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為何不短命(一)

自漢以後,隨著社會生產力發展,每一個朝代都演化出自己獨特的戶籍管理體系。比如東晉分本土黃籍和僑民白籍;唐分天下戶口為九等,三年一團貌;宋代有常產主戶和無常產的客戶,又分坊郭(城市)戶和鄉村戶等等。但萬變不離其宗,無論細節如何變遷,其運作的基本邏輯,始終不曾偏離蕭何的《戶律》精神,總結下來就八個字——收稅有據,束民有方。

一個政權掌握的數據越詳細,天下就越透明,統治越穩定。

因此我們會看到,歷代王朝肇造初始,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永遠是括閱天下,修造版籍。這事搞不定,啥也幹不了。

不過建戶籍這事吧,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明朝為何不短命(一)

戶籍檔案有一定的繼承性。如果你前頭趕上一個靠譜政權,規則設計完備,資料保存完整,能省不少事兒。比如劉邦,有現成的秦法可以參考,又有蕭何保留下來的秦檔,很快便能進入狀態;司馬炎運氣更好,魏蜀吳三國皆襲用漢制,三分歸晉之後,三家戶檔可以直接合並;大唐之前,有隋朝幫它“大索貌閱”,收拾流民和隱藏戶口;大宋之前,後周已把基層建設得差不多了,趙匡胤黃袍加身,照單全收便是。

跟這些幸運兒相比,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可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因為他要面對的,是奇葩前任留下來的一個大爛攤子。

元代是一個非常奇葩的朝代,它的戶籍體系叫做“諸色戶計”,以繁複而著稱。有按職業分的,如軍戶、民戶、匠戶、鹽戶、窯戶、儒戶、打捕戶、樂戶、織戶、採珠等等;有按貢賦內容分的,如姜戶、藤戶、葡萄戶;還有按照僧、道、也裡可溫、答失蠻等宗教信仰分的;還有為了服務於貴族而設立的投下戶、怯憐口戶。再往下細分,還能分成草原兀魯思封戶、五戶絲食邑戶、投下私屬戶,投下種田戶等等;甚至還會細分到負責侍奉貴族老年生活的養老戶,負責供養皇親國戚的江南鈔戶,給公主和王妃當嫁妝的從嫁民戶,隸屬於寺院的永業戶,等等等等……

順便一說,同一類戶籍下面,還按財產數量分為九個級別。

明朝為何不短命(一)

再順便一提,不同類別的戶籍,歸屬不同的管理機構,沒有統一的協調機制。比如探馬赤軍戶歸奧魯官管理,匠戶歸戶部管理,僧道戶歸宣政院管理,投下戶則是不同的宗王貴戚私有之物,江南鈔戶名義上歸戶部管,但稅收卻要上交諸王與駙馬們。

在沒發明Excel和Access的年代,想把如此錯綜複雜的戶籍體系理清楚?就是一百個耶律楚材也沒辦法。忽必烈在中統十年曾經試著搶救了一下,立了十路宣撫司,定戶籍科差條例。可這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讓他這次“閱實天下”的目的沒有實現,反而弄得更亂了。

跟繁複的戶籍體系相對的,元代的戶籍管理卻極其簡單粗暴。

馬可波羅在遊記第二章裡,講過一段他在杭州的見聞:“每家的父親或家長必須將全家人的名字,不論男女,都寫好貼在門口,馬匹的數目也一樣要載明。如有人死亡或離開住所,就將他們的名字勾去,如遇添丁,就加在名單上。”

雖然他是以讚賞的口氣來描述,但讓秦漢唐宋的戶籍官吏看到這個場面,能吐出一口血:這管事得多懶多糙,才會這麼幹啊!

這還是在一線城市杭州,其他地方更不敢想象了。

如此破爛粗放的一部機器,一直磕磕碰碰地運轉了百多年。元末戰亂一起,它便徹底趴窩崩潰。用史書上的話說就是:“元季喪亂,版籍多亡,田賦無準。”

蒙古人拍拍屁股,跑回北方草原放牧去了。前來接盤的朱元璋,可發了愁。他望著那一堆冒著狼煙的機器殘骸,蹲在地上嘆了口氣:“這飯吶,夾生了。”

明朝為何不短命(一)

元代戶籍實在太亂,大明根本不可能全盤繼承;可徹底拋開另起爐灶,難度也極大。廢棄不是,繼承也不是,朱元璋面對這個複雜局面,只能摸著和尚過河,一步一步試探著來。

早在洪武元年,他在南直隸和江西三府搞過一個叫做“均工夫”的試點制度。規則很簡單,按田地數量徵賦役:每一頃地,出一個壯丁,農閒至京城服三十天徭役。如果田不夠一頃,可以幾家合出一丁;如果田多人少,也可以出錢僱佃農去服役。

這是一個無奈的折衷做法。因為那時老百姓跑得到處都是,沒有戶籍來制約。官府幹脆不按人頭徵稅,而是把賦稅折到田裡。你人可以跑掉,但土地總跑不了吧?

除此之外,朱元璋在洪武元年還發布詔書說:“戶口版籍應用典故文字,已令總兵官收拾,其或迷失散在軍民之間者,許令官司送納。” ——這是向民間徵集散落的元代戶籍殘本。緊接著,在第二年,朱元璋又宣佈:“須以原報抄籍為定,不得妄行變亂。”

你在元代是什麼戶籍,現在還是什麼戶籍,別自己亂改。在新戶籍沒建起來之前,權且用舊戶籍管著,先把人攏住了再說。

無論是“均工夫”還是“原報抄籍”,都只能臨時救個急。真正想讓大明長治久安,還得儘快把新的戶籍體系建起來才行。朱元璋手下有一位大臣叫葉伯巨,把這個道理說得特別直白: “夫有戶口而後田野闢,田野闢而後賦稅增。”

為此朱元璋輾轉反側,到處開會調研,最後還真讓他尋到一個辦法。

明朝為何不短命(一)

寧國府有個叫陳灌的知府,在當地搞了一個戶貼法,成效斐然。朱元璋深入研究了一下,覺得這個建戶籍的法子特別好,又是經過實踐檢驗的,完全可以作為樣本在全國推行。他決定拿來先用用看。

時間很快推移到了洪武三年。

洪武三年對大明來說,是個特別重要的年份。在這一年,朝廷相繼出臺了各種政策:重修了官員殿陛禮法,制訂了王府官制、五等勳爵,明確了明代科舉的框架。一個新生政權,正緩緩走上正軌。

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朱元璋頒佈了一封聖旨,鄭重宣佈戶貼制在全國推廣上線。

“戶帖”這個詞不是明代原創的,它最早始見於南齊,從南北朝至唐宋的史料裡時常可見,是一種催稅到戶的術語。不過在明代,這個“戶帖”的內涵卻變得很不一樣。

不光內涵不一樣,連口氣都變了。

朱元璋的這封聖旨,在中國的皇家文件裡極有特色。要知道,一般的聖旨正文,在皇帝形成意見之後,都會交給專家潤色一番,使之駢四驪六、辭藻雅馴,看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而朱元璋的這份“戶帖諭”,卻是一篇原汁原味的“口諭”。

聖旨是這麼說的:

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只是戶口不明白哩。教中書省置天下戶口的勘合文簿戶帖,你每戶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將他所管的應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寫著他家人口多少,寫得真著,與那百姓一個戶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來了。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徵了,都教去各州縣裡下著,繞地裡去點戶比勘合,比著的便是好百姓,比不著的,便拿來作軍。比到其間,有司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拿來作軍。欽此。”

真不愧是平民出身的皇帝,聖旨寫得近乎純大白話,讀起來特別“寒磣”。

這個文風,其實不是朱元璋首創,乃是脫胎於元代。元代皇帝都是蒙古人,發佈命令多用蒙語,會有專門的譯員逐字逐句直翻成漢文,再交給文學之士進行文言修飾。有時候事起倉促,省略最後一道程序,便形成一種特別生硬的口語話文牘——叫做硬譯公文。比如泰定帝即位的時候,詔書就是這種風格:“我從著眾人的心,九月初四日,於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裡,大位次裡坐了也。交眾百姓每心安的上頭,赦書行有。”

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正統臨戎錄》,裡面用硬譯體記錄了大量蒙古人的對話,特別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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