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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井邊的黑茅石————記一個西北老人的故事
一、今世
東方剛剛露出魚的肚皮白，不過白的是如此不乾淨，村口的井口依舊是茫茫的黑色，伸手不見五指。這兒本來是黃土地，但是此刻卻顯得猶如東北的黑土地一般，肥沃而充滿活力。
駝背老漢出現在了通向井口的小徑上，伴著黑夜中跳躍的黃色塵埃，他彎曲的脊背此刻成了打獵時用的大弓。兩個桶在咿咿呀呀的唱著小調，不像村子過節時唱的秦腔一樣震耳欲聾，這首小調唱的揭底斯里，撕心裂肺。
曲曲折折的小徑通向村子的每家每戶的大門，多年以前西北的乾旱早已讓村子裡的人產生敬畏，因為村口只有一口井哺育著村裡一百來戶的人，要是起的晚，可能面臨著水供不上的危險。以前聽老人說天還沒亮都已經在排隊等著打水了。直到90年代後期村裡埋上了自來水，取水的人就開始減少了，再過了幾年，直接就剩下駝背老漢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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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十多年前井口取水的事情，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我只記得木桶在水井裡很會唱歌，“啪啦啦”的一聲響後，父親打上來一桶絕對清澈的水。這桶水的面前，我能看清楚所有的心思，也能看透我自己。我想井裡的水大概是天神贈送給凡人的瓊脂玉漿。
看著駝背老漢在夜色中顫抖的影子，我的心卻開始搖搖晃晃起來。或許這不是影子，這是一個留戀於這個鄉村的靈魂，一個關於村子變遷的縮影。我至今不知道駝背老漢到底叫什麼名字，因為村子裡所有的人都叫他駝背老頭，但是我卻是不敢叫的，我敬佩所有在時光中還沒有被帶走的老人，有了他們，才有了我們。爺爺在世的時候告訴我，以前駝背老漢不是駝背，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他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二、前世
原來，駝背老漢不是駝背，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駝背老漢肩上的水桶在向井口走來，依舊是多年前的那兩隻木桶，只是明顯的多了幾個扎環。然而兩隻桶之間的不再是頭髮花白的老漢，而是白髮遍佈的老人。水井邊是一塊巨大的黑茅石，黑黝黝的顏色能夠徹底的表現它存在年代和光滑。或許這塊石頭應該感到很幸運，至今還有人記得它，還有人每天在他上面擱放水桶，好讓淌出的水滴滋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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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左手將水桶掛在繩子的一頭，右手輕輕的開始搖動轆轤，“吱吱嘎嘎”的聲音是早晨黎明的呼吸，它也在吱吱嘎嘎的唱著黃土塬上的小調。此刻，黑夜所留的暗黑色漸漸的消散，“吱吱嘎嘎”的聲音停止了，滿滿的一桶清水擺在黑茅石上面，此刻，它貪婪的吸收著淌出來的井水。老漢很快的打滿了另一桶水，他滿心歡喜的坐在石頭上，拿出別在腰間的旱菸鍋，用發黃的手抓起一捏菸絲填在煙鍋裡，他用稜骨分明的眼眶埋著眼睛，皺紋間有一縷縷汗珠。吧嗒吧嗒的抽起來。在濃煙的籠罩中，他說：“日他娘哩，老了，打個水把慫都掙出來了。”，每天早上，他都會罵一句，也許他並不是埋怨自己老了，不是埋怨自己活不長了，而是在罵天上的王母土地之類的神仙。這應該就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不用想家裡痴傻裸體的兒子，不用想他還有多久離開人世，不用想怎麼生，不用想怎麼死。對於駝背老漢來說，人這一輩子，活著的原因無非是為了活的比村子裡的人好，為非是有個能踏踏實實跟著自己的老婆和孝順有出息的兒子。然而他所希望的正是他已經破滅的，這也正是他埋怨天上神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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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子裡有兩個廟，最早的一個是在白猴山上，這是個很早以前就有的廟，廟裡的供奉的神有三個，觀音菩薩、三聖母和關老爺。再有一個是山神廟，裡面供奉的是我們范家山的土地和山神。在上世紀60年代鬧文革的時候，白猴山上的廟的神像都被砸了，改成了只有兩個老師上課學校，父親也好正是在那裡面上的小學。到了80年代，又把學校撤了改成了廟。
老人說，那個廟從重建起後就不靈了，因為裡面的神在拆廟的時候已經走了。原來很久以前，我們村子就沒有神在庇護了。駝背老漢以前是很相信神的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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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改變兒子痴傻的狀況，拿了一百個父輩留下來的袁大頭銀元，找了陰陽（神漢）將廟裡的神請到自己家裡供奉，想改變自己的倒黴的運勢。再後來事情也就不然了之了，原來神是不能讓他的兒子好起來的，供奉了好多年後老漢將神位也不知道請到那裡去了，後來逢年過節也再沒見過他到廟裡去過。
村子裡亮起來了，一排排整齊有序的平房光彩奪目，開著小轎車的人在大門外打喇叭，大鐵門兩旁的石獅子張牙舞爪的笑，一條筆直的公路延伸向通往縣城。然而駝背老漢所走的小徑依舊如此蜿蜒，在他走過的地方，我驚訝的發現小徑上的黃土在搖晃的兩隻木桶下變得不再那麼幹燥風土飛揚了，小徑兩旁的小花變得更加豔美了，井口旁的黑茅石更加的光亮了。
小徑的末端是駝背老漢的二間土坯房子，不知是誰何時在上面畫了大圓圈，寫了一個鮮紅的刺眼的“拆”字，因為老漢家是沒有大門和圍牆的，一眼就望得到他家裡的狀況。門口蹲著的是老漢35歲的痴傻兒子，還在吱吱嘎嘎的哼哼著，赤身裸體的玩著泥巴。看著駝背老漢一步步的邁向自己，兒子的嘴微張著，說著或許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話。
是的，多年以前駝背老漢不是駝背，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我想起爺爺給我說他年輕的時候和駝背老漢在一起的事。那是一段很多人都已經忘卻的歷史。時代的變遷讓這個社會也忘記了很多本來不該忘記的歷史。60年代到70年代在山上住的時候狼是很多的。我本來是有兩個叔叔的，一個在小時候被狼咬了，最後沒有留的住，一個生命本來就有在這個社會生存的機會，然而生存條件和歷史的河流卻忽略了他們 的存在。最後是駝背老漢把這個苦命的孩子背到對面的山上挖坑埋了的。爺爺從來沒有對我們說過關於我這個苦命的叔叔的任何事，是後來我聽別人的說的。爺爺說說他和駝背老漢兩個人養了一條很大的狗，自己要比這隻狗站起來可以像炕頭一樣高，這條狗曾經把一隻狼從我們這邊的山上追到了另一個鄉的山上，回來以後這隻狗累的只趴了兩天才開始進食。可惜的是這條大狗最後被生產隊長宰了吃肉，那時候在農業社裡晚上要看莊稼，狗被借去後再也沒有回來，爺爺說他好幾天都為這隻忠誠的大狗流淚，也因為這件事駝背老漢還和生產隊長打了一架。
圖片來源於網絡 黃土高坡
1978年改革開放，土地承包以後以後各村各戶都承包土地，山上的人也是向平原上搬遷，也差不多就是現在村子所聚集的地方。駝背老漢是個很能幹的人，他在自己的幾畝地裡種了黃豆和高粱，收成也很不錯，本來一切都會向他夢想的一樣，老婆孩子熱炕頭，這大概也是所有農村人的想法，然而老天總是會把眼睛塞上讓這個世界混亂的一塌糊塗。兩年之後，駝背老漢的妻子撇下了他和剛出生的孩子，跟著一個村裡好吃懶做的二流子跑了，據說是去了新疆搞建設去了，從那以後，村子裡再也沒有人見過她。三十四年後的今天，我們也無人知道那個女人是不是現在還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我們也無法理解一個女人當時怎麼能狠心拋下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遠走他鄉。
沒有了女人，駝背老漢的夢想已經缺少了一半，或許在以後的生活中他需要化身成男人和女人，需要做很多我們無法去做的事情。或許能讓他感到安慰的事情就是自己還有一個兒子。老漢依舊很勤快的奔走在他的一畝二分地裡，用自己的汗水澆灌著紅豔豔的高粱，在當時看來，地裡滿片滿片的不是紅高粱而是他對於生活的熱情。
駝背老漢後來也沒有再娶媳婦，並非是他不想娶，而是女人接受不了他的孩子。誰會願意將以後得日子綁在一個傻子的身上呢？到了孩子學說話的年齡，老漢發現他的兒子和別人的孩子是不一樣的，他不會說話，是先天性的痴呆愚傻。這能怪誰呢？老漢還是向生活投了降，一直以為對生活積極生活就會積極對你，然而對駝背老漢來說，這一輩子註定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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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背老漢輸給了生活，再也沒有了夢想，然而生活依舊展示出它的殘酷，它將它所有對世人的厭惡和懲罰都給了一個沒有得罪他的人。1984年，聽說是很多年沒有結果的山桃樹突然掛滿了紅豔豔毛絨絨的山桃，很多人都說這肯定是神果，村裡的人都去摘了拿回來吃了保平安。在現在我們看來，這只是很普通的事，世界上哪有什麼神果能有這樣的奇效呢？駝背老漢在這一年終於不再英俊，他再也沒能直起過腰板。駝背老漢是迷信的人，當時家裡接來了從廟裡請來的神，他想摘這種山桃作為供奉品。山桃是一種大概比大拇指甲蓋的小桃，很酸甜可口，這種樹在山溝的邊緣生長的比較多。遍佈的溝壑是村子的一大特徵，多年前人們習慣靠山吃山，如今很多人都已不去山中了，山中的路也早已經被野草封了。就在這未知的仙果謠言中，駝背老漢出了事，從溝裡掉了下去，摔了脊背。
三、後世
後來，駝背老漢就不再英俊了，他的力量和幹練就這樣被歷史遮蓋起來。就像一把曾經斬殺千軍萬馬的寶劍，在歷史的雲煙中漸漸的補滿鐵鏽斑斑。多年以前山裡的人們對神是將信不疑的，多年以後我自己問是不是有神的存在？如果有的話為什麼會對駝背老漢這樣的不公平？
有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在21世紀初，曾經有人找到了駝背老漢，說是花好幾萬買他兒子的心臟，把錢留給他養老。這個事情我不知道老漢是怎麼處理或者痛斥來者的，但是十多年之後，我還是經常能看到這個一絲不掛奔跑的老漢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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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沒有逼著我說真話，但是我想說真話，總有一些人和事逼著我說真話，。駝背老漢的兩隻桶放在了他的屋前，兒子把抓了泥巴的手伸進了透明的清水中嬉笑著，被雨水衝黑的屋頂開始升起一縷嫋嫋青煙，將那段不能被歷史封存的故事重新說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