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晏幾道
公元1085年，宋神宗去世，主持變法的王安石被罷相，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重新得勢，曾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而被貶的蘇軾也被召回汴京，官拜禮部尚書。這時候，身為文壇領袖、政壇紅人的蘇軾通過黃庭堅向晏幾道傳話，說想登門拜訪，然而晏幾道一點面子也不給，不僅直接拒絕了，還說了這樣一番話：
如今朝廷政事堂中的人，有一半都曾是我家門客，連他們我都沒空見。
晏幾道畫像
晏幾道這一番話，前半部分是實話實說，畢竟他爹是“宰相詞人”晏殊，歐陽修、范仲淹、韓琦、王安石這些政壇巨擘都曾受過晏殊的恩惠。但後半部分就有些逞強了，因為此時晏家早已家道中落，不復晏殊時的風光，晏幾道也早已從錦衣玉食的公子哥淪為了生活窘迫的落魄才子，哪是他沒空見那些人，分明是那些達官貴人不想見他。
通過這幾句話，我們可以看到晏幾道那無論風光還是沉淪，都始終孤高自矜的一生。
風光無限的宰相少爺
公元1038年，宋仁宗皇帝的老師晏殊47歲，晏幾道出生，他是晏殊的第七個兒子。關於晏幾道的身世，史書無載，據考證應該是庶出，但畢竟是老來得子，晏殊應該還是非常寵愛這個小兒子的。
晏幾道之父晏殊
不知道是不是晏幾道帶來的好運，在晏幾道四歲的時候，晏殊官拜宰相。晏殊是歷史上有名的神童，五歲能作詩，十四歲中進士，據說晏幾道也跟父親一樣是個神童，南宋黃升《花菴詞選》詞選記載：
慶曆中，開封府與棘寺同日奏獄空，仁宗於宮中宴樂，宣晏叔原作此，大稱上意。
晏叔原就是晏幾道，如果此言不差，慶曆（1041—1048）是宋仁宗年號，慶曆中則應該是1045年前後，此時晏幾道應該只有7歲，詞作原文是這樣的：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外轉紅陽。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御床。
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聖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這首詞並非上佳之作，感情不夠細膩真摯，但詞中用到了
“碧藕”“萬年枝”“金掌”“十眉圖”等諸多典故，由此可見，就算飽讀詩書之人也未必寫得出，可見，晏幾道應該也是跟他父親晏殊一樣的神童。不過，也有人據此說晏幾道出生時間遠早於1038年。
宋仁宗
無論是哪種情況，晏幾道年少時可謂風光無限，畢竟宰相門客七品官，更何況他還是個宰相少爺。此時的晏幾道，年少成名，家中來往的皆是達官顯貴，錦衣玉食，眾星捧月，既然能夠啃老，為什麼要努力呢？因此晏幾道也不屑於考取功名，整日鮮衣怒馬，不知稼穡之艱，不曉世事之難，這就為後來的落魄生活埋下了伏筆。
正所謂花無百日紅，公元1055年，晏幾道迎來了一輩子的轉折點，他的父親，富貴閒人、太平宰相晏殊去世了。
流連花叢的落魄公子
晏殊剛去世時，晏府還能維持一些榮光，畢竟晏殊的女婿富弼、楊察都還是朝廷的大官，歐陽修、范仲淹、韓琦這些晏殊的門生也都是朝廷重臣，必然會對晏府照拂一二。但依靠外人並非長久之計，要想維持長久的榮光，還是要靠自己。
大宋朝的文官子女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有特權“蒙蔭補官”，所謂蒙蔭，就是文官子女通過一些考核之後就可以當官了，這種考核比科舉考試簡單得多。這就給了晏幾道一種錯覺，以為憑藉家世可以風光一輩子，再加上才華過人，難免恃才傲物，於是鄙視科舉、不屑功名。
歐陽修
當晏殊去世之後，晏幾道因為沒有功名在身，只能選擇了蒙蔭入仕，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年輕時鄙視科舉、不屑功名的行為有多愚蠢。大宋朝終究不是以門閥取士的魏晉南北朝，蒙蔭補官補的都是小官，並且一旦上任，要想升官或者改遷，還是得靠科舉考試。
這種由宰相少爺變為小吏的落差，給晏幾道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都帶了很大的衝擊，不過終究還是能維持生活。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裡，他結實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黃庭堅、沈廉叔、陳君龍，同時還認識了“蓮、鴻、蘋、雲”四位歌女，有詞為證：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臨江仙》
黃庭堅
這四位歌女頻繁出現在了晏幾道的詞作之中，而這一階段，也正是晏幾道的創作高峰，他一生中的詞作有大部分都是在這個時間段創作的，除了這四位歌女，晏幾道還傾心於其他許多女子，比如：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有宋一代，特別是仁宗一朝，號稱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文人的待遇都十分優渥，因此文人對科舉趨之若鶩，而家世顯赫的晏幾道卻不屑與此，最終沉淪為一個落魄公子，連日裡偎紅倚翠、流連花叢，雖然落魄，倒也逍遙。
官場失意的學術異端
然而，這種落魄公子流連花叢的生活也沒能維持太久，公元1069年，宋神宗剛即位不久，就啟用王安石變法。1074年，晏幾道的好朋友鄭俠因反對變法被新黨構陷抄家，結果在家裡被搜出了一首晏幾道寫的詩：
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新黨一看，這首詩很明顯是在諷刺新黨和新法啊？這還得了，於是趕忙羅織罪名，治了晏幾道一個諷刺新政的罪名，將其逮捕下獄。雖然很快宋神宗就特地釋放了晏幾道，但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這下晏幾道落魄公子的生活徹底結束了。
王安石
想必是經過這次打擊，讓晏幾道徹底認識到，安逸的生活必須建立在足夠的權力和影響力之上，於是也開始嘗試在官場上努力專營。公元1082年，晏幾道被派到穎昌做官，此時穎昌知府韓維是晏殊的門生，晏幾道想借著這層關係，表達一下善意，讓韓維提攜一下自己，於是就向韓維獻上了自己一首得意之作：
銅虎分符領外臺。五雲深處彩旌來。春隨紅旆過長淮。千里袴襦添舊暖，萬家桃李間新栽。使星迴首是三臺。——《浣溪沙》
可以很明顯看出，這首詞與晏幾道最常見那種偎紅倚翠、兒女情長的風格不同，是晏幾道特地為了拜訪韓維而寫的，整首詞意氣風發，他心中一定是充滿了期待，熟料韓維看過之後，回了他一句：“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不僅沒有嘉許他，反而批評他德行不足。
晏幾道是什麼出生？宰相少爺，曾經連科舉都不屑於考取的人，何曾受過這等氣？然而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晏幾道之所以不被韓維接納，最大的原因在於他的文學風格，一直被主流文壇視為異端。因此，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晏幾道在仕途上都毫無進展。
自絕於人的詞壇巨匠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在官場上一再碰壁，反而讓晏幾道避開了在北宋政壇持續了數十年的黨爭之禍，王安石下臺司馬光廢新法、宋哲宗再度恢復新法、宋徽宗建元佑黨人碑，這一系列的政治風波都被他完美避開。
司馬光
晏幾道也藉此機會，轉而尋求另外的心靈慰藉，整理自己的過往作品。元佑四年（1089年），晏殊門生范仲淹之子範純仁替代了韓維，出任穎昌知府，範純仁與晏幾道交好，到任後，就助力晏幾道編撰了《小山詞》。
《小山詞》編成後，晏幾道的摯交好友黃庭堅為之作序，其中提到：
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摹，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餘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絕人。
在這篇序言中，黃庭堅很好地解釋了晏幾道年少的風光與成年後的沉淪。年少時晏幾道家世顯赫、才華高絕，於是難免恃才傲物，於是不得長輩們喜歡，在父親死後，他這樣的性格，只能逐漸沉淪。
接二連三的打擊，反而激發了晏幾道的孤高自矜的脾氣，所以才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連文壇領袖、政壇紅人蘇軾想見他一面，都被他輕蔑地拒絕了。自絕於人，這四個字用來形容晏幾道，不得不說真是一針見血。
蘇軾
晏幾道晚年時退居京城，宋徽宗即位，蔡京當權，蔡京仰慕晏幾道的文名，於是先後在重陽節和冬至兩次上門讓晏幾道作詞，晏幾道這次到沒有拒絕，只不過他兩次為蔡京所寫的詞，都停留在吟風賞月、歌頌時節上，一點也沒拍蔡京馬屁的意思。
由此看來，晚年的晏幾道，依然保留著傲骨，但那份自絕於人的傲氣，已經消散了不少，否則他應該直接拒絕為蔡京寫詞才是。
結語：四痴詞人的風光與沉淪
黃庭堅評價晏幾道時，用到了“四痴”的評語，說他：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確實，晏幾道身為晏殊的兒子，也是婉約詞巨匠，在《宋史》中卻寂寂無名，可見他受主流社會排擠之深。但他在文學上的成就足矣讓他流芳百世，後世人稱大晏小晏，實則是指輩分而言，單論文學造詣，晏幾道未必遜色於晏殊，甚至猶有過之。
參考文獻：
《晏幾道的人生悲劇》
《唐宋名家詞選》
《二晏年譜》
《全宋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