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孤苦一生的爷爷

我爷爷生于1937年,他是家中长子,他的母亲一共生了十个子女,但才养活了七个,最小那个女儿比我大姑还小。

他虽然是大儿子,却不受父母疼爱,他底下的弟弟妹妹都上过几年学,他却只读了个三字经便被喝令不许上学了,勉强认得几个字。好在他求知欲挺重的,太奶奶虽然不给他上学,他还是从别处那学了许多汉字,还练得一手不错的字。

爷爷年轻时长相不差,但却娶了个皮肤黝黑,个子不高的女人,就是我奶奶。爷爷奶奶结婚后,就被早早分了家。太奶奶给了一间住房和一间厨房他们过活。

太奶奶不喜欢我爷爷,连带着奶奶也不喜欢,特别是当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还没生出儿子后,更是对她看不上眼,常常指桑骂槐。直到第三胎生了儿子,也就是我爸,骂声才慢慢萧条起来。

那个年代家家都穷,个个都苦。但我爷爷家过得尤为苦,他们一共生了八个孩子,除了我爸,都是女儿。那时重男轻女思想十分严重。奶奶家男丁少,在村子里,男丁就意味着劳动力,意味着财富,女娃便是赔钱货,地位十分低下。因此,奶奶没少受人气。

我爷爷也因为只生了一个儿子,显得在同龄人中十分自卑。所以对我几个姑姑都很严厉,唯独对我爸,很是疼爱,宽容。所以直到现在,我的那些姑姑们对我爷爷心中是有气的,恨他重男轻女。

她们从小到大所得的疼爱不及我爸的十分之一。

这话确实也没冤枉他,所以姑姑们发起语言攻击时,爷爷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一言不发。末了,又给自己辩上一辩:年代如此。但姑姑们并不想轻饶他,逮着机会就会逼他认个错。每当爷爷认了错,姑姑们心就软下来了,其实她们何曾是要一个认错的态度呢,根本就是想获得一丁点来自父亲的爱和认可罢了。

听姑姑们聊起小时候的事情,说起爷爷的脾气,十分憎恶。他脾气暴躁,骂人又狠,人还十分保守。姑姑要是和同伴一起在外玩得晚归,他是连着那个女孩也一并骂到家。什么伤风败俗,年少不学好之类的帽子生生扣到头上。那些女孩子们哪里受过这样的辱骂,个个在心里又恨又气又怕,只得忍着气。

爷爷其实并不愿如此骂人,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教育自己的女儿。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姑姑们走歪了,便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十分严苛。

每每严苛后,又十分自责,愧对早逝的奶奶。

爷爷很少提及奶奶,关于奶奶的事情,爸爸跟我说了不少。

奶奶个子虽然小,但人很勤快。但是再努力做事,也难以逃脱那份因为子女多而带来的贫穷。家里很少能吃上白米饭,大多时候吃的是红薯粥,是用当地红薯和米煮成的粥。一家子就着这一锅薯粥度过了很多困难时期。

别人家能吃上白米饭时,他们还在吃着红薯粥。好不容易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米饭,那真比过年还高兴。

从小到大,爷爷教育我们最多的就是要惜米,吃饭时如果有饭粒掉到桌子上,一定要让我们捡起来吃掉。那严厉的样子让我们一直不敢随意浪费米饭。

爸爸说,爷爷这个习惯跟从前穷有关,也与奶奶死的原因有关。

说起奶奶的死,爸爸曾一度哽咽不已。

那时候,家家户户用的柴都需要自己进山砍伐。那天天气并不好,但奶奶为了生计还是独自上山去砍柴火。早晨吃的那一碗红薯粥根本撑不了多久,正饥饿难当时,抬首间发现一株长了许多野果的树。那红艳艳的果实一看便让人垂涎欲滴。

果子生得很高,她费了很大劲才摘到几个野果,小心翼翼地装在衣袋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并没有吃,也许她在心底里想着她的孩子们,想着他们也在忍受着饥饿,这些果子她想带回去给大家吃。

她却不知道,她带回来的哪里是什么能果腹的果子呀,根本是要人命的毒药。

家里只有二姑和才出生一个月的小姑姑。奶奶放下柴火便开始给大伙煮午餐,二姑在一边给她添柴火。

饭煮到一半,奶奶突然想起自己带回来的果子,便喜滋滋地掏出几个给二姑,还给她说起摘这些果子的不易。

结果那天二姑突然固执起来,怎么也不肯吃这些果子。她对奶奶说,不要吃。并且还生气地推开了奶奶执意要递果实过来的手。

奶奶生气了,自己好不容易摘回来的果子,满心欢喜地给她,还遭到拒绝。她气呼呼跟二姑说,你不吃就算,我吃。

于是便也坐在二姑旁边的矮凳上拿起果子独自吃了起来。吃到第二颗时,她突然口吐白沫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这变故把二姑吓坏了,想拉奶奶起来又拉不动。她哭着大声喊人。爸爸当时才读高中,刚放学回来。他听到哭声,飞也似的跑进厨房,看到奶奶倒在地上,也急得不行。

想到从前有人用大粪催吐,他跑着到茅房捞了一把粪便回来,全部塞入了奶奶口中,那臭哄哄的味道并没有让奶奶把吃进去的果子呕出来,一番折腾下来,奶奶早已没了气息。

摸着奶奶变冷的身子,爸爸和姑姑们哭得惊天动地。刚干活回到家的爷爷闻此变故,整个人都瘫倒在地,满脸是泪。

奶奶就这样走了。全家人都笼罩在伤痛之中。没有了主要的劳力,家更穷了。

当时爷爷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把小姑姑送人。这件事情也成了他一生中很痛的事。

小姑姑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她长大后,看过爷爷几次,但每次都有怨言:为什么这么多孩子中,只不要她?

她每来一次,爷爷就难受一次。

后来爷爷跟她谈过一次话,大意是自己并不是不想要她。奶奶走时她还在吃奶,底下又有这么多人等着吃饭,要照顾她,实在是有心无力。

如果奶奶在,如何舍得?再苦再累都会养她成人。小姑姑去的那户人家,爷爷还专门打听过情况,那户人家没有女儿,夫妻都是厚道人,小姑姑去他们家,一定会得到善待的。

事实证明小姑姑去到他家后过得不错,养父母待她十分疼爱。

小姑姑最终还是原谅爷爷的无可奈何。结婚后,常常带着丈夫来看他。她嫁的人家也不富有,常年要到外地打工。但每次去外地前,她都会回来看望爷爷一次。但她每来一次,爷爷便歉疚一回,总把她送人身不由己的缘由说上一说,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心安。

奶奶走后,爷爷病了三年。爸爸不得不弃学回家赚钱养活大伙。我爸常说,如果不是奶奶走得早,他能一直读书,像最小的两个姑姑一样吃上铁饭碗。可惜命运弄人,他的一生过得实在平常得很。我妈嫁给他时,花了几年时间才还清家里的外债。

爷爷曾念叨奶奶之所以走得这样早,还有其他原因。太奶奶曾经与奶奶起过很大的冲突,期间太奶奶还给奶奶跪了下来。这一跪,把奶奶的寿也给跪没了。第二原因是奶奶走的那一年,曾经算过命,说自己那一年不适宜去东北方向,否则不详。结果那年年中,她莫名回了趟在东北方向的娘家。就在回家后一个月,人就没了。

这两点让爷爷一生十分信命。他每年都会找算命先生算命。算命的说他今年不大顺时,他便十分紧张。要是那一年生个什么病,他便会把这些赖作命里的劫数,想尽法子也要度劫。

有一回他哪哪都觉得不对劲,非要叫爸爸找个风水先生来看看风水。我爸实在拗不过他,便找了个先生来。先生拿了个罗盘,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又掐指给爷爷算了命格,并没有什么打紧的地方。

爷爷明显松了口气。那天后,他神奇般痊愈了。我爸说,爷爷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算命的话便是他的心药。

奶奶走后多年,有人给他做媒,但他拒绝了。他曾私下跟我说,有后妈便有后爸,他不愿自己成为那个后爸。

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自己的子女,守护着这个家。

在子女成年前,他的感情荒芜一片。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不错的女人。那个女人我曾见过,是个寡妇。人长得十分慈爱。

她和爷爷最终做了十多年的露水夫妻。那时候,大家都愿意爷爷娶她回来,但她不肯,放不下家里的孩子。两人终究有缘无份。

那会逢年过节,她常会带上家里许多土特产交给爷爷,爷爷又把它们分发给了大家吃。年少的我们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爷爷带回来的东西真好吃,我们年年都盼着他带一堆东西回家来。

再后来,我们也长大了,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许多事。觉得他们不在一起真可惜,因为我们从小就特谗别人有一个慈祥的奶奶,一个会做许多好吃东西的奶奶。

我们每回埋怨爷爷不把那个奶奶娶回家时,他就笑,笑着笑着便又沉静下来了,叹了口气道:都是命啊。

他喜欢把这一切归于命运。

相信命运的人总是良善的,他觉得良善的人天不会负他。可他的善良并不曾让他的日子过得很好,反而因为这个性子总被亲人欺负。

他有个弟弟仗着太奶奶疼爱,性子很骄纵,对这个长兄并不尊重。有次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两人打了起来。爷爷虽然是老大,但是病了几年,根本不是正值青年又当过兵的弟弟的对手。

最后爷爷生生被弟弟压趴在地上。事情并没有结束,弟弟居然抓住他的手指按于地面,拿起一旁的石头砸了下去,疼痛传遍周身,爷爷惨叫声传得很远很远。手指被砸断了,好在包扎及时,续了起来,但多少有些痕迹。

太奶奶太爷爷对于兄弟的这次冲突并没有直面站出来。爷爷对他们越发心寒,对这个弟弟怨恨也极深。每当他说起这个弟弟,便会伸出那只变形的手指,红着双眼把当时自己被按倒在地砸伤手指的事情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身体的伤容易好,心理的伤一辈子都愈合不了。我想,他一定是痛到了灵魂深处,才不断的重复那段过往。

爷爷一生并不得兄弟姐妹的帮扶与亲近。这跟太奶奶处理自己子女问题有很大关系。他的妹妹曾说,这个哥哥只是名义上的。

大抵因为他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实在太大了,加上爷爷养家糊口的压力,他们亲近的时间不多。没有微时之情份,所以爷爷与兄弟妹妹们隔阂很深,除了血脉亲近外,情份上生疏得很。

其实爷爷除了对伤害过他的那个弟弟有想法外,他对其他兄弟妹妹们还是尽着当哥哥的本分的,平日里该帮便帮,他还无条件送一块地皮给自己的弟弟扩建房子,只是即便他努力去做一个好哥哥,也得不到大伙的拥护和爱戴。

有一次爷爷中风入院,住院的期间,他们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来问候他,他痊愈出院后,对此也没有说过只字片语。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对他的态度。

爷爷虽然得不到他们的敬重,但是很有外人缘。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个热心肠又很慷慨的人。别人来家里借东西,他从来没有为难过,人来要东西,他直接就给,什么话也没有。倘若对方把东西弄坏了,也不会跟人大吵大闹一番。

不像有些人家,借样东西会细细叮嘱对方不能够怎么用,用了后要如何如何,条条框框听得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爷爷还懂些手艺活,常常帮左邻右舍做些小木活,还不收任何费用。爷爷在村里辈份很低,但很有声望,那些辈份比他高,又比他年轻的人总喜欢唤他一声大哥。

爷爷总乐呵呵地应着。

有一回,家族中一个年轻叔公把村里同宗的兄弟集结起来,说要来家里跟爷爷吃饭,兄弟们聚一聚,聊聊感情。那一天,家里好热闹啊,摆了好几桌饭菜,跟请酒似的。

这个叔公是个当大老板的,平日又爱帮人,他说话大家都爱听。他赞扬爷爷品行端正,刚正不阿,是族人之表率,一席话下来,大伙儿情绪都被调动得十分高涨,唯独爷爷的那些弟弟满脸讪讪的。

爷爷这一生听过许多人夸他,唯独这次的话让他热泪盈眶。拿起酒杯时,手都是颤抖的。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跟宗族兄弟围在一起聊兄弟情份。曾经兄弟情对于他来说是这样遥远,可那天他觉得离他好近啊!

我相信这一天后,他内心的那些缺漏已经在慢慢地补上了,变得圆满了。因为他的晚年,有我们一群人来爱他,敬他。

有人说,一个人如果过得太苦,但为人又很良善,他一定是天上的童子下凡历劫来的。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但我希望不是。因为从古至今,历劫后的童子很快要魂归天上。

我只愿他是一个普通的人,熬过了秋冬寒冷季节,迎来的是春暖花开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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