教書,家裡的一切都交給祖母操持。祖父對吃的很講究,自己也會做,但一般不下廚,除非有重要來客。平日裡,都是祖母在家裡張羅著做各種好吃的,她每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事,閒不下來,偶爾忙不過來時,會喊我,“滿崽,請幫奶奶搭把手好嗎?”

堂哥堂姐們很怕祖父,卻都喜歡祖母。祖母從不重男輕女,不論是聰明伶俐的還是笨手笨腳的,總想把每個人都摟在懷裡。祖父卻只喜歡我一個人,即便是身為長孫的堂哥,他都會嫌棄,“讀書就跟個圓茄子一樣,油鹽不進,整天就知道瞎鬧。”祖母勸祖父,“這個世上總有些人不是那麼聰明的,他們自己心裡已經夠苦惱了……”祖父也聽不進去,“要是自己知道苦惱,那就是聰明瞭。”

只有等祖父出門了,大家才敢一起竄到祖母這邊來鬧騰。祖母手藝很好,即便家裡什麼都沒有,也能從山上摘來野果子,或者拿一小塊豆腐、一小捆神仙葉,放在水中搓一會兒,然後再用紗布將流出來的綠汁裡的殘渣過濾掉,撒入草木灰,做成碧綠色的神仙豆腐,放到冰涼的山泉水裡冰鎮一會,再配上一點剁椒,更為鮮嫩滑爽。還有野芹菜,加入大蒜爆炒,嬌嫩可口,在我兒時的記憶中,也只有祖母能將那股怪味炒香了。

而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是5歲那年,祖母哭著做的洋芋大餐。

也是從那天開始,家裡的一切都變了。梧桐樹朽了,大黑狗走了,一切都恍然如夢。


1


祖母沒有讀過書,總是固執地說自己“不認識土豆,只知道洋芋”,誰也糾正不了她。幾十年來,她的田裡一直種著很多洋芋。

那天早上,我在房間裡一直套不進毛衣,祖父和祖母則在外面不知為何起了爭執,沒空搭理我。從不摔東西的祖父氣沖沖地進來,將箱子裡的衣物全部扔在了地上。

很少掉淚的祖母哭得傷心,祖父給我穿上衣服就去學校了,以前他總會帶上我,那次他卻將我留在了家裡,我以為他是在生我的氣,也忍住不敢哭。祖母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廚房來到臥室,俯身撿起地上的衣物,放到盆裡泡了水。我哭著要找祖父,祖母就拿出手絹擦眼淚,然後過來抱我,“爺爺不會丟下你的。”

“爺爺他會回來的,我們現在就做好飯等他……”祖母似乎很快恢復了平靜,後來我才知道,她見多了這種場面。

那天,祖母沒有買任何葷菜,領著我去地裡拔了一籃子洋芋。

離家門口不遠處有一條河,河邊就是祖母的地,幾次分田地,抽籤她都抽在那裡,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在這裡無論是什麼莊稼,長勢都很好,尤其是她的洋芋。

我跟著一起刨皮,她說不能用刀削,不然一個洋芋會少一點。她用的是玻璃片,給我的是瓷瓦片。剛開始我還很興奮,刨了幾個後,手掌通紅,又癢又痛,便放棄了。而祖母卻手法飛快,眨眼間就刨好一個。

她將削好的洋芋分成三份,一份切絲,一份切片,剩下的直接撒點鹽放鍋裡煮。我站在一旁,看祖母一邊燒火一邊切絲、切片,總是慌慌張張的。

祖母切的洋芋絲又細又長,放水裡過一遍再撈出來,顏色鮮亮通透,炒洋芋絲她會放一點剁椒,從罈子裡舀一小勺放鍋裡,馬上就有一股香味嗆到鼻子裡;洋芋片是用油炸的,撒上椒鹽,又脆又香。

我最愛的則是煎洋芋。小火將油燒熱,輕輕放入煮熟的洋芋,煎至金黃,每到這時,祖母都會喚我去屋後菜園裡摘幾粒花椒,用刀把搗碎扔鍋裡,放幾勺加了五香八角的辣椒粉,最後撒上蔥花。剛出鍋時,不管多燙,我都會馬上抓一個吞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一桌子都是洋芋,並沒有肉。

太陽快要落山時,屋後的雞鴨都往籠裡鑽,祖母燙好燒酒,倚在門檻邊納鞋底。祖父如往常一樣,沾著滿身的粉筆灰踏過門檻,夕陽照在四方桌上,那幾盤洋芋彷彿等來了最後一道作料,越發顯得溫暖誘人。

祖母照例準備好毛巾替祖父撣去身上的粉塵。祖父甩手拒絕,卻一眼瞥到桌上的洋芋,不再板著臉,主動接過毛巾往上隨手拍了拍,過來摸我的頭,“等下要喊奶奶一起上桌吃。”此時祖母又去了廚房,她總是在祖父回來後說還要炒個菜。

我就滿懷期待地說,“那奶奶就幫我再炒個辣椒炒肉,加點牛肉,煎幾個雞蛋,下一碗小面就行了吶。”

換作平時,祖父肯定會答應的,就算沒有牛肉,他也會親自下廚給我做碗三鮮湯。但那天祖父卻沒有搭理我,而是去廚房把奶奶叫了出來,“不用再準備其他菜了。”

我在一旁哼哼唧唧,祖父嚴肅地指著我的凳子說,“坐好,食不言寢不語。”我老實了,祖母從兜裡摸出一粒紙包糖給我,“今天吶,小寶就不要多事啊。”

只見祖父的臉漲得通紅,狼吞虎嚥。吃了一碗又吃一碗,憋著勁往肚子裡吞,這是我唯一一次見祖父在餐桌上不講究。我吃飯時,他只准細嚼慢嚥,不能失態。

祖母一直在輕輕地敲打著祖父的後背,“沒事了。吃了這頓飯就相安無事了。”


2


很少有人記得祖母炒菜好吃,大家總誇祖父是大廚,能做滿漢全席。祖母自己也曾說過,她的廚藝遠不如祖父,只會變著花樣做點小菜。

如果說祖母的廚藝是逼不得已練出來的,那祖父的廚藝就是正兒八經吃出來的。祖父吃過的很多菜,祖母甚至都沒有聽說過。

家譜上記載,曾祖父是我們那裡第一位新學師範生。1915年曾追隨蔡鍔參加過護國運動,畢業後又跟著師傅學了醫,而後投身行伍,後任四川省財政局長及知事(縣長)。祖父後來講,曾祖父實際的官職更高,“家裡不缺錢,有專門的廚子,特殊年代為了躲避禍亂才只透露了他最初的官職。”

曾祖父48歲時才生祖父,也是家中的長子、捧在手心裡的大少爺。祖父自幼聰穎過人,1945年,17歲的他考入省城師範學校接受新式教育,經史子集都有涉獵,精通琴棋書畫,才貌俱佳,入學不久便與一位有學識的漂亮女學生自由戀愛了,他們甚至約好到時候一起出國留學。

我見過那位女學生的照片,被夾在張恨水的《啼笑因緣》裡——黑白照片上,她穿著旗袍,眉目如畫,鼻子精緻,和我在電視裡看到的留學生頭的民國女生不同,燙著捲髮,神情婉約和順,是個大美人。

照片後面用圓珠筆寫著一句話,“玲瓏骰子安紅豆”,應該是後來寫上去的,我問祖父這個阿姨是誰,祖父搶過照片:“故人,與你不相干的故人。”

見祖父臉色有點難看,我背詩哄他開心,“是‘故人西辭黃鶴樓’的那個故人嗎?”

在求知這方面,祖父從來對我有問必答,絕不敷衍,“準確來說,同‘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裡的故人差不多。”過了沒多久,他連照片後面那句話都給解釋了,“說的是思念。”

那天祖父的話特別多,像是憋了一輩子的事,“19歲前,我該有的就都有過了”。祖父和女學生談了兩年戀愛,在他們憧憬未來時,家裡傳來噩耗,他的父親被當地的惡霸打成重傷,讓他速歸。祖父在走之前,女學生握住他的手,說等他回來。

祖父趕回家裡,還沒緩過神,他母親便當著眾親戚的面宣佈了一件重要的事,“我們給你訂了一門親事,一來沖喜,希望你父親能康復,再者你也該成家了。”就連一向開明的曾祖父也在病榻前握住祖父的手,說想親眼看著長子成家,接過他的責任,振興家族。

祖父當場跪了下去,一直不起身,一句話也不敢說。曾祖父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翻過身去,背對著祖父,同樣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大約在晚上10點,外面忽然響起一陣鞭炮聲。曾祖父這才轉過身對祖父說,“吾兒起身,去換衣服,都準備好了。”

一頂紅轎子在鞭炮聲和嗩吶聲裡被抬進了院子,裡面坐著的就是我祖母。


3


拜堂成親時,祖父心裡一直想的是,“會不會是伊人隨後跟著來了……家父在省城有不少故交好友,也有能力去和她家洽談相關事宜的,想來家父也是一個睜眼看過世界的人……”

祖父是閉著眼睛揭開祖母的紅蓋頭的,再睜眼的那一刻他就僵住了,矮小瘦弱就算了,寬眼皮、愛抿嘴,明明十四五歲,看著卻相當老成,不笑還好,一笑就是一口地包天。

祖父摘掉帽子,將紅綢揉成一團,跨過堂屋門檻時,坐在藤椅上的曾祖父連聲咳嗽,“要去接待客人,我等不了很久的。”祖父說自己一輩子怯弱,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他最終沒能走出那扇門,而是回頭對曾祖父鞠了個躬,“我這就去看看客人。”

緊跟著祖母也出來了,很自然地喊曾祖父“爸爸”,問有什麼可以讓她去做的。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小就羨慕讀書人,即便後來她也從不否認,“第一眼就看上了這個男人,認定了這個家。儘管他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我只要瞧上那麼一眼就很歡喜,一輩子洗衣做飯都是情願的,嫁給他,沒有哪裡不滿意。”

婚後祖父再也沒有去省城,一直留在家中和祖母一起侍奉爹孃,外面打仗亂糟糟的,大家各奔前程,消息早斷了。

一個月後,曾祖父去世,家裡的黃金、銀元、都由曾祖母保管,祖父接過養家的擔子,繼續供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讀書。先是關掉診所,他覺得很諷刺,“郎中是被打死的,還留著個藥鋪子在這裡,有什麼用。”之後又被請去一所學校做教務主任,半年後當了校長,偶爾回家基本上不說話,只是待在樓上彈腳踏風琴、吹口琴、畫畫、練字。

祖父對我說,自己也試過,但確實和祖母完全沒有共同語言,“幾十年來,這個村子裡就沒有懂得愛情的人。”

剛結婚那段時間,祖父在樓上彈琴,見祖母總是不聲不響地彎著腰在旁邊抹傢俱,他突然有點心疼,過去將祖母扶起,教她認字、識譜。可一天下來,祖母也沒能記住半個字,一個音符都不認識。連續一週,都是如此,毫無長進,只讓祖父放過她。

三年後,祖父連琴都不能彈了,先是被劃為地主,緊接著就抄了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搜走,那些人逼著祖父自己用刀砍壞風琴,燒了字畫,折斷毛筆。每天還要被批鬥,戴高帽子游街,嚴刑拷打,逼問他是否還有私藏錢物。

祖父揚起頭,說他從來就沒缺過錢,也就不會管錢,更不會藏錢。這句話莫名地引起了公憤,被人扇耳光,剃陰陽頭,往嘴裡塞牛糞。祖母見了,小小身子衝上去就要和那些人拼命,結果連她一起被捆了,她看著祖父說,“你們打我的男人,一群臭不要臉的,連話都說不清、肚子裡沒有一點墨水的東西,竟敢打我的男人。”

後來只要祖父被批鬥,她就會主動上臺,“我就這點能耐,能給你擋一點算一點。”直到兩年後,祖父祖母剛滿8個月大的女兒、他們當時唯一的孩子被活活餓死,那些人才信祖父是真的什麼都沒了。

那天祖父又把自己關在樓上,風琴沒了,只能乾嘔著哭。祖母就在那個木樓梯上對祖父說,“你還有我,我想和你生很多小孩,不是人多力量大。就憑我願意,只要你肯,十個八個都好,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再也不生,我想辦法避著。”


4


再後來,祖父被打成右派關了起來,因公社需要一個讀過書的人刷標語才將他暫時放出,出工勞作只算6分工,比女人的工分還少。

從未乾過農活的祖父第一天出工,一鋤頭下去,就挖到了自己的腳背,血流如注,還被人誣陷是故意,隊長抓起一把泥巴扔他腳上就算止血,又將他捆在樹上示眾。

所有人都嘲笑他,遠離他。只有祖母找來了草藥給他敷上,怕他支撐不住,還帶來了幾個煮熟的爛洋芋。

轉過身,祖母就將和著血的泥巴捏成一團,直往隊長嘴裡塞,還是那句話,“我讓你們欺負我的男人,你再欺負我就拿命跟你碰。我不怕坐牢,我不怕做鬼,我什麼都不怕,就是見不得你們欺負我男人,臭不要臉的。”一群人欺軟怕硬,看祖母不好惹,隊長也不敢為難了。

祖父站在那裡哭著把洋芋吃了,勸祖母回去,“下次煮的時候就要加鹽,有蘸醬更好吃,光吃煮洋芋嘴有點麻……”從那天起,祖母每天都要想辦法做一點剁辣椒。

幾天後,祖父又被關了起來,說是大右派,唆使他人破壞生產。至於是誰破壞生產,他們沒有說。此時祖父祖母已育有一兒一女,家裡的擔子全落在祖母身上,能吃的東西都給了孩子,連榆錢糰子都捨不得吃,要給祖父帶去,自己就吃點草根。

一次,祖父對祖母說,“要是有幾個洋芋,用水煮一煮也是好吃的。”

祖母回去哭了一路,“他那麼有學問的一個人,只是想要再吃幾個水煮洋芋,我都做不到。”

當祖母再來看祖父時,祖父還是狠下心說了心裡話,“我在牢裡只想吃的,不想你,我會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要不你離開我吧,不用管我,你會過得好一點。”

祖母又哭了,“你不要趕我走,我去給你找洋芋就是,你想吃什麼我都盡力弄。”祖父站在那裡,用手在牆上敲無聲的曲子,後來說起這段時他對我說,“你祖母從來都聽不懂我在講什麼。”

不幸卻也萬幸,在祖父餓得快要死了的時候,有人來看他了。是上面的一個領導,來視察工作時,看了祖父寫的一些標語和提議的鍊鋼技術,連忙打聽祖父在哪裡。領導見了祖父聊了一會兒後便拍板問題不大,一切由他負責,安排他去了外地教書。

祖父回家後第一次出遠門,祖母依依不捨,“你還會回來嗎?你要回來。”

祖父沒有應答,他忘不了自己的17歲,他恨不得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地方,“那時我已經31歲了,差不多是兩個17,韶光飛逝,沒想到自己滿腹詩書,竟會一事無成。”


5


十幾個月後的隆冬,村裡所有人都知道祖父要回來了,在家累死累活的祖母頓時活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即便是以前被批鬥都沒有如此不光彩。那晚,很多人都等著開鑼看戲,“就要看看那副慫樣,不體面的戲才更好看。”

祖父在學校和一位已婚的女老師暗生情愫,被女老師的婆婆捉姦在床。對方是造反派,很有背景,據說原本是要將祖父活活悶死的,還是學校附近的家長出面保了他。最後祖父被抓到勞改場進行勞動改造,這是他第3次被關。

還是那個領導,花了大力氣才將祖父保了出來,女老師的家屬表示不再追究,卻有一個條件讓祖父必須做到,就是必須扒光祖父身上的所有衣服,親眼看著祖父赤身裸體地進村。經過幾次協商,最終他們同意給祖父留下一條內褲。

村裡人盯著抬不起頭的祖父看,指指點點,又時時關注著祖母的動態,想她肯定會出來大吵大鬧,扇祖父幾耳光,有人說,“先讓他們窩裡鬥,要是看戲看得不過癮,我們再出場批鬥他。”還有人提著一桶大糞給祖母,讓她盡情潑。

祖母聽說祖父進村子了,拿起一件襖子就往外跑,給祖父披上後只說了一句話,“你怎麼這麼多災多難,不要管別人,我一直在等你回來,門是開著的。”

一向節省的祖母這次大方了起來,煤油燈撥到最亮,反覆把開水從一個杯子倒進另一個杯子,想早點給祖父喝,桌上擺著一碗煎好的洋芋,熱了兩次。

祖父坐了很久才開口說話,“我回來,只為給你一個交代。”然後對孩子們說,“你們長大以後要對媽媽好一點,爸爸就不用記得了。”

祖母這次聽懂了。一邊燒火將煎洋芋熱了熱,一邊給祖父收拾行李,“就算要死,也該我先死。我這麼難,有苦難言,想早死早超生,下輩子投胎做女學生。可我想啊,要是我死了,他們又欺負你怎麼辦?要是我死了,大家會認為我是你逼死的,這樣你更難堪。我們都不要死了,你去省城找人好了。”

祖父說,“我無能,不愛你,卻處處要靠你,這就欠著債了,而且越欠越多。”

祖母把疊好的衣服拆了反反覆覆疊,“日子沒那麼壞,我們現在不欠別人……”祖母和祖父唸叨著,“欠蓮嫂的半升米早還了,欠老二的一天工,我用兩天工抵了,文嬸的半袋子紅薯是我納鞋底換來的……”

祖母越說祖父心裡越難受,主動將水缸挑滿,重新糊上窗戶紙,寫了幾副春聯讓祖母過年時貼上,然後雙腳跨過門檻,“我身無長物,再無其他能耐。”說著就要走。

祖母見狀,一直喊,“你要走,是去找人的啊?等一下,我給你找點值錢的東西做路費。”祖母匆匆從樓上找出來一隻金錶,“這個值點錢,你拿著以防萬一。”

這隻金錶是他們婚後祖父送給祖母的,祖母只戴過一次,還鬧了個笑話。

祖母接過手錶後,第一時間就戴在了手上。第二天祖父去上課前,問祖母幾點了,祖母對著手錶看了好久,急得冒汗,最後眨著眼睛說,“8點98。”

“天吶!”祖父拂袖而去,之後祖母再也沒戴它,祖父也從未問及。

沒想到過了那麼多困難的日子,祖母硬是把它留了下來,“大女兒生病時我想過要拿出來賣的,可那時誰敢買?我想著是你送的,冒再大的風險都得留著,這是我的念想。現在我把它借給你,你找到她了就回來一趟還給我。”

祖父第一次抱了祖母,“那就為了活而活,不死了。”

祖母遞上筷子,對祖父說,“先填飽肚子再說,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了。”

那天,祖父要出門尋死,祖母看出來了,才故意說,是去找那個她吧。最終,祖父也沒再離開這個家。


6


算起來,祖母只過了10來年好日子。

祖父被平反後恢復了工作,補發了不少工資,全給了祖母。平靜的日子一直到我5歲那年,他們大吵的那一次。

那天,村裡來了一個回鄉探親的“臺灣佬”,喊著祖父過去聊了好久,說是有人託他來打探祖父的情況,還帶了點小禮品。祖父找祖母要錢,想置辦一身好衣裳去照相館照相。祖母發了脾氣,說了祖父覺得難聽的話——“你窩在這裡做了一輩子狗,充什麼大少爺?孫子都那麼大了,還做什麼夢?我們都是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了,到了那邊只許有我們兩個。”

祖父傷心了,將箱子裡的衣物全部扔在了地上,去學校前甩下一句話,“你活了大半輩子到底沒往我心裡來。”

祖父的意思是,他想給自己一個念想,“因緣際會,告訴那邊一聲我活成這樣了。”但是回了家,吃完那頓洋芋大餐後,祖父又說,那就不去照相了,也不聯繫對方了。

祖母說肉是買了的,第二天吃。然後去打掃屋子,把早上扔出來的衣服又都洗了一遍。晚上她突然說肚子疼,家裡人找來了村裡的郎中,說只是受涼了,輸液就好。那天晚上,祖母交待我和祖父,“等天光了,你們要記得喊我,地裡的紅薯該收了,收完紅薯就差不多要種洋芋了,倉裡的穀子不乾淨,我想裝風車裡再過一遍。”

第二天,我醒來時並不在自己的屋裡,祖父在床邊看著我,我睡眼惺忪地問他,“爺爺,是天光了嗎?”爺爺一個踉蹌抱起我,“滿崽,天光了,爺爺給你穿衣服,去給奶奶磕頭,她走了。”

我穿上了寬大的麻衣,腰繫草繩,向著面目猙獰的棺材磕頭,他們說奶奶就躺在裡頭。我對著棺材喊,“奶奶,天光了,我們吃完肉就要去挖紅薯了啊。”

祖父扶我跪下,“奶奶那裡不天光了,沒有奶奶了……”他哽咽了。我這才回過神,祖母不在了,郎中拿錯了藥,她是這個家裡最捨不得離開的人,忽然就這麼走了。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祖母突然嚥氣那會兒,祖父在床上一直抱著他撕心裂肺地哭,沒有人能拉得開,後來是要給祖母換衣裳他才下了床,親自給祖母穿上。“看不懂了,看著不像演戲,老爺子就不是會做戲的人。”大家都這麼說。

祖母的喪事家裡本來打算一切從簡,除了周圍的鄰居,沒有安排其他人弔唁,我父親他們幾個說,祖母生前都沒有得到大家的重視,沒必要死後張揚起來。但那幾天,每天都有很多來客,連教育部門的領導都來了,後來祖父去世,他們都沒來,“這樣的女人只有這一個,以後不會再有了,以後不要再有了。”

祖父教書的學校組了一個樂隊過來,祖父是樂隊的鼓手。堂哥堂姐們傷心不已,說以後他們沒地方躲了。家裡那隻養了十來年的大黑狗一直躺在棺材下面不吃不喝,在祖母靈柩被送上山那天,大黑狗被車撞死了。

我的美好童年就此結束了。

一週後,我父親從工地的8樓摔下,因搶救無效身亡;一年後,伯母的瘋病癒加嚴重;兩年後,嬸嬸因產後抑鬱症服農藥自殺;五年後,我的母親改嫁。

那一年田裡的作物全爛在地裡,我開始餓肚子了。祖母走了,家就散了。

村裡人說祖母終究是有福的,她走的時候兒孫滿堂,家庭興旺。而沒了祖母的祖父,繼續被生活一層一層地扒皮,一次次暈死過去,又一次次醒來。再也沒有人給他送吃的,再沒有人給他披上衣服,再也沒有人哭著鬧著捨棄一切,就為了讓他好好活著。


7


在我和祖父相依為命的那幾年,祖父反覆把這些事講給我聽,“我承認我不愛你奶奶,但你要替我記得她。”

我忍不住問祖父,既然你在感情上吃了一次虧,為什麼還要干涉我父母的婚姻。祖父想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以為你媽媽會有你奶奶那麼好的,沒想到和我一樣倔強。你以後一定要找個自己愛的人。”

祖父又開始跟我講蘇武牧羊的故事了,教我唱《天涯歌女》,每次走到河邊,他都會望著那悠悠清水念,“楚女不歸,樓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風又起,杏花稀。玉釵斜嚲雲鬟重,裙上金縷鳳。八行書,千里夢,雁南飛。”還是溫庭筠的詩,他沒有解釋意思,但我似乎看也看懂了。

我12歲那年,祖父終於做了一身很貴的西裝,凌晨5點就拉著我趕路去鎮上打電話。在路上,祖父一次次地問我,“爺爺老了吧?成了一個糟老頭了吧!”

在店員給他撥號之前,他幾次整理自己的衣領,拍掉上面的頭皮屑。

電話接通後,對方講英語,祖父“喂”了兩聲後,說了自己的名字,那邊依然用英語回答。祖父掛了電話,“電話費太貴了,是不是她其實都不重要了。”

現在想來,他應該徹底看清了,或許別人找他,只因剛好有人回鄉便起了念,很快又滅了。而祖父一直念念不忘,或許也只是懷念從前那段美好日子,聊以自慰。

我始終覺得一段感情橫跨不了那麼遠,延續不了那麼久,過往的一切都是自身的執念。

回去的路上,祖父像一個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士兵,腳步蹣跚,垂頭喪氣。到了,祖父終究只是一個糟老頭子,在命運面前,他不服氣也得認。

回到家,他把祖母的遺像找了出來,重新擺在神龕上,看了好一會兒,“你奶奶的這張照片拍得好,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感覺她在看著我,可我從未好好看過她。”

那天祖父給我做了一頓煎洋芋,他的手藝看著比祖母好多了,幾十個洋芋,煎得整整齊齊,外面那層金黃的薄皮幾乎都一樣,不像祖母總是匆匆忙忙,有煎碎的,有糊掉的。

儘管祖父的煎洋芋看著精緻,但我肯定,這沒有祖母那個下午做的洋芋大餐好吃。

幾個月後,祖父中風癱瘓在床,去世前幾天,一直對周圍的人說,“孩子他媽來接我了,要歡歡喜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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