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說與小說家》:了不起的伍爾夫

《論小說與小說家》:了不起的伍爾夫

辛冶/文 源於網絡/圖

評論家伍爾夫

讀伍爾夫的小說,能得出這樣的印象:小說家伍爾夫是個想象力豐富、內心細膩敏銳、一身詩意的女性,意識流的文字獨具特色,別開生面。直到讀了她的評論文集,這本《論小說與小說家》,瞭解到她同時是個多產的、廣博的、深刻的評論家,好感頓時變成了欽佩,覺得她很了不起,甚至是偉大。

由於她的博學。她對英國、俄羅斯、美國、法國等多個國家數個世紀的文學作品和作家都有鑽研,對詩歌、戲劇、小說、散文諸多類型熟稔至極,用信手拈來形容她是不夠的,她是浸泡在那文學的海洋之中自由地呼吸潛泳,因此,讀她的文學評論,才有暢快、豐沛之感。她是讀了特別特別多的書,不斷地思索和整理之後,才能達到那樣的深度與廣度。

由於她的女性視角。《婦女與小說》《一間自己的房間》這樣著名的長篇評論,唯有讀過,才明瞭伍爾夫之所以是伍爾夫的意義所在。同為女性,同為作家,她對女性前輩們的認知是感同身受的、刻骨銘心的,為她們的才華橫溢歡欣鼓舞,為她們的才華被狠狠壓迫而痛心。所以她到她們的時代和她們的內心深處去體驗那痛苦與屈辱,並站在女性整體的位置,站在歷史之中,站在女性文學的肌理裡,講述她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然後說:“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她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這恐怕,是前人從未發過的呼聲。

由於她的獨特論點。十九世紀跟二十世紀文學流派的不同之處,所做對比新穎有趣,她對現代主義文學的分析、要承擔的責任、對未來的鋪墊,很有見地,僅僅總結、陳辭是不夠的,伍爾夫破陳出新,大膽質疑和提出自己的思想論點,這需要的不僅是知識和勇氣,還有自信,與灼見。

由於她的實驗性。伍爾夫本人是一位勇於實驗者,是探索文學新形式的先驅,在她的評論文章中,她說文學形式無所禁忌,只要真實,只要為了生活和人性,她的小說作品,也同樣是在融合中、求索中寫成的,這過程,格外艱難苦痛。

這樣一位文風優美、學識廣博、精思善行的女性文學評論家,不可多得,她帶來的撞擊、沉思、洞察,激起閱讀者一層又一層風起雲湧般的思緒。

男權下的所謂女權

自古以來,從物質到精神,男性為何富裕,女性為何貧困?由此,造成的男性權威社會,對女性有怎樣的影響?

由教育說起吧,伍爾夫這樣著眼。她透過歷史資料想象,在牛津、劍橋之類的高等學府中,財富怎樣一代代地不計其數地累積在那地下,她親見地上的男學生和男教授們,過著怎樣優渥、自由、交遊廣闊的生活,同時他們寫著《婦女智力、道德、體力之低劣》等研究女性的文章。將豐厚的金錢、才智、資源集中反饋給學府學子的傳統,讓上層階級的男性一代又一代地在各領域出眾、有領導力和具備研究學問的能力。

這個時候的女性呢?金錢上,從來沒有一枚金幣是屬於她的,“一戰”後女子學院才剛剛興起,貴夫人們拿不出區區幾萬英鎊支撐學校辦下去,她們人人生育了十幾個子女,生活範圍是圍著家庭打轉,極少遠遊,出行必有人陪同才可以,直到伍爾夫生活的時代,女性踏上男子學府的草坪還是不被允許的,進圖書館是需要證明文件的。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早婚、生兒育女、默默無聞、物質和心靈極度貧窮。

從社會到生活,從教育到家庭,方方面面,每一個微小的角落,每一處細碎的縫隙,都是男性權威在建立規則,在發號施令,在加強自己的地位、禁錮女性的身心。這個時候的女性,有何權利可言?對女性貞節的崇拜、強調,這種異樣的權利,反而成了整個社會合力打壓女性的有力工具。

男權,就是社會權,這種情況下,所謂“女權”是完全不存在的。

她們如南丁格爾所說,沒有半個小時是屬於自己的,她們倚賴男性而活,不被允許掙錢,更沒有能力自己獨立生活,所以,她們就不必有一間房間來獨自居住和思考,不必在智力和思想上提高,不必去表達創作,不必去抗爭,不必逃,因為無處可去。

古代女性與文學

十六世紀之前,英國文學中,婦女沒有留下詩歌創作的隻言片語,十八世紀末,中產階級婦女才漸漸開始集中寫作和表達。女性寫作,這樣一件簡單的事,經過了漫長而黑暗的默默反抗,才從那繁重的家務、生育、隱忍裡萌芽,帶著傷痛和憤怒,扭曲和吶喊。

消散在歷史長河裡的一個又一個曾顯露過文學才華的女性——被社會視為狂亂的異類的女性,伍爾夫描述著她們時,令人痛惜不已。何嘗是女性這個性別能力全面低下,她們有過的閃光和鋒利,全都被她們的父母、丈夫、兒女、朋友、整個社會“手推腳踹”地給埋葬了下去。連自己的房間、金錢、時間都沒有的人,哪來的思想和感情要表達,要表達什麼?!

古今中外,莫不如是。漫長的文學史河中,女性作者的身影極為罕見,就算出現了,看起來也顯得很滑稽,逃不開先把她當女人,然後才把她當作家的一番審視。

粗略數來,中國古代的歷史上,有“唐宋八大家”,有“初唐四傑”,有“建安七子”,有“竹林七賢”,有“三蘇”,有大小“李杜”,有“元白”,有“關白馬鄭”,毫無意外,全都是男性,文學領域被諸多金光閃閃的男性名單長久地照耀著,卻照不見半分古代女性的思想與情感。費勁地一想,較為知名的女作者單個單個地蹦了出來:李清照、謝道韞、蔡文姬……對,還是有個知名的才女團體的——“秦淮八豔”。別人是“家”是“傑”是“賢”是“子”,到了女性這裡就香豔得很,她們寫過什麼?不知道。

在廣闊的文學領地,女性是失聲的,她們不用發出自己的聲音,她們的深閨情思、思夫、節烈、愁悶,由男性作家的“閨怨詩”“節婦詞”代為表達。現在想來,為什麼以前讀那些閨怨詩的時候覺得有些彆扭,因為在男性筆下,女性的生活和心理,全是圍著男性轉,而且悲喜憂愁也都因為他們,不似李清照,可以醉酒,可以划船,可以嗅青梅,可以潑香茶,可以作人傑,可以思項羽,可以“九萬里風鵬正舉”。

李清照僅此一個,她還是代表不了在文學史上整體消失了蹤跡的女性同胞。正如伍爾夫虛擬的人物,莎士比亞的妹妹,有同樣的天才又能怎樣,僅因男女之別,教育、生活、交際就全然不同了,天分只能被繁重瑣碎的家庭生活消磨殆盡,終生寫不出一個字一句詩來。

被消失的母親

在政治、軍事、文學、藝術、博物、科技等等社會領域消失了的女性到底去哪兒了?她們出現在家庭中,並且面目模糊,組成了一個整體——母親。即便是這樣一個整體,地位也是靠不住的,是從屬於男權社會的規範之下的。

曾經,女性的一生,如伍爾夫所敘,如果社會不再需要後代,女性就沒有任何價值了。因為生理構造的特殊,女性與生育緊緊綁縛在一起,一代又一代,在生兒育女中這麼度過,喘不得一口氣,沒時間抬頭看看比家庭更遠的地方,彷彿女性就約等於為社會生產後備軍的機器。同時,在思想上,再用“貞節牌坊”“烈女節婦”的所謂名節愚化和壓死了她們,讓她們沒想過、也不敢去反抗,去追求什麼自我。

歷史上有名的母親——三遷的孟母、刺字的岳母、畫荻的歐陽修之母等等等等,她們是沒有自己的名字的,從父從夫從子就夠了。母親們被叫作張王氏、孟姜氏、楊李氏,代表著夫家,代表著父族,是男權社會的背景板,是女性榮耀的最高位。直到現代社會,直到我最親最近的奶奶的喪禮。她被司儀一直叫作“劉老夫人”,可她不姓劉。她有名字。叫趙秀蘭。

世人喜歡歌頌母親,歌頌母親,仿若就歌頌了女性全體,歌頌了女性的忍辱負重、恭順溫良、賢德才能,此外再無其他。真是諷刺。一個性別整體,如同一個被工具化了的附庸,喪失掉了自己,喪失掉了才華與理想,喪失掉了其他可能,來被社會讚揚。

直到現在,我們離伍爾夫並不遙遠的時代,大部分的女性仍在婚姻和生育裡迷失著,也許是被社會的頌揚與內心的自我攪擾得不得安寧。一邊是婚姻即生育,生育即獨育,一邊是大齡剩女,全民逼婚,高齡產婦警告,圍城內外,只有女性,被偽裝化了的社會俗成激起一層層接連不斷的焦慮。

“男性反對女性解放的歷史,或許比女性解放運動的故事本身更加有趣。”伍爾夫寫。

不夠,遠遠不夠

何其慶幸,在一代代女性及有見識的男性艱難的抗爭下,我們生活在了現代,伍爾夫憧憬的美好的近一百年後。她在1928年想象,女性在各方面都大展才能和抱負,女性作家歷經一百年的積澱,能寫出更完美和出色的作品。如今,女性的確在很多方面都能據有一席之地,更不乏有才華者,有理想者。

有一間自己的房間,獨立掙錢,有充裕的時間,在千百年來的女性看來,天方夜譚的事情在我們現代普通平凡的女性身上發生了,物質上,教育上,精神上,都得到了她們夢想都不敢夢想的,獨立自主的權利。

一想到,這是沉默在歷史中、成千萬上億、從來沒有過名字、沒有過夢想、沒有施展過才華、被兒女和孫輩抹掉個人痕跡的女性前輩們,我的奶奶、我的母親一般的人們,一代代推舉著、推舉著,如浪湧般將自由與獨立遠遠地、遠遠地推舉到了我們跟前,我就覺得,這份來之不易的權利太過珍貴,太過沉重,我不能,我們現代的女性不能,白白地讓它消失,對它視若無睹。心胸中翻湧起的,是一種使命感。

這種使命感,能讓我們對一百年後的女性說,在我們的年代,即使對女性來說仍有諸多惱人的限制和困擾,可我們拼博,我們堅持,我們做到了,不辜負先輩,不辜負自己,不辜負時代,實現了別人不能替我實現的夢想,成就了別人不能成就的我自己。

只是肆意地縱享這剛剛得來的、還殘破著的權利,是遠遠不夠的,女性的覺醒非一朝一夕能做到,也非一二百年就能達成,她們被迫消失了太久,她們揹負了太多,需要做的也太多。如果有一天,這種不平等徹底地消失,成為一個歷史名詞,才算女性將這方面的努力做得足夠了,這離不開每一個同為女性、瞭解這份深遠的苦澀的女性的自我奮鬥。

一百年前,伍爾夫說:“當我要你們去掙錢並且擁有自己的房間,我是在請求你們面對著真實去生活。”

在我們之後的一百年,或許有一位女性能回答她:“感謝你們做到了,我真實並且真誠地生活著,為自由,為理想。過去已永遠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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