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难坦然面对死亡。
生命无论以什么的方式走到尽头,只要有知觉、有意识的人,大多会感到遗憾。
遗憾,是人的一种生理需求。没有遗憾,那是人的自我实现已经完成。
如能在极度情愿和满足中完成,那是更高层次的死亡。
三家分晋,中国历史从春秋进入战国。
赵国的创始人赵襄子算得上雄才大略,更重要的一点,此人第六感超强。
赵襄子上厕所时,莫名其妙感到哪里不对,命侍卫拿下修厕所的人审问,此人坦言自己是刺客,名叫豫让。
赵襄子问豫让:“你何仇于寡人?躲在这里行刺。”
豫让说:“我跟君上无怨,是为智伯雪仇。”
智伯原是晋国的正卿,依仗权势不断发展自家势力,很快超越韩氏、魏氏、赵氏等家族,成为晋国卿大夫中实力最强的一家。
权力的膨胀,助长了智伯的野心,他频繁向韩、赵、魏索要采邑,最后率领韩、魏两家要灭掉不听话的赵氏。
韩、魏两家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气氛,于是韩、赵、魏三家联合把智氏灭了,顺带瓜分了晋国,晋国一分为三,战国七雄中的韩、赵、魏三国产生。
当年智伯为了灭赵氏,围困晋阳城一年之久,城中到了“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的地步,可想赵襄子对智伯的恨有多深。
智伯被灭族,赵襄子并不解恨,又将智伯的头颅做成酒杯,每天饮酒把玩。
智伯已经没了后人,居然还有人替智伯报仇,不管原因是什么,赵襄子被豫让的忠义感动,下令放了豫让,表示自己以后小心点就行了。
时间往后走几十年,将目光转向韩国。
韩国大夫严仲子因与韩相侠累结仇,为了避祸,严仲子逃离韩国,在各诸候国游荡。
置仇人于死地而后快,是严仲子的终极目标。
严仲子权衡再三,最佳的方式只有刺杀。可是,谁能替自己完成这个任务?
功夫不负有心人。严仲子打听到,有个韩国的侠士聂政,因除害杀人而带着母亲和姐姐逃到齐国避难,浪迹于屠宰场。
严仲子结交聂政是有所图谋,但两人碰面后相谈甚欢,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起初,严仲子并没有言及自己的意图,直到为聂政母亲祝寿的时候,严仲子捧出了百镒黄金。
君子之交淡如水,聂政认为这样做朋友才对,何况无功不受禄。
聂政说:“我浪迹他乡,做个屠夫,能换得美食奉养母亲就很满足了。如果苟求富贵,何必委身于此。”
严仲子无奈之下说出实情,表示自己有求于聂政,希望聂政能替自己报仇。
聂政说:“实在抱歉!只要母亲在,我的生命就不属于别人。”
什么是君子?言必行,行必果,聂政虽是市井之人,但绝不轻诺,这就是君子风范。
聂政拒绝了严仲子的厚礼,继续以侍奉母亲为乐。
豫让再次出场,是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伏击。
奇迹再次出现,这次不是赵襄子的第六感,而是赵襄子的马。
又是莫名其妙,赵襄子的马突然惊了。赵襄子立即意识到危险,命令侍卫搜捕刺客,面目全非的豫让再次被抓。
又是奇迹,看到已经没有人样的刺客,赵襄子居然脱口而出:“你是豫让!”
第一次刺杀未果后,豫让报仇意志更坚。
为了遮人耳目,豫让拔了眉毛和胡子,满身涂漆使皮肤溃烂,然后上街乞讨,发现已无人认出自己。
豫让又到自家乞讨,他老婆说这个可怜的人说话好像我老公。豫让又吞下炭火,毁了嗓子。
可是,老天并没有眷顾豫让的苦心,遗憾再一次在他身上显现。
豫让的执着并没有激怒赵襄子,反而更令他感动,他命令侍卫放开豫让,将豫让围起来,这次他不会放过豫让,但他要让壮士体现自己的价值,在战斗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豫让仗剑环顾四周,无限的自责和遗憾油然而生。
赵襄子大声质问:“壮士!寡人查了你的身世,你曾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智伯灭了这两家,你不为他们报仇,反而投身智伯。现智伯已死,为何偏偏要替他报仇?”
豫让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豫让的行为,用孟子的话来解释最为确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赵襄子听了豫让的话,感慨地说:“壮士的忠义让寡人感动,但壮士的愿望可能无法实现了。”
豫让再次大声喊出千古名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多年后,聂政的母亲去世。
服满丧期后,聂政觉得有件事该去干了。他要替严仲子报仇。
身为卿大夫的严仲子,屈身求于市井之人聂政,这是对聂政能力和价值的认可。
大多数饮食男女,活着,只是一种生理的需求和满足。
如果能力和价值被认可,甚至被爵高望重的人认知,这是人生最高的需求和满足。
聂政找到严仲子说:“母亲已离我而去,现了无牵挂,请问仲子的仇人是谁?”
严仲子激动之余说:“我的仇人是韩相侠累,此人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居所防卫严密,刺杀难以得手。如今壮士肯出手相助,待我招募车骑侠士,与壮士一同前往。”
聂政说:“刺杀一国卿相,又如此招摇,岂能得手?仲子不用管了。”
聂政只身前往韩国,找到侠累居所,伺机行动。
机会终于来了,韩相侠累正在府中。聂政仗剑冲入,面对大批侍卫,如入无人之境。
聂政跨上台阶,冲向室内的侠累,一剑毙命,刺杀非常成功。
此时,大批侍卫跟进,慌乱之中,十多人倒在了聂政的剑下。
但是,聂政没有选择突围,他知道很难成功。
于是,聂政双指迅速抠出自己的眼珠,一剑割下自己的面皮,又破肚挑肠而死。
因容貌尽毁,韩国人无法确认这个刺客是谁,只好将聂政暴尸于闹市,悬赏千金认尸。
但过了好久,依然无人认出他是谁。
聂政成功了,但豫让痛苦在遗憾当中。
面对赵襄子的围困,豫让停留片刻后对赵襄子说:“臣死有憾,君上能否答应臣一事?”
赵襄子问何事?
豫让请求行刺赵襄子外衣,圆报仇夙愿。
赵襄子欣然脱下外衣,豫让对着赵襄子的外衣连击三剑,仰天大哭:“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随即挥剑自刎。
豫让有遗憾,刺杀赵襄子不成。豫让无遗憾,他尽力了。他的知遇之恩已报,生命的价值已体现。
豫让是笑着离开了尘世。
聂政没有遗憾,他的生命也体现了知遇之恩。
被尊重、被认知,人生的价值已自我实现。
聂政也是笑着死去的。
豫让刺杀赵襄子,名满天下。
聂政刺杀侠累,没留下姓名。
世人应该觉得聂政有遗憾,这个遗憾不应留下。
一个弱女子出现在聂政的尸体旁哭诉:“这是我弟弟聂政,勇士为知已而死值了。可是他怕连累我而毁容,难道我为了苟活,要埋没弟弟的名声吗!”
这个弱女子就是聂政的姐姐聂荌,她在弟弟的尸体旁大哭三声,因为过度哀伤而死在聂政身旁。
至此,天下皆知聂政刺韩相,聂政并没有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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