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親的朋友

無論在那個特殊的年月,還是後來的平淡歲月,父親和刀叔都保持著醇厚的兄弟情誼。刀叔是地主後代,按理來說,沒人敢靠近,猶如一個挑著糞桶的農民從村巷經過,人們捂著鼻子躲之不及,唯恐沾染一身臭氣,唯有父親不計騷臭,還迎上前去幫忙。

刀叔的爺爺是地主,父親是秀才,民國時期在平涼司法處工作,當過審判員。世事風雲變幻,一夜風雲突變,沒到解甲歸田的年紀,卻回村當了農民。據父親講,刀叔的父親英俊瀟灑,儀表堂堂,曾有照片為證,只不過在後來的動亂當中,被人焚燒了。

那為啥刀叔不長個?這是我問父親的話。刀叔的確個子不高,父親個子一米七不到,刀叔比父親還矮半頭。

散文:父親的朋友

父親告訴我,刀叔個頭隨他娘。挨批鬥時,他娘每天清晨要給村裡的幾個孤寡老人填炕,背篼挎在肩上,就看不見前面的人,好像只有一隻裝滿麥草的背篼在村巷移動。刀叔娘早死,刀叔父親又娶了一個。

我見過的刀奶奶,就是刀叔的後孃,她識字,是我見過第一個讀書的農村老太太。記憶中,她盤腿坐在炕上,書頂在膝蓋上,腰身半躬,讀的很認真。她常翻的一本書,沒有封面,書頁已泛黃。多年後,我第一次讀《百年孤獨》,當奧雷里亞諾這個名字出現在我眼前時,我想起刀奶奶讀的書,原來是《百年孤獨》。我幾次讀《百年孤獨》,幾次把刀奶奶想象成烏爾烏拉,一度認為,烏爾蘇拉就是刀奶奶,刀奶奶就是烏爾蘇拉。

刀叔從小受欺凌太多,長大後,性格懦弱。直到現在,我認為刀叔姓刀就是個誤會,與他的性格一點也不搭。

石頭大了繞著走。說的就是刀叔,記憶中,刀叔沒有與人紅過臉、起過爭執。

爺爺歿的早,父親那會兒才六歲。所以,從個人遭遇上,父親和刀叔很快成了朋友。分產到戶後,刀叔家一無所有,進山拉柴連一輛架子車都沒有,父親和刀叔共用一輛架子車。要知道,那時節村裡人進山砍柴,在哪座山上砍,砍多久,都是由林場規定了的,一般都是七天,一年一次,這七天之外再上山砍柴,是破壞森林的違法行為。

散文:父親的朋友

每年夏天一到,我家就沒柴火可燒,好面子的父親不得不動用他稀薄的人際關係,向林場場長求情,讓林場開紙條。允許他進山砍柴。那時節,父親還是村裡僱用的赤腳醫生,村裡的藥鋪由父親和另外一個醫生看管,藥鋪每個月要停業三天,進行盤點。每次盤點下來,中藥數量對不上,尤其大棗、枸杞、黨參缺的最多。父親明知道是被另一個醫生偷拿回家給娃娃吃了,但那人比父親年長,醫術也高,父親只能吃啞巴虧。

父親能向林場要來踏了紅印的便條,源於他給場長治好了腰痛病。

有關刀叔的前半生,我只能從父親嘴裡打聽,瞭解的並不多。但我有幸見識了刀叔不幸多過有幸的後半生。

刀嬸是刀叔的遠房親戚,應該出五福了,要不然兩人也不會成親。論長相,刀嬸甩刀叔幾條街,嫁是嫁了,但她打心底就沒瞧得起刀叔,刀嬸一罵刀叔,難免要拿"鮮花插在牛糞上"說事。刀嬸說的趾高氣揚,刀叔低頭默默無語。他早習慣了不反抗,無論從言語還是行動,不敢有絲毫頂撞的舉動。刀嬸發威時,刀叔看她一眼都不行,輕則惹來抓臉撓脖頸,重則引來一頓拳打腳踢。

有一次,刀奶奶氣喘吁吁跑來告訴父親,快去拉架,遲了就失人命了!

刀嬸騎在刀叔身上,前者雙手掐著後者脖子,後者快沒氣了……

刀叔捱打的理由很荒唐。因為他撞見刀嬸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刀嬸外面有男人的事人盡皆知,是公開的秘密。但刀嬸的說法很混賬,說刀叔是故意壞她好事,好讓她在村裡出醜,沒安好心。

和刀嬸在一起的男人是林場新調來不久的副場長。副場長成天無所事事,時常挎一把獵槍,在村子周圍的山上轉悠,尋找獵物。

副場長和刀嬸相遇,在深秋的早晨。刀嬸起個大早,去水泉洗洋芋,天冷了,早飯吃煮洋芋是村裡人的生活習慣。刀嬸的水擔兩頭,一頭挑一隻塑料水桶,一頭挑一籠子洋芋。因為兩頭重量不等,所以刀嬸走起來走路來有些艱難,遠遠望去,一瘸一拐。

水泉位於河畔上。刀嬸剛蹲在河畔,撲稜稜,撲稜稜,身後有響動,驚嚇之餘,回頭看時,一隻受傷的山雞落在她身後。刀嬸放下手中活計,忙忙把山雞捉住。

散文:父親的朋友

這時候,副場長氣喘吁吁從離水泉不遠的斜坡上追下來了,土槍沒來及挎上肩,還拎在手裡。顯然,山雞是他用槍打的。因為刀嬸剛才聽見"砰"的一聲巨響。不過節不過令的,沒有人放炮。

因為一隻垂死掙扎的山雞,刀嬸和副場長相識了。

刀叔撞見副場長在他家炕上睡覺,是偶然,但潑辣蠻橫的刀嬸不依,說他故意找茬。

刀奶奶請父親前去勸架,架沒勸住,卻成了火上澆油。刀嬸鬼哭狼嚎一般,說刀叔和刀奶奶合起夥讓她出醜,她不活了,不知從那找來一包老鼠藥,不由分說塞進嘴裡。大強是刀叔大兒子,上小學,眼疾手快,手指頭伸進刀嬸嘴裡,將老鼠藥摳出來。刀嬸躲過一劫。

為了家庭和睦,刀叔不再說刀嬸的任何不是。

刀奶奶早被刀嬸鬧著另了出去,一個人單過。一間房,一面炕,一方灶臺,是她的全部家當。印象中,孤單影只的刀奶奶不是在村子對面的山林裡拾拆,就是圪蹴在炕上讀書,多半在讀《百年孤獨》。

刀叔左胳膊肘畸形,有一個雞蛋大的包。據父親說,是小時候和他一起玩架子車車軲轆摔傷的,過了好久才好,胳膊能活動,能幹活,但比起另一隻胳膊來,伸不直,不能完全彎曲。所以,刀嬸給他起了個新的妖號,叫彎胳膊(也可理解為完胳膊,家鄉話裡,"完"有沒用的意思),有時候叫他矬子。

礙於父親赤腳醫生的身份,刀嬸對父親還算客氣,從沒見過她衝父親亂咬。小時候,好多個大年夜,刀叔帶著大強和二強,來我家過年守夜。我和大強他們從廟上搶頭香回來,刀叔和父親雙雙喝醉,一對曾經的難兄難弟,趴在炕頭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在醉酒這件事上,刀叔和父親完全像一娘所生。

大強小學畢業,說什麼不再讀書了,一心要去打工。與其說想外出打工,還不如說是迴避。是的,迴避,從小到大,那個家太讓人壓抑了。他渴求早些長大,就為了早一天離開那個他不堪忍受的家。

剛走向社會的大強,身單力薄,根本幹不了工地上的重活,在工頭介紹下,給牧民放羊。牧區遠離鄉鎮,交通不便,一年之中,大強給我寫過三封信,而且收信日期和寫信日期相差兩三個月。我在上晚自習的課桌上,給大強寫過多少回信,不記得了。大強年底回來告訴我,他只收到兩封。至於其餘的新家哪裡去了,我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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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強的來信中得知,他不上學、離開家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刀嬸。有一天夜裡,大強和我們在村巷打鬧玩耍,玩著玩著口渴了,回家去喝水,推開廚房門,看見刀嬸和副場長在幹齷齪的事。刀嬸見兒子進來,沒有羞恥之心,反而慫恿副場長,扇了大強幾巴掌……

大強寫信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他一定在哭,信紙上洇開的淚痕雖然已乾透,但那一坨一坨散開的痕跡,是他癒合不了的傷疤,像蒙古草原上突然飄來的烏雲,每一朵都藏著一場傾盆大雨。

大強連著放了兩年羊。又一個春節過後,他沒有再外出。因為他精神失常,言行舉止異於常人。刀叔帶他四處求醫問藥,大醫院進過,神婆子找過,上崆峒山求過道人,總之,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用的偏方都用了,但大強的病情不見好轉,要麼時好時壞、時輕時重。久治不愈的大強,徹底瘋掉了。

變成瘋子的大強,像個雲遊的老道,扛一根棍子出去,幾天幾夜不回家,再回來,髒的沒了人樣。大強回家之日,就是刀嬸的受難之時,不能讓大強看見刀嬸,一經發現,上去就是亂打謾罵。幾次過後,刀嬸看見髒兮兮的兒子,如同老鼠看見貓,跑的沒影兒了。

刀叔隔三差五來找父親,讓給大強開些安神睡眠的藥物。開始,拿回家的硃砂安神丸,在刀叔哄騙下,大強願意吃,吃著吃著就不耐煩了,質問刀叔,是不是臭女人(指刀嬸)指使你餵我,想毒死我?

大強是十八歲那年死的。走進村子東頭的山林裡,迷路了,越走越遠,連餓帶凍,再沒有醒來。三天後,父親和刀叔在距離涼殿峽不遠的山林裡,找到大強的屍體。隨便挖了個坑,就地埋了。

那一年冬天,早榮升為場長的副場長,因為煤煙中毒,成了植物人。村裡人像說戲一樣在討論。多年滴酒不沾的刀叔,在大強燒百日紙的那天,要求父親陪他喝兩盅。幾杯下肚,刀叔像以前喝酒一樣,又醉了,他邊哭流淚邊笑,一個勁對父親說:我高興,我高興!

二強和我在同一宿舍睡通鋪的那年,我初三複讀,他讀初一,源於我和大強的情感,在生活上我沒少照顧二強。煤油爐子上做飯,每一頓飯我都做雙份,我一份,二強一份。

二強後來考上當地一所大專學校,三年畢業後分配到企業上班。

這中間,發生了一件天昏地暗的大事——對我來說。父親去世的那個冬天,我剛搬遷到一個陌生的村莊,村裡好多院子還空著,因為多半人還沒搬來。父親突然離世,真如晴天霹靂,夜裡,只有刀叔陪我守靈堂。到後半夜,刀叔讓我去上炕睡覺,我不去,他就講他和父親青少年時期的故事給我聽。他們如何捉弄給人愛挑毛病隊長、如何用繩索套愛咬人的狗脖子、如何烤著吃獾肉、如何從豹子嘴裡奪食……

掩埋完父親的遺體,除過我和姐姐之外,刀叔哭的最傷心。冬天的早晨,荒野上寒風肆虐,刀叔哭的顧不上擦鼻涕,吊的很長。這一幕,讓我想起他和父親在一起痛哭的情景。

刀叔去世,是四年後的冬天。那會二強正在企業當電工。父親去世前,沒看到我成家立業,刀叔去世前,同樣沒看到二強成家立業。難兄難弟,有著同樣的遺憾和不幸。

散文:父親的朋友

刀叔走的很倉促,早晨起來,說他頭暈,刀嬸去村衛生室請來醫生,勾兌好液體,針頭還沒扎到手背上,人已經不行了。

刀奶奶活到八十七歲,才戀戀不捨離開人間。我最後一次見她,是五年前,她用顫抖的雙手拉著我,一邊摸我手背一邊說:"我總算見到你啦。"帶說著,眼裡噙滿淚水。

當我讀到烏爾蘇拉說她雨停後就死的段落時,就想起最後一次見刀奶奶時她說的話:把你見了,我就可以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對我說那樣的話,為什麼見到我之後就去死?可能和十八歲就死去的大強有關,或許刀奶奶在我身上,搜尋大強的影子。

二強從最基層幹起,燒過鍋爐,當過電工,當過門衛,當過保安隊隊長,當過生產車間主任,當過調度長,現在是副總。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刀嬸七十歲不到,耳朵失聰,和二強生活在一起。去年冬天,在二強小女兒過滿月宴上,看見刀嬸,跟她說話很費勁,貼著耳朵喊,她勉強能聽見,但不是完全聽得懂,然後衝著我又咹、咹地問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她把我當成大強,問我這次去哪了,咋這麼久才回來,這次回來像個人,還把臉洗乾淨了……

我知道,她陷入黑暗的陷進,正抓緊回憶的繩索,正在一寸一寸往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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