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七十三歲老人的臨終遺言:不能生離,也要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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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七十三歲老人的臨終遺言:不能生離,也要死別

一個七十三歲老人的臨終遺言:不能生離,也要死別

一個七十三歲老人的臨終遺言:不能生離,也要死別



"強子哥,你趕快回來,我媽不行了,捯著一口氣不肯咽。她清醒時念叨過你,怕是等你呢!"

強子剛把鑰匙插進鎖孔裡,還沒來得及打開家門,就接到了大軍的電話。

大軍是強子姑媽的大兒子,強子的表弟。

強子有四位叔父,姑媽只有這一個,在他父親那輩裡排行第四,強子等侄子輩都喊她"四姑"。

"啊?!我馬上回!"強子抽出鑰匙,邊轉身下樓邊給還未到家的妻子小凡打電話。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小凡接回家,又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些洗漱用品,就帶著她開車向200多里路的老家奔去。"

你這一年也就回一兩次老家,和老家親戚除了紅白喜事來往,走得又不近,四姑怎麼會臨走前惦記著見你呢?"路上小凡疑惑地問強子。

"我爸排行老大,我是家族裡第一個孩子,四姑最寵我。那時農村條件差,普通人家也就對屋兩個房間,我六七歲爸媽才有了自己的房單過了,在這之前一直和爺爺奶奶住對屋。爺爺奶奶屋裡的大炕上睡著爺爺奶奶和我三個叔叔,家裡只有四姑一個人有自己的獨立房間——廂房,我記事起就和她住廂房。爸媽有了自己的房,我也和四姑住,她對我比爸媽對我還好。爸媽去世後,咱回老家次數太少了,想想……今年四姑七十三……應該多回去……"

"看看她"三個字強子說出不來了,淚卻下來了,在一個大男人的臉上無聲的趟成了河。要不是還開著車,要不是急著趕回家見四姑,他真想停下來抱頭痛哭,再抽自己兩嘴巴:你淨顧著在市裡打拼站穩腳跟啦,都把那個從小抱大你的四姑給忘了!

但現在,他得剋制著,以最快的速度去見等他的四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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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擦黑,強子的車就進村了。平常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他開了40多分鐘就到了。

強子和小凡邁進四姑家時,四姑身邊圍滿了人:四姑的兩個兒子、兒媳, 三個親孫子,還有她婆家的兄弟、妯娌及他們的孩子們,當然還有強子不認得的面孔,想來應該都是本家。

"四姑,四姑,我來啦!"強子顧不得和他們打招呼,就帶著哭腔喊著往裡擠,屋裡的人自動分開,給他們讓出一條縫。

炕上躺著的四姑已經穿上了裝老衣,絲綢的夾襖,錦緞的下裙,腳上還蹬著厚底的靴子,衣服頗具儀式感。但她雙目緊閉,眼窩深陷,面色土灰,乾癟的嘴唇費力的一張一翕著,每呼一口氣每吸一口氣都有著巨大的聲響,給人感覺那衣服不是裝點她的,而是她的負累,彷彿壓得她下一口氣就要上不來了。

"媽,強子哥來了,你不是念叨他呢嗎,你睜眼看看。"大軍把頭俯在老人耳邊說。

老人依舊不睜眼,大口大口的捯著氣。"四姑!我來了!四姑!"強子坐在老人旁邊,拉起老人枯枝般的手,輕聲喚她。

強子接連喊了好幾聲,老人才緩緩睜開了眼。

老人的眼珠昏黃混沌,眼神也很渙散,強子不確定她是否看得見自己。但老人的嘴唇開始用力囁嚅著,似乎於一張一翕間想表達點什麼。

"不……呼……呵……"強子把耳朵湊到老人唇邊,勉強聽清了一個"不"字,其餘就是老人的喘息聲。

"四姑,你是不是有什麼願望要我幫你完成?你想說不什麼,你別急慢慢說,我一定幫你辦到。"強子忽然間明白過來,四姑是真的在等他,是真的有話和他說。

強子說完這話,四姑眼裡有一道光閃了一下,嘴唇又開始用力,被強子拉著的手也攥到了一起。

"不……呼……呵……合……葬……,不進……呼……呵……楊家墳,把我……埋回咱……咱家地......

這次沒用強子把耳朵湊到四姑嘴邊,他就聽清了這句話,屋裡人也都聽清了,老人為了說這句話臉都憋紅了,好像用盡了她攢到最後的全部力氣。

"四姑,你說不和姑父合葬,不進老楊家墳,埋回咱家地裡去是嗎?"強子含淚重複了一遍。四姑沒回答,但她昏黃的雙眼望著他聲音的方向,竟淌下淚來。

全屋沒一個人說話,老人一張一翕的捯氣聲也微弱了下來。似乎她之前用力呼吸也是為了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強子看看大軍,大軍的臉陰了下來。

"他三嬸,老三都走十來年了,你還記他的仇呢,咱公婆也走快二十年了,早託生去了,你進祖墳也不和他們在一起,你咋還惦著這茬兒啊,你這不是為難大軍嗎?"靜了好幾分鐘,屋裡一個年歲最大的婦人說。

"呼……呵……呼……呵……"躺著的四姑又開始拼命的一張一翕,被強子拉著的手反過來把他的手攥緊了,手指甲還不斷用力。

那意思好像用指尖對強子說:"你要給我做主!"

強子再次望向四姑,發現她雙眼又在淌淚。

"四姑,我答應你,把你埋回咱家地裡去!"強子說著這話,忍不住失聲痛哭。

"呵……"四姑長出了一口氣,之後再也沒有吸氣,拉著強子的手也陡然垂下來。但她閉著的雙眼又淌下了兩行淚。

"媽啊……""三嬸啊……""奶奶""三奶奶"屋裡喊什麼的都有,哭聲一片。

強子反而喊不出來,趴在四姑身上,肩膀不住地抖動。"

把他拉開,眼淚流到走了的人身上不吉利。"還是那個最老的婦人的聲音,她話音剛落,強子就被兩個壯小夥架到地面的凳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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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哭了一陣,按鄉間的習俗燒了紙紮的倒頭車,便陸續散去了。大軍邊說著"這些天大家都受累了,回去好好歇歇,明天后天正式辦喪事還得跟著忙活忙活",邊送走了眾人。

眾人走後,大軍只是說起老人從什麼時候開始身體不好,幾天水米未進了,醫生輸液都輸不進去了不給治了之類的話,對老人的遺言隻字未提,強子也不知怎麼開口,也沒說。

兩個媳婦備了晚飯讓強子和小凡和他們一起吃,大家都象徵性的吃了一點就撤了。飯後,幾個年輕的侄孫輩陸續過來守靈,大軍和他們商量著一早該通知哪些遠親近戚,該找誰做大拿給操辦喪事,還是沒提老人要埋在哪兒的事。

小凡給強子使了個眼色,轉身出屋走到院子裡。

"你說答應四姑埋回咱家地,咱家哪有地啊,你父母的那份地他們生前就給你堂弟種了,雖說農村的地三十年不變,他們沒了地可能還有,也不是咱的了啊!再說你看大軍都不提四姑埋哪的事,你答應了有用嗎?"

還沒等強子站穩,小凡就說了一大串話。

院子上方的天空,星星點點,像一大塊綴滿寶石的黑絨布,寶石越亮,黑絨布越顯得黑得濃重。強子抬頭望著星空不說話,他想起小時候四姑和他說每個死後的人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看著地上他們愛的人。"

四姑,你變成星星了嗎?你在看著我嗎?"強子心裡這樣想著淚就又下來了。小凡抱了抱他的肩膀沒再說什麼。

"要不,咱回二叔家吧,你召集咱家裡人商量一下這事兒。咱家裡畢竟都是四姑的孃家人啊。"過了幾分鐘,小凡說。強子點點頭,孃家人就強子在這兒,其他人還要明天大軍這邊送信才會來,他是該回去把四姑的遺言和他們說說。

強子回屋和大軍辭別,大軍也沒怎麼阻攔。強子就帶上小凡驅車趕往六里地外的另一個小村——強子和四姑未成家之前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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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為什麼不和姑父合葬啊,為什麼不進楊家祖墳呢?"路上小凡問強子。


"我記憶中四姑和姑父感情一直不好,四姑還鬧過離婚,我上初中時還帶著大軍回家住過,好像四姑父還家暴,我模糊的記憶她還投過河,咱爸和二叔、老叔還來過這村打過架呢!不過後來大軍二軍長大後,陸續成了家,日子也越過越好,他們歲數也越來越大,也就沒再聽說什麼了,姑父去世後,大軍二軍對四姑都挺孝順的,我以為四姑過得挺好了,我也不知道這裡有什麼隱情啊!"強子說著嘆了口氣。

鄉村村裡的街道上已安了路燈,但村與村之間還是一片漆黑,鄉路上只有強子一輛車在茫茫的夜色裡疾馳,車燈不斷把遠處影影綽綽的樹影變得清晰可見,又甩在身後,讓它們復又影影綽綽。

一個下坡後,人間燈火就出現在眼前,透著白光黃光的窗子縱向橫向的鋪排延伸著,隨著地勢有著優美的弧度,黑灰色的樹冠在屋頂上方靜默著,天邊,天上是閃閃爍爍的群星。

初中時,強子在學校上完晚自習回家,一下坡就會被這份靜謐安詳撫慰,他們的小村是方圓十幾裡間地勢最低的,好像臥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裡。強子會停下來,單腳點地,撐住單車,看兩眼天上地上呼應的星河,然後再猛蹬自行車,像屬於自己的那顆星快速奔去。

可今天,他卻無心欣賞眼前這份久違了的夜色,他不知道他能否遵從四姑的遺願把她帶回來,讓她安眠在曾撫育過她的母親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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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子的車在小村的東北角停下,那是他二叔的家。

八九點光景,二叔二嬸還沒睡下。強子把四姑走了的事告訴了他們,二嬸留了幾行混濁的淚,二叔只是沉默。

"四姑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不和四姑父合葬,不進楊家祖墳……我不答應……她不肯閉眼……我說……把她埋回咱家地,她才閉眼的……"沉默了幾分鐘強子說,年近四十的他想起四姑臨終的情景還是忍不住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這是你四姑臨走說的?"沉默的二叔突然開口。

"嗯!"強子使勁點了點頭。

"我那妹啊,你這是憋屈了一輩子啊!"二叔的哭喊直衝房頂,那半是憤怒半是悲愴的聲音彈到房頂上碎裂開來,向四周迸射,衝破窗子,像炸雷一樣刺破了小院的寧靜。

強子、小凡、二嬸看二叔哭得彎下了腰,哭得長長的鼻涕流到了嘴唇上也渾然不覺,也忍不住都跟著哭了起來。

“埋咱家地!埋咱家地!一定得給你四姑帶回來!”十來分鐘後二叔止住了哭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強子聽。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時候得人家兒子當家,大軍二軍都是要臉面的人,埋回咱家地還不弄得十里八村都沸沸揚揚的,他們能願意嗎?”二嬸抹了抹臉上的淚漬說。

“我管他願意不願意,這輩子他媽為了他倆受了多少苦,他們不知道嗎?他媽就這麼一個要求他們還為了自己的面子不滿足?”聽了老伴的話,二叔氣得又喊了起來,引得院裡的狗“汪汪”叫了兩聲,又引來近近遠遠的幾聲犬吠

“唉!他四姑啊死了還給別人出難題,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埋哪不一樣,得為活著的孩子們多想想!”顯然二嬸是不同意把四姑埋回自家地裡,她繼續說著自己的理由。

“哼哧!哼哧!”二叔的喘氣聲明顯變粗了,強子、小凡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啪!”二叔突然把手邊的茶壺扒拉到了地上,茶壺九分十裂,壺內的水灑了一地還迸到了小凡的臉上,她下意識的抖了一下。

“為孩子們多想想,我妹這輩子為別人想的還少嗎?她第一次鬧離婚為啥沒離成,還不是她在孃家住幾天,你、大嫂、還有老三家的都擱不了她們,給她臉色看,還說什麼四弟等著說媳婦呢,家裡有個鬧離婚的大姑子哪家姑娘敢給?她沒辦法了,那畜生來接她她才又跟著回去了?那畜生喝點酒就往死裡打她,你不記得她為啥投河嗎?那是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愣是被那畜生穿著軍靴踹在肚子上給踹沒了,她連我妹的胛子她都卸過…………"二叔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又失聲痛哭起來。

二叔的話聽得強子和小凡心上一抖一抖的。強子是個男孩心粗,小時候的他正是瘋跑的年紀,雖朦朧的記得四姑過得不好,怎麼個不好法兒也沒具體的瞭解,今天二叔的話彷彿千萬根針扎到了他心上;小凡呢,她和婆家這邊的親戚來往不多,她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四姑的悲慘遭遇,這些法制頻道上才有的鏡頭被他眼前的親人描述,她不寒而慄。

二叔這次的哭沒有聲音,額頭上的川字紋皺起,脖子上的青筋也怒張著,他越是不出聲越是給人一種壓抑的痛!

"唉——你四姑是個苦命的女人啊!"幾分鐘後屋內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默被二嬸打破了。"當年,不是我們妯娌幾個容不下你四姑,是那個年代離個婚太不容易,夫妻得分居三年以上,還得村委會、鎮政府一級級批,才能離,你們想想那時候都是窮日子,你四姑要帶著孩子在家住三年才能離成婚,你老叔還沒媳婦呢,家裡也沒閒房子……"二嬸說著說著淚下來了。

"她那個男人本事不大脾氣大,因為他打你四姑,家裡三個哥哥沒短去找他,可哥哥們打他,他事後就把你四姑打的更慘……想想真是作孽啊!……要不他比你四姑早走了十來年,也是報應!你四姑那公婆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四姑父這樣他們疼疼兒媳也好啊,可她公公總是一句話’打不到的媳婦揉不到的面’,婆婆還總添油加醋,讓你四姑多捱了多少頓打啊!那時候……我們只能勸你四姑:熬著吧,有點眼力見兒少惹他發脾氣,都有了大軍了能怎麼辦呢。後來又有了二軍,好在慢慢熬到她公婆去世,慢慢熬到年歲大了,那男人就不打她了。不過他也沒啥本事,家裡日子全靠你四姑養窩豬,養欄雞,還有給別人裁剪做衣服撐著,他連土裡刨個食兒都刨不好,白瞎了你四姑那麼個心靈手巧的人了,當初怎麼就看上了他!"

"怎麼看上他,還不是因為你結婚非得要自行車,手錶,縫紉機這三大件嗎?我妹是因為媒婆說他家出得起這三大件才嫁過去的,你進門一個月她就嫁了,為了你這三大件她嫁過去就還饑荒!我……我……我對不起我妹……"二嬸悠悠的講述被二叔打斷了,二叔再次無聲的哭了……

"埋家裡來……埋家裡來……她四姑……不就這要求嗎?強子把你三叔還有弟弟們都叫來,我們老了……地都分給小的們種了,埋誰家地……咱們開個會兒……"沉默了兩分鐘二嬸說,她話語的縫隙裡都是壓抑的哭聲,小凡和強子也哭了。

強子抹了把淚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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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小時,家裡人就聚齊了,小村不大,家裡人又都住得近。大家為四姑的離去和她的遺言很是悲慼了一陣,可說到把四姑埋回誰家地又都把頭低下,誰也不吭聲了。

"慶啊,把你四姑埋咱地裡,就埋我分給你那份莊西那塊兒地,那塊地兒地勢相對高,對面還是小河溝,那還是活著你爺爺開荒開出來的呢,你四姑我們小時候總去那塊兒地玩!"見大家都不表態,二叔對自己的兒子大慶說。

"爸,這地裡憑空多個墳頭,我覺得瘮得慌!"還沒等大慶回答,大慶媳婦就嘟囔著說。

"你……"二叔剛想發火,被二嬸拉了一把披著的袖管就不得不把話嚥下去了。

三叔也和自己兒子說埋回他家地,他兒子"行"字說了一半就被媳婦踢了一腳。老叔的兩個兒子外出務工還沒回,來的是兩個兒媳,看這情形,老叔乾脆沒說話。

屋裡氣氛又有點壓抑,不過這次不是因為沉痛。

強子只覺得心口上堵著塊什麼——綿軟,沒什麼一定的味道,可說不出的大,憋得慌,像塊溼透的海綿蓋在心上似的。

"這樣吧,四姑埋回誰家地,我給誰家一千塊錢補償,因為墳頭肯定年年影響莊稼的收成,種地收秋的貪個晚兒也確實讓人害怕……"悶了幾分鐘,強子說,他沒和小凡商量,他吃得準自己媳婦,她保準同意。

"對,這個補償我們出,我公婆要在也一定會提出這個方案。"小凡附和著強子。

可屋裡還是讓人壓抑的沉默,強子覺得心上那塊兒綿軟的東西又膨脹了許多,還濡溼濡溼的。

"你們實在沒人願意,我把我們兩個老古董那份地收回來,自己種,用我們的地埋你四姑!"幾分鐘後看還是無人吭聲,二叔抖落身上披著的衣服挺挺腰說,這次他故意把話語說得很平靜,好像在避免著引起點什麼!大家還是沒吭聲。

"那就這麼定了,都散了吧,明天等大軍那邊送信了都去奔喪,好歹把你四姑帶回來!"二叔說著站起來往外走,做出了送客的姿態。

眾人陸陸續續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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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和強子往外送大家,別人都快步回家了,大慶媳婦卻磨蹭著留到了最後。

"嫂子你們城裡人可能不懂,鄉下雖然富裕了,可把地看得還都挺重,那是地盤、是所有權,是不能隨便埋外人的,尤其四姑一個人埋過來孤魂野鬼的,生前又那麼苦……你得理解!"她挽著小凡的胳膊說。

"嗯,我理解。"小凡點了點頭。"我爸說把地收回去他種,那是氣話,他那麼大歲數了哪還能種得動,還不是得我們小的幫忙!"大慶媳婦說著親熱的幫小凡捋了捋頭髮。

"那你還是不同意嗎?"小凡問她。"也不是,再說這情形我說了也不算了啊!"大慶媳婦站在了原地,轉過身子與小凡面對面。

"你放心,強子說的一千塊錢我們照拿。"小凡看著她的眼睛說。"哎呀,你誤會我了,不是為錢,把四姑埋我家地還要你們一千塊錢,好說不好聽啊,這說出去還不被人戳脊樑!要是我爸非埋回我家地我們也不能要你們的錢!"大慶媳婦話語裡有了幾分嗔怪,小凡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

"嫂子,城裡的教學條件比咱農村就是好吧,這沒城裡戶口的農村孩子怎樣才能去城裡重點學校上學,你在那兒教書,這塊兒你應該瞭解吧?"大慶媳婦突然話風一轉,問了小凡這個問題。

"這個啊,可以選擇借讀,委培什麼的,怎麼孩子到上中學的年齡了嗎?"小凡回答她說。"可不嗎,明年麥秋假(暑假,農村麥收後就放暑假)後老大就要讀初中了,借讀,委培我知道都是要花很多錢的啊,你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少拿點或者是不拿錢。"大慶媳婦說到最後有點不好意思聲調低了很多。

"行,我想想辦法!"小凡其實挺為難的,沒戶口能要到一個借讀,委培的名額上城裡的重點中學已經得求爺爺告奶奶了,還想不花錢,簡直比登天都難。可她還是答應了下來,因為她想起四姑臨走前那雙流淚的眼睛,要是大慶媳婦說啥也不同意埋回她家地,鬧起來四姑就沒辦法安息了。

送走了大慶媳婦,門口只剩強子他倆時,小凡和強子說了大慶媳婦的要求。"就是沒四姑這事兒,孩子想去城裡上學,找到咱咱也得幫忙。"強子說,"這樣吧,你能要到去你們學校借讀或委培的名額就行,錢咱們替她們出了,只要她同意四姑埋回她家地裡就行。老家人不知道這事的難度,你和她說辦不到她也不明白,反而埋怨你,我這就再去她家裡一趟,告訴她孩子的事咱們一準兒辦到,要她不要和別人提起這事就是!"強子說完轉身就要走。

"那可比一千塊多好多倍呢,她家老二還提出這要求怎麼辦?"小凡一把拉住了他。"四姑為啥臨終前找我,沒找別人呢,一是我是她抱大的,她和我最近,二是四姑信任我能不辜負她。要是都不同意四姑埋回自家地,咱給四姑在外面買墓地也得買,還不是一樣要花錢嗎?"強子扒拉開小凡拽住她胳膊的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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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知從哪裡起來的霧氣開始瀰漫,小村周圍夜色濃重,街巷裡的路燈光線本來就很微弱,現在越發顯得昏黃迷濛了。小凡看強子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一片朦朧中才轉身回了屋。

二叔二嬸已收拾好久無人住的西屋,並拿出兩床新被褥給鋪上了,見小凡進來二嬸告訴她這還是她去年用自己種的棉花做的,還沒人用過,要她不要嫌棄。


小凡看著方格子被面的新被子,還有鋪在枕頭上的簇新的枕巾,莫名湧上了一股好感。

半個小時左右,強子回來了,只說都談妥了便什麼也不再說,小凡也沒多問。

躺下後,兩人都無眠,強子說起了小時候四姑和他的很多往事。四姑做姑娘時針線活就好,強子都上學了還穿四姑做的衣服,什麼款式流行她就給強子做什麼;四姑沒文化,卻能講好多故事,每晚強子都要聽著她講故事才能睡覺;四姑長得好看,總愛穿紫碎花的上衣,整個人就像個紫色的夢,四姑還愛笑,對小孩子們脾氣又好,強子的其他夥伴總有落單沒人愛跟玩的時候,可強子是個例外,很多小夥伴都愛來他和四姑住的廂房找強子玩……強子說了一夜,小凡也聽了一夜,越聽越覺得無論如何也得實現四姑的遺願,把她帶回家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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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還沒吃早飯,大軍那邊送信的已經到了。早飯後,三叔、老叔、堂弟弟媳們也都陸陸續續的聚到二叔家。

"就按我爸說的,把四姑埋回我家莊西那塊地,咱們都是四姑娘家人,該幫四姑了了這個遺願。"大慶媳婦還沒等長輩開口就先表態了。大家也都附和著得了了四姑的心願。

二叔吩咐家裡男丁叫上幾個左鄰右舍去地裡先把墓穴挖好,叫女眷們等他們回來再一起去奔喪。

十點多鐘,強子、小凡、二叔二嬸等一大家子共十八口人神情肅穆的向六里地外四姑還躺在那兒的小村出發,他們都知道等待他們的有一場談判。

大軍家的前門口已搭起了兩架臺子、涼棚。臺子上已有兩隊吹鼓手在對著吹嗩吶。二叔、二嬸等幾個長輩在前,強子等小輩在後,一行人各叫著各的稱呼哭喊著陸續進了院子

。院子中央,大紅的棺材凜然而立,燙金的壽字格外顯眼。"主家接紙啦!"主事兒的大拿一聲嘹亮的叫喊,就有滿身孝服的孝子走出來挨個接過二叔等人手裡的燒紙。

一地紙錢,一片火光,一陣哭聲,二叔和強子等人被大軍二軍讓到一個閒屋落座。

大軍二軍依舊說著曾和強子說過的四姑的病情發展,還有他們是如何盡孝的,依舊沒提四姑埋在哪兒的事。二叔也沒提,只是說著"人都有生老病死,小的們要過好以後的生活"之類的客套話,因為他們來之前商量過,白天讓大軍二軍按風俗治喪,晚上再商量第二天一早四姑埋哪兒的事,省得太多外人摻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下午入殮,晚上燒紙紮的九蓮燈,蓮花椅,車馬童男童女等,第一天的儀式很快就過去了。夜裡十點多,聽嗩吶的村人也陸續散去,院子裡只剩兩三個守靈的本家侄子。

二叔叫強子把大軍二軍和他們的媳婦們叫到跟前,問起了四姑的臨終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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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把頭埋得深深的,不肯說話,二軍坐在板凳上不停的搓著手,兩個媳婦互相看了一眼也都不說話,跟過來的三個孩子也沉默的眨巴著眼睛看著大人們,那神情也意識到了眼下空氣的緊張。

"舅啊,你說我媽這遺願算是咋回事嘛?你說把她埋回你們村,還不十里八村都轟動了啊!"良久,大軍緩緩地說到。

"是十里八村轟動重要,還是你媽九泉之下安息重要?"二叔提高了嗓門問。

屋裡人又都陷入了沉默,強子覺得壓在心上那塊綿軟的東西又來了,還是說不出的大,還是濡溼濡溼的。

"舅,今天一早主事的大拿已經指揮村裡來幫忙的把我媽的墓挖好了!"過了好幾分鐘,二軍囁嚅著說。

"我們一早也在自家地把你媽的墓挖好了!"二叔盯著二軍的眼睛堅毅地說,那意思不把四姑帶走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要是你媽沒這點遺願也就罷了,我們孃家人不會在喪事上挑你們一分一毫,可現在她有這句話,我們就不能坐視不管!要是沒你們倆,你媽也不會和你爸捱一輩子,你們難道忘了為了養你們長大你媽受的那些苦……"二叔繼續說著,可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哽咽起來。

大軍二軍依舊不吭聲,但強子看到大軍臉上的肌肉明顯抽搐了好幾下。

"舅!"二三分鐘後大軍咕咚一聲跪下了!"不瞞你們說我爸活著時我媽就和他說過這話,說活著沒和你離成婚,死了也要永不相見!可……"大軍說到這兒哽咽著哭了說不下去了,他控制了一下情緒接著道:"可我那畜生爸走之前一年多就把我帶到祖墳跟我說……說他知道自己……不是個東西,這輩子對不住我媽,也沒給我們……積下啥德,可他唯一做對的是給我們找了個好媽,他說要沒我媽,我家日子過不起來,他還說……當年娶我媽是找算命先生給算的八字,總保旺家旺子孫後代才借錢湊了自行車、手錶、縫紉機三大件………他告訴我我媽死後要是要求分開葬不能答應她,不然我家後代就不興旺啦,我爸還讓我在墳前跪下發過誓!他說要真有靈魂那回事兒,他在下面給我媽當牛做馬,只要對子孫好!分開埋的事……我媽活著也和我說過,因為有我爸話在前……我一直沒答應……勸她人死了……就啥都沒了!她這才……不肯嚥氣找了強子哥。可現在……讓我這個做兒子的……咋辦啊!"大軍說完這一番話"梆"的一聲一個頭磕到地上,附身大哭起來。

二軍也跟著跪下,"梆"的一聲磕頭在地!

二叔,強子等人被眼前這一幕擊了個猝不及防,都愣住了,來之前想過的種種談判說辭都說不出來了。

"你們也都過來,都給舅跪下,讓舅給拿個主意!"哭了一會兒大軍抬起頭來,讓媳婦孩子們都跪到身後來。

農村的屋子寬敞,可也架不住人多,站著的是二叔、三叔、強子等十幾個四姑的孃家人,跪著的是大軍二軍等七八口親兒孫,跪著的頭幾乎就碰到了孃家人的腳。屋裡擠叉叉、黑壓壓的讓所有人都透不過氣來,讓所有人心上都壓著強子心頭那塊綿軟的東西。

“舅,你看看我身後這幾個孩子,你告訴我,我咋辦啊!”大軍又“梆梆”地磕起了頭,後面的人也跟著“梆梆”地磕頭。一開始大軍抬起的額頭灰灰的,後來就擦出了血絲,再後來就有了一片殷紅,但他還照舊磕下去。

二軍也是。媳婦和孩子們也是。

"老——天——"二叔大叫一聲,用拳頭使勁錘自己的腿,"啊……哈……哈……哈……哈……"二叔發出的是"哈哈"的音,可卻是悲愴的仰天哭喊,那聲音再次彈到屋頂,向四周迸射,衝破窗子,飛了出去。

窗外不知何時起風了,風吹得棺材上方的篷布撲啦啦作響,蒙在棺材蓋上的那塊布也在風中掀起了一角發出卜楞楞的聲音,支起篷布的幹木樁在風中晃動,那木樁上也許有很多縫隙,風在裡面鑽來鑽去,發出極細的鳴聲,彷彿誰在輕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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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起來吧,起來吧!起來說話!"屋裡的陣勢僵持了好幾分鐘,止住哭聲的二叔說。強子等人這才把大軍他們攙扶起來。

"舅,你們等等,我去給你們拿包東西!"大軍媳婦起身後這樣說著走了出去。

一會兒她抱了一個紫花的布包進來了。"這都是我媽生前喜歡的衣服,有的是她做的,有的是我們買給她的,我都給她洗淨了。你們拿去做個衣冠冢吧,就當把我媽埋回家了吧……我們對不起她……"大軍媳婦邊打開布包給大家看裡面的衣服邊哽咽著說……

屋裡一片抽泣……

強子受不了跑出屋子,跑到院裡四姑的棺材前撫棺大哭,二叔等孃家人也都來到院子,二叔三叔拍棺頓足,哭得老淚縱橫,其他人也都嗚嗚咽咽……不知道他們是哭四姑,還是哭他們來之前的堅定這麼快就被擊了個粉碎!

都後半夜了,強子抱著四姑的紫花布包,二叔大慶等人在後面跟著,小凡等女眷開著車給他們照著路,他們往六里外四姑當姑娘時那個小村走去。

"四姑咱回家啦!四姑咱回家啦!"一路上強子不停地喊著,每喊一聲,他都告訴自己四姑跟著呢。

回家後,強子和大慶又驅車五六里敲開了鎮上棺材鋪的門……

第二天一早,天剛發白大軍就把一隊吹鼓手送了過來,相隔六里的兩個小村同時響起了嘹亮悲愴的嗩吶聲......

一個月後,大慶媳婦打電話問強子葬四姑前一天晚上他去他家說得話還算不算數。

強子說:"算!"

強子一直堅信那天晚上他把四姑喊回了家,四姑的靈魂安息在那塊能聽到小溪水的高地。不這樣想,他後半生的每一個夜都好長好長,卻沒有他可以閉一閉眼的時間……

一個七十三歲老人的臨終遺言:不能生離,也要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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