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北苑出奇才,
千里溪出筆底回。
不管六朝興廢事,
一樽且向畫圖開。
——錢選
宋元,一個政治鉅變、民族融合的時代。
宋元,一個文藝雙絕、絢麗多姿的時代。
宋元之交,時代的變化成為註定的事實,蒙古族推翻漢族宋室成為不可逆轉的書面,漢族文人士大夫難掩對故國的眷戀之情。
“不管六朝興廢事”,前朝的遺民藝術家們或以隱居的政治態度表現出對故國的忠貞,遠離當下的政治時局。
兩宋時代的藝術成就有目共睹,至今流傳於世的宋代畫卷記錄著那個遠在千年前的榮耀,象徵著古代文化藝術的高光時刻。
“一樽且向畫圖開”,承載著宋代藝術榮光的文士們,將對故國的思戀在書畫創作中抒發情懷,寫山、寫水、寫花、寫鳥,寫出人間清幽,寫出世間寧靜。
作為“吳興八俊”之一的錢選,以其清雅傳神的技藝在眾多畫家中脫穎而出,成為這類前宋遺民藝術家的典型代表。
錢選(1239—1299),字舜舉,號玉潭,又號巽峰,別號霅溪翁、清癯老人、川翁、習懶翁等,湖州(今浙江吳興)人。宋末元初著名畫家,“吳興八俊”之一。
南宋時,全國的政治和文化重心移至江南,而吳興更是江南的重鎮之一。
在宋末元初的藝術家中,錢選、趙孟頫、王子中、牟應龍、肖子中、陳天逸、陳仲信、姚式並稱為“吳興八俊”,錢選更為“吳興八俊”之首,成為宋元藝術的客觀寫照。
在隱逸文化成為漢族文人士大夫主流生活方式的時代,錢選的平淡真趣的審美物質折射出元初繪畫作品中積澱的詩畫意蘊。
洗妝猶帶舊風姿
在南宋理宗景定年間的鄉貢進士名單中,錢選的名字赫然在列。
作為前朝的進士,入元后不同於其他改換門庭的舊臣那樣投效新朝,錢選堅決不仕。
甘為隱逸的錢選,選擇“隱於繪事以終其身”,在大多數隱士文人一樣,依靠賣畫維持生活。
錢選的人物、山水、花鳥等無所不能,尤其精於花鳥。
兩宋精美的花鳥畫小品往往能反映一個畫家對具體物象細膩的制度與恭謹的創作態度,錢選在他的畫中完整地賦予了對待物象的真實情感。
錢選作畫與常人不同,醉心書畫不離酒。酒文化在中國的歷史淵遠流長,李白一生都酷愛飲酒,錢選也不例。
相傳錢選嗜好如命,“酒不醉不能畫,然絕醉亦不可畫,惟將醉醺醺然心手調和時最能畫”。
在酒醉迷離之際把握好一個度,從面達到心手相暢的境界,不禁讓人聯想到唐代中國草書的巔峰“顛張醉素”的狂態,狂得有理,狂而有態。
沉迷繪畫又以賣畫為生,精於臨仿是一位畫家的基本素養,曾有友人出借一幅《白鷹圖》給錢選品賞,獲觀後的錢選在家連夜臨摹並裝裱,第二天將自己的臨本還給友人,對方竟然無法看出不同。
這種“狸貓換太子”的手法是否妥當暫不討論,但只一晚的工夫就能實現從臨摹到裝裱的完整流程,錢選巧奪天工的技藝由此可見一斑。
由散淡沖和進而直入率真,錢選的畫中總能品讀書畫雙壁的統一格調。
對物象入木三分的刻畫源自於內心情感內涵的觀照,錢選常將畫文人意識與自我認知意識相結合,在物我相暢的心境中迴歸本真的抒發。
對超然清高的隱逸生活的追求,使錢選的畫有一股生拙細緻而雅潔的風格,詩文成就的使然,錢選在畫上顯而易見的題畫詩在這種畫風的折射下,表現出詩畫心緒情感的水乳交融,宋畫“舊風姿”的意境在新畫作的審美中得到延伸。
十日春風暄且妍
“吳興八俊”之首的美譽絕非虛名,在錢選面前,趙孟頫也只能屈居第二。
詩文、書畫雙修的錢選,選擇了一條隱居桃源的世外生活,生態環境的平和使錢選的人物畫也充斥著一種從容恬淡的氣質,筆墨多在工整中又帶有質樸和稚趣。
歷史典故是錢選人物畫常用的題材,諸如陶淵明歸田隱居更為他所鍾愛。不與世事俯仰而潔身自好的生活追求貫穿於他的畫作格調之中。
李公麟是錢選人物畫的師法對象,線條勾勒的清勁流暢,造型神態的精準靈動,錢選的人物畫在元初的畫壇裡象徵著宋代人物畫繪畫風格的傳承。
山水畫則師法北宋的趙令穰,其青綠山水之金碧,有李思訓父子的遺風。
一般的青綠山水大多側重於描寫天地山川的富麗堂皇,而錢選在他的山水畫裡熱衷於刻畫一個清幽寧靜而美好的環境。
超然世外的隱逸生活,讓錢選青睞於描繪吳興地區山明水秀的情趣,在繼承唐宋山水畫技巧的基礎上自出新意,筆墨蒼秀而不過分計較形象的精微寫實,保持著屬於自己的一份清麗雅緻。
花鳥畫是錢選藝術水準的最高體現。其花鳥畫師法北宋畫家趙昌,在趙昌筆墨濃豔的特點之上,變易為工緻明潤而格調清新高雅的個人特色。
在元代繼承宋代設色工筆花鳥畫的畫家中,錢選屬於其中的代表人物,他將南宋花鳥畫的富豔轉向元代花鳥的清雅,影響了元朝一代的花鳥審美趨勢。
南宋院體畫風傾向於將設色的纖麗華豔,然而現實社會中的這宋元交替,使錢選活在當下但心向遠前,深藏著一顆緬懷先宋的隱隱遺民之心。錢選一生六十六歲,前四十年生在宋朝,後二十二年生在元朝,在南宋創下的審美格調隨著形勢的變化而改變了原本的花鳥畫風格。
花鳥畫中的折枝花卉是錢選尤善表現的素材,從樹幹母體脫折的花枝,也表明了遺民畫家微妙的心態特點,而花色之鮮嫩如新放晨露時潤澤,又淡雅如清風吹拂般明新。在一絲清絕的畫風下又因之注入恬嫻的畫風。
淡雅的色調猶如空濛山色裡隱現的景色,清清而輕輕,錢選入元后花鳥畫的佈局更顯清逸疏宕,柔勁的筆致洗盡鉛華更顯清香。
“士氣”說與“戾家”畫
錢選作畫講究“士氣”,但“士氣”究竟為何物,連當時的趙孟頫也向他請教。
“隸體耳,畫史能辨之,即可無翼而飛。不爾便落邪道,愈工愈遠;然又有關捩,要得無求於世,不以贊毀撓懷。”錢選如此回答。
答案簡短,但是意味深長,所謂士氣,就是“隸體”,也就是“戾體”,以高古的書法用筆入畫,並保持自己的清高人格。
元代時把以繪畫自娛的士大夫繪畫稱為“戾家畫”,要作“戾家畫”就要在藝術上反對為迎合一般人口味而刻意求工。
工到極致就是俗到極致,要表現文人自己的趣味情懷,應要“無求於世”,保持自己獨特的風貌,代入自己的真情實感,引導新文人畫。
區分文人畫與非文人畫的標誌就是“戾家畫”,達到的關鍵在於擺脫世俗慾念,心胸淡泊,贊毀置之度外。
看錢選的畫就是在看士氣畫、戾家畫,高標清逸的人品和畫品在他的畫中得到印證,人們欣賞他的藝術,也就是在欣賞他的清貞高潔之氣。
含蓄凝練,以平淡為格,錢選在傳承古典繪畫技法的同時,將傳統宮廷繪畫的審美範疇拓展到更富於文人氣質的表現上,我們今天重新審視錢選,其意義就在於探尋心性真率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