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炎防控:中國人心中的“天佑中華”觀念

近日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肆虐,在生死危機的刺激下,一場全民參與的如何防治肺炎的討論也隨之展開。信息首先從相關領域的專家產生,而後傳播到社會各界,最終衍生出各種各樣的防治策略:勤洗手,戴口罩,酒精殺毒常通風,這是基礎操作;抽菸防毒,援引非典假數據;喝酒殺毒,酒精消毒下的新說;鹽水漱口殺毒,謠傳鍾南山院士曾憑此法一戰成名;還有各種中醫湯藥防治,真假不知。這五花八門的策略背後,一方面是各方工作人員在前線戰場的捨生忘死,另一方面是普通群眾春節假期大門不邁的靜觀其變,而所謂靜觀其變的精神內核,一個是“命裡有時終須有”的處變不驚,一個是“天佑中華”的民族關懷,這兩者雖然落點不同,但都是中國本土“天命觀”的深刻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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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腳見運

一、天命觀在中國社會的普遍反映

《論語》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聽天由命的說法向來屢見不鮮,並在歷史長河中逐漸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生命密碼。每當發生重大災難,往往可見“天命佑我”意思的話語盛行,每在災難無法挽救,則又有“天要亡我”。在個人層面,福祿壽夭等各方面的人生髮展都時常與“命數”相提並論,貧富生死、貴賤窮達,都是自有定數。雖則這往往被歸於迷信,但“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這就是命”等影視歌曲的流行話語依舊錶現了天命觀的生命力。而接受了現代科學教育的人們,也時常無可避免的冒出“命中註定”之類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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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命

新文化運動時期,梁啟超在《國民日日報》發表《革天》一文,謂:

“中國數千年來之學子,莫不以天為最大之指歸,以便為其通詞之地。凡遇有不可思議、無可解說之事,輒曰天也地也,而人相與信之。因有此迷信,而遂生出誤點。一誤以事之成為天命所歸,而妄欲得天者,假符竊誠,以擾亂天下之安寧; 一誤以事之敗為此天亡我,而失勢者,遂任意喪志,一齊放倒,以沮敗人群之進步。”

梁啟超以“天命”為迷信,謂其阻礙國民之客觀性與積極性,是中華民族的一大病症,要革除之,自是有其歷史背景,這裡無需多談。但需要注意的是,一方面“以事之成為天命所歸”、“以事之敗為此天亡我”,精準得道出了天命觀的一般表現;另一方面,梁氏此說所描繪之情形,亦符合今日之社會環境,只是今日民眾普遍將天命放得離個人較遠一些,“命中註定”的意識更弱,這自是科學教育的一大進步。但更需要注意的是,天命觀不能單純的歸於迷信。西方宗教神學的各種宿命論認為:“事情是由某種力量促成,順理成章的發生”。在宿命論的框架之下,人的主觀能動性遭到無限壓抑,在各項事務中如同牽線木偶。但中國的“天命觀”則更富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積極色彩。

要準確把握中國“天命觀”的精神內核,這就需要從本土哲學的發展脈絡進行深刻剖析。

二、天命觀的哲學起源與發展

  • 殷周時期的傳統天命觀

“天人合一”是“天命觀”的邏輯基礎,唯有天人之間具備密切聯繫,天之所命才能到達於我。而人所具有的這一秉性,最開始是以“德”為表現。於是,探究天命觀的起源,需要從先秦“德”觀念開始。

德今義為道德、品德,探究它的古義,有各種說法,其中似以晁福林“獲得說”更佳。《釋名·釋言語》:“德,得也,得事宜也”。德即為獲得、得到之意。一方面,在商人的觀念中,人的一切所得都來源於神意,由於神的指點迷津而有所“得”。另一方面,商人存在著對“天”的崇拜,天被視為至高神、上帝神,國家命運的走向受到天的管控,如《尚書·盤庚》記載:“先王有服,恪謹天命”。因此,在“天”與“

”的相互運動之中,殷商逐漸形成“天德合一”的宗教神學意識。《尚書·多士》曰:“自成湯至於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國家唯有德則受天命而長治久安,天命唯有德而下臨國家,從而形成“天命有德”的天命論。

周代為“德”注入了新的內涵,其將民眾作為了“德”的落點,講究“敬天保民”,民聽既是天聽,惜民既是惜德,使“天命有德”的觀念進一步完善,在人世間建立了天命的另一個端點。《禮記·中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若要想獲得天命之照料,則要“明德慎罰”,不然“天命糜常”,若失治民之德,則國家破碎。於是,隨著對“德”的內涵的補充,周代天命論被賦予了道德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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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

但是,總的來說周代在天命觀上和商代一脈相承,都將“天”作為至高無上的主宰,將國家的盛衰與天命密切關聯。而因為“德”主要指國運之“德”,涉及於集體層面,天命在這一時期亦更注重於國家,對個人的關注較少。

隨著西周末期政治腐敗,作為西周政府統治權威的“天”受到廣泛質疑,社會上“怨天”、“罵天”之潮蜂擁而起。在這一背景之下,天命觀實現了從“天德合一”到“天人合一”的轉向。鄭國政治家子產說:“天道遠,人道邇。”因為周德之暴虐與人民之嚮往幸福的矛盾,人民急迫需要另一個代表正義的“德”,這就使“德”散發於社會每一個體的心中,“德”內蘊於人,國運之德變成個人之德性,“德”不再用於描述集體層面,而用來描述個人層面,天命由此實現了對個體的直接對接。

  • 傳統天命觀的發展與確立

春秋之際是天命觀產生重要變化的時期。中國哲學中一般認為,作為哲學概念的“天”具有義理之天、主宰之天、自然之天三重含義。殷周時期的“天”雜糅了這三者,在春秋時期通過“命”與“天命”的界定而初步分化。

與“天”的分化和“”的下移同時,傳統天命論也產生了三種分化。一是義理之天主導的道德論,即傳統德性天命論的個體化;二是自然之天主導的命運論,即在傳統天命觀受到劇烈挑戰後,對於個人命途無常的補足;三是鄒衍所創之“五德輪迴說”,為傳統天命觀在國家命運層次上的延續。隨著這一深刻變化的出現,中國本土“天命觀”初具規模,而影響後世。

義理之天主導的道德論主要在儒家中得到集中體現。孔子作為春秋時期的人物,親歷了西周的衰落,認識到“命”與“天命”的不同。

《論語·為政》:“五十而知天命。”

《論語·憲問》:“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論語·顏淵》:“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論語·雍也》:“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牅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徐復觀認為所謂“知天命”意為“證知了道德的超經驗性”,即“天命”之“天”為一超經驗的道德統一體。此正是《憲問》中所說,人通過不斷的道德修養,可上合於天。又比較後兩則出現之“命”,便可見孔子所謂之“天命”富有道德倫理意味,為義理之天之命,並摻雜了一些主宰之天的人格神味道。而“命”則蘊含生理色彩,有自然之天的意味,為人自然之命,無可估計,不可改變。孔子更加註重“天命”,而對“命”則持“敬鬼神而遠之”的冷淡態度,如《論語·述而》:“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與予何!’”表示天命佑有德之人。蓋儒家主講道德教化,唯“天”具道德色彩,受教之人才有學習之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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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講學圖

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一般被認為是七十子所作,是儒家在孔子之後的重要作品。其謂:“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在繼承孔子義理之天命的基礎上,開始試圖將人之德進一步深化為德之性,認為天命與人的關聯,不僅為內蘊於心的個人品德,而為關乎生命基礎的人性。至此,自遠古時期用以表示“得”到西周用以表示“禮制”,“德”一變而為傳統哲學話語體系中的“性”,成為道德天命論下天人之間的唯一聯繫。到《中庸》這一觀念進一步得到揮發,其開篇即言:“天命之謂性”。《性自命出》時,命與性之間還是一個雙向的聯繫,“命自天降”雖則不至於不降,但體現了一定的條件,而“天命之謂性”則之間使性受天命之制,是天命在人的直接體現。

孟子在《中庸》之後,繼承了前者對於性的說法,對天人關係作出進一步解釋。《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同篇又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因人有四心,而性有四端,通過對性的自覺,人藉此溝通天命,達成聯繫。在這裡,道德天命論最終以儒家性善論的形式得到落實,它將富餘道德意義的人性單獨摘出,作為天人之際的節點,人在這一框架中保持著積極進取的態勢,成為中國本土“天命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並在宋明理學的新發展中出現進一步強化。

自然之天主導下的命運論即為儒家中的“命”觀念,散見於各家,而在道家中具有突出意義。老子哲學中認為“道”是最高實體,而沒有“天人合一”的概念。他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作為宇宙觀的基本組成,體現了自然主義的色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的自然屬性壓過道德和神聖屬性,天命更加表現為自然之天對人的命運安排。

《莊子·德充符》:“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譭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

《莊子·德充符》:“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莊子·秋水》:“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

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認為天命體現在人生之各種生活領域。對這一天命的態度,其雖也點出了人德,但認為德的作用就在於不抗衡天命,真正的聽天由命,對所謂天命採取順其自然的態度。於是,他將天人兩相對立,認為人無法對天施加絲毫影響,只有完全拋棄人的屬性,“與天為一”,才是對待天命的正確態度。荀子對此評價說:“蔽於天而不知人”,則是認識到其過分強調天命之不可違逆,而與西方宿命論相似。但是,

此種天命是現實社會中所講“命運”的本來含義,它在往後的歷史發展中,與道德天命論齊頭並進,兩者之間相互吸收,共同構成了民俗中的“天命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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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夢蝶圖

不管是義理之天主導的道德論,還是自然之天主導的命運論,都是春秋之際隨著“德”的下移、“天德合一”變為“天人合一”,而出現的天命施加於個人的體現。不過,立足於國家層面的傳統天命觀也未曾消失,以鄒衍為代表的“五德輪迴說”是傳統天命觀的全新發展。

“五德輪迴說”似與《左傳》有離不開的關係,有學者指出,《左傳》的歷史觀表現為一種“天德合一”的災異控制論,天若有應,人必感之,這一途徑主要為天象、夢境、異事、占卜等。鄒衍吸納這一神秘史觀,將西周“制度”之德抽象為神秘概念,定義為土、木、金、火、水五行,又將五行視為天之組成,從而形成獨特的天命觀念。“五德從所不勝,虞土、夏木、殷金、周火”,認為王朝更替在於五德輪轉,而這“德”之所受直接來源於天,“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天命觀的這一方向具備濃重的政治性,秦始皇一同天下後,即以“水代火德”,而以秦受水德。到漢代,隨著董仲舒“天人感應”論的提出這一觀念得到進一步完善,又隨著兩漢讖緯之說的風行,五德學說更加披上一層神秘色彩,並遺存後世,成為中國歷史上國家層面上天命論的官方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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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德輪迴圖譜

三、中國“天命觀”的核心精神

回到前文梁啟超之說,則“中國數千年來之學子,莫不以天為最大之指歸”,並不能僅僅歸於迷信。雖則在專制集權與災異控制論的作用下,“天命論”不可避免的染上迷信的痕跡,但對這種活躍於底層民眾的“天命”進行深入考量,其背後的意義與士大夫階層所秉“天命”別無二致,都體現著作為人對善與美好的追求。錢穆曾說:“‘天人合一’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又說:“中國文化過去最偉大的貢獻,在於對‘天’‘人’關係的研究”。蓋整個春秋時期的學術走向,都與天人關係和天命觀的衍變密切相關,而春秋之學術關乎中國傳統之學術,則無怪乎天命觀在中華民族具有莫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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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魂

事實上,中國“天命觀”實際上包括個人層面的道德論、命運論與國家層面的五德始終說。但在實踐中,道德論往往和命運論相交織,道德論以命運論為背景,命運論以道德論為動點,既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又承認天的客觀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中國本土“天命觀”的確切表達。

因此,中國的“天命觀”類型主要從“天人合一”出發,以道德價值為核心,人正是通過對個人或集體道德的不斷圓滿,而獲得天命的不斷照顧。而作為其反面,因“天命不唯常”,故在此類型之中始終充斥著德性的不滿與進取。總而言之,中國“天命觀”的主要精神是一種謙遜的保留。“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正是這樣的一種體現。

另外,隨著民主革命的勝利,舊五德始終學說逐漸被拋棄,國家層面的天命觀漸漸與個人形成隱性的聯繫,國家命運聯繫個人命運,國家前途聯繫個人修養,國家被人格化,其盛衰榮辱應觀其民族精神之特性。於是,這似乎再次回到了遙遠的從前,即:

“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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