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笛|為什麼樣的“醜書”辯護???

為什麼樣的“醜書”辯護?

——”化“醜”為美與以醜為美

來源:中國文化報

作者:劉悅笛

如今只要一提及“醜書”,大家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網絡上那些抓人眼球的“書法表演”,他們既不能被算作書法創作,更不入當代藝術的法眼:有用頭髮作筆的,有大吼怪叫的,有上躥下跳的,還有以肉身實體寫字的,可謂醜態百出不一而足。前年元旦,筆者曾以顧問身份參加宋莊上上國際美術館的嘉年華,當場就見到某位先生用針管射出墨汁噴灑在橫幅的宣紙上,並美其名曰“射墨”。如果將這水墨還原為材料,同時把這種行為歸入行為藝術也不足為怪,那又何必宣稱是在以墨“書寫”呢?

劉悅笛|為什麼樣的“醜書”辯護???


追溯歷史,這些花樣翻新的做法古人其實早就嘗試過了,那位擅長潑墨的王墨就曾“醉後以頭髻取墨,抵於絹畫”,還會“醺酣之後,即以墨潑。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應手隨意,倏若造化”。性情同樣張揚的張旭更是“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只不過,古人作書作畫那是一派“解衣盤礴”的道家風流,如今的江湖書法則是奇醜無比,所以才被稱為“醜書”。更何況,古人就曾探索除去筆之外的各種書寫用具,草帚、筷子、柳枝、荻草、甘蔗、瓜皮、茅草和泥刀都曾被當作筆用,在材料上的創新絕不輸於今人,據稱蔡邕路過鴻都門見工匠用掃帚刷牆,遂從絲絲漏白創造了“飛白書”。

劉悅笛|為什麼樣的“醜書”辯護???


然而,“醜書”其實並不是一種消極的用法,它還有更為積極的使用方式,這種用法甚至更早被廣為接受。沃興華、王鏞、石開、沈鵬、曾翔、王冬齡、何應輝、於明詮等人創作的集體性傾向,都被稱之為書法拓展意義上的“醜書”。如今,大家把江湖習氣的胡書亂寫和追求個性的書家創新混為一談,皆喚作“醜書”,那才是對當代書風的一種貶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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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鵬書法

首先必須明確,那種江湖書法表演乃是“以醜為美”,相形之下,當代書家的美學品格其實是“化醜為美”,這種本屬於文人書法的書風后來也被普泛化,由此形成了一種“新的傳統”。區別就在於,前者是“真”醜,此類的醜與美相對而言,並把這種醜態當作美感;後者則為“假”醜,這裡的醜意指一種不符合漂亮妍美傳統的非規矩性,這種影響至今的書風恰把“非醜之醜”轉化為了書法之美,其實這種創新才符合“美醜辯證法”!

所以說,在當代書法潮流當中,我們一方面要痛斥“以醜為美”的真醜書現象,另一方面力挺“化醜為美”的假醜書的創新努力。就像當年“印象派”的來歷一樣,乃是某記者評論那批畫作就像一片胡亂的印象一般,這本是消極的評價用語,居然反轉成了印象派與後印象派兩個繪畫流派的大名號。“醜書”也經歷了一種由貶到褒評價翻轉的過程,人們開始對其心理上不接受,視覺上也覺得不成功,所以才以“醜書”來為其命名,但是藝術史上任何突破性的創新都要經歷這樣的過程。

我以為,“醜書”這種來自民間的評價,恰恰可以昇華為一種藝術定位:“醜書”作為當代書風的美學品格,其實已基本被確立下來。在這些“醜書家”的筆端,“篆隸為本”形成了主流傾向,他們重線條和結體的思辨性,並不拘泥於單一的技法,由此使得當代書風得以具有了某種前瞻性,但是在書法界內外的確有著不少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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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開書法

去年應邀到胡抗美先生的工作室做客交流,以胡先生的書法為例,他的作品近年來被歸入“醜書”序列,但恐怕沒有一位書家會承認自己書法作品是醜的,反而在他們看來乃是美意盎然的。胡先生的書法十分追求個性,並有意識地去訓練自己的章法和結構,所以他的草書很多字形比較誇張由此被納入“醜書”之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其中對書法創新的追求,更是可以肯定的。胡先生書法中纖細的書法線條儘管不若傳統般流暢,但常有飛白,竟有一種拙澀大巧之感。

實際上,當代書法的轉換性創造的“中道”,就在於深入傳統基石上而有自己的面貌。書法之為中道,就不能脫離傳統的本根而“空創”,當然亦不能跟著傳統亦步亦趨。當代“醜書”書風的出場,應該是受到“八五新潮”之後的美術潮流的影響,所以視覺性的呈現才變得突出,在此種書風裡面的確出現了不少刻意化的設計,並有佈局成風的傾向。這是傳統書法裡面未被彰顯出來的維度,但不能說傳統裡面沒有,只是需要去蔽而使之顯現出來。顯然,這是源於視覺藝術界對個性解放追求的結果,面對這種外在壓力,書法界也開始追求所謂的“視覺張力”,並逐漸形成了自身的內在訴求。

當然,這種書風的美學追求也有問題:單純或者過度追求視覺,都會影響本然情感的抒發。我們可以比照一下東西方兩個例證:一個例證是抽象表現主義,抒情性與視覺性兩者都做到了,而且結合得相當完美,出現了諸如羅斯科這樣的色塊藝術大師;另一個例證則是現代日本書家,他們也橫向影響了中國,雖然也在刻意佈局並追求視覺效果,但是井上有一那種蓬勃情感的抒發卻是難以抑制的。東西方這兩類藝術當中都出現了不少傑作,當代中國的“醜書”恰要沉下心來,多為後代留下更多好的作品,在追求視覺性的同時增強情感性,從而達到一種更為完美的內外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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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鏞書法

當今書法界近十年的流行書風乃是以陳忠康等人為代表的對帖學傳統的翻新,稱之為一種追求古典雅緻的“新帖學”也許更為準確。由此你會發現,書法的發展好似一個鐘擺,在傳統與創新之間來回地歷史擺動。儘管帖學的過度程式化的確值得反思,但是斥責新帖學還處於初級訓練階段,這樣的判斷似乎也忽視了其中的新創。從美學高度來看,當今的“醜書”與“新帖學”各自的利弊也顯而易見:傳統的積澱不能刻意割裂,但是繼承到何種程度並適度創新,那就大有學問了;反過來看,視覺效果的營造固然頗具新意,但如果過多斬斷與傳統的勾連,那效果恐怕就適得其反了。

藝術史的發展邏輯,就是突破再復歸,再突破再復歸……特別是書法這種始終需要“報本返始”的本土藝術類型更是如此。既然王羲之這樣的千古大家,在書法面世之初都被斥為醜,更何況後世各位試圖突破的創新者了。更重要的是,讓作品去為流派代言,也就是讓作品本身去說話,這不僅適用於書法中的各個當代流派,也適用於中國樂派抑或中國電影派這樣的新構。所以,“醜書”作為當代書風的創新需要得到力挺,因為這些書法的“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我們痛批的是“以醜為美”的那些“醜書”,而力挺的是“化醜為美”的這一派“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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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興華書法

(作者:劉悅笛,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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