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糖尿病患者正在注射胰島素。 (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20年4月16日《南方週末》)
大型超市裡標註“不含糖”卻含大量澱粉的“無糖食品”充斥糖尿病食品專櫃——很難說這是廠家單方利用知識不對稱制造虛假營銷,更像是買賣雙方同時身處知識壁壘之後錯賣錯買
甘肅臨洮,出城,沿著洮河東岸向北,直到康家崖,是臨洮城北的交通要道。
戰國秦長城在府城北三十五里的山上,其遺址所在,今名南坪村,當地人也稱望兒咀、望兒臺。後來在山中遇到清早為羊群割草的陳正老漢,他說望兒臺,就是秦始皇的母親總站在那裡盼望著兒子歸來。在迢遠鄉野的村民眼裡,皇帝什麼的也不過就像村裡富貴的人家,生活不過家長裡短,生活不過親情天倫。——可能只是吃得好、穿得好,不用清早起來給羊割草吧?
陳正老漢的口齒不太利索,右半邊身體也有些行動遲鈍,六十五歲,卻已經因為腦梗而有輕微的半身不遂。可是生活卻不能停頓,該喂的羊還是要喂,該割的草還是要割,草上滿是露水,老漢走在前面吃力地向後仰身,頂住裝草的板車,身後的衣裳滿是露水。
後來下到村裡,一片空場,聚著幾個村民閒聊。其中年長些的女人,腿腳不便,顯然也是中風的後遺症。正是午後,她的手裡拿著一個煮熟的“洋芋”——西北地區對於馬鈴薯的稱呼——空口吃著,就是她午飯的主食。
問起來,她像陳正老漢一樣,有著長年的高血壓、糖尿病。現在很多人將“三高”(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稱為“富貴病”,彷彿與出力勞作的人無干,事實絕非如此。在艱苦的甘肅高土塬上,勞作一生的農民很多患有高血壓與糖尿病,原因在於匱乏醫學常識導致的不健康飲食——高鹽、高澱粉。
許多地區勞作的人有一個誤會:“鹽吃少了沒有力氣”。最早聽聞此說,是在距離北京不遠的張家口。雞鳴驛開民宿的老馬,午飯請我吃他自家包的餃子。韭菜雞蛋餡兒,鹹到發苦,甚至破了皮兒灌了湯水的餡兒,依然鹹到不能下嚥,可知當地每日食鹽量超出健康推薦的6克有幾多。
後來在河北、山西交界的陽原縣揣骨疃村,清冷的早晨,鎮中的早餐是推車出售的水煮豆腐。油炸後的豆腐水煮開,加調料湯湯水水一大碗,管飽且能禦寒。眼見著一名穿著電信工作制服的村民,在他的碗里加了整整兩勺精鹽,直看到我舌苦。
至於高澱粉飲食,更多則是我們長期的匱乏歷史給予我們的印記。匱乏時代澱粉是最廉價也最易取得的熱量來源,迅速升糖,迅速有飽腹感,讓我們得以倖存。
這樣的飲食習慣改變了我的飲食,澱粉食物構成了我們太多地區的“特色風味”。不論是南方花樣繁多的粉,還是北方繁多花樣的面,無不以“美食”的面貌堅持著我們的高澱“粉飲食”傳統。
然而當食物不再匱乏,過度的澱粉令我們成為糖尿病的高發國,不僅在偏遠的山村,甚至在近旁的城市。
2019年在醫院陪護家人,同屋轉進一位老太太,下腳動脈栓塞伴隨壞疽生成。醫生束手無措,難以及時進行取栓手術的原因在於,老太太還有嚴重的糖尿病,晨起空腹血糖25+。
第二天她的外孫女來探病,帶著一保溫桶米粥,說外祖母平日無粥不歡,可以一天三頓以粥為食。我忍不住勸阻,粥是升糖指數最高的食物之一,是糖尿病人主要的禁忌食物。醫生佐證,這一家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控制血糖最重要的是控制澱粉攝入,而非僅是“不吃糖”那麼簡單。
可惜沉痾太久,老太太始終沒能等到將血糖降至可控範圍,沒能等到手術,兩天後猝然而逝。
一則傳統根深蒂固,難以改變;二則現代醫學知識的普及仍然落後於時代,大型超市裡標註“不含糖”卻含大量澱粉的“無糖食品”充斥糖尿病食品專櫃——很難說這是廠家單方利用知識不對稱制造虛假營銷,更像是買賣雙方同時身處知識壁壘之後錯賣錯買。
然而遙遠的臨洮望兒咀,他們的洋芋則又是一種情形。臨洮迤東的渭源縣是中國最為主要的馬鈴薯產地,渭源與臨洮同屬定西市,市境多山地丘陵,發展相對落後,貧困依然是許多地區難以摘除的帽子,馬鈴薯依然是許多地區難以改變的主食。
在望兒咀,水果蔬菜要下山去三十里墩購買,往來十里山路,無法成為日常,於是餐桌上是永恆的各種澱粉食物,即便了解醫學知識,也難於改變現實。
脫貧、新知,我們依然任重而道遠。
(作者系作家、攝影家)
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