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惠施的相對論


馮友蘭:惠施的相對論

文丨馮友蘭

惠施是宋國(在今河南省內)人。我們知道,他曾任魏惠王的相,以其學問大而聞名。他的著作不幸失傳了,《莊子·天下》篇保存有惠施的"十事",我們所知道的惠施思想,僅只是從此"十事"推演出來的。

第一事是:"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這兩句話都是現在所謂的"分析命題"。它們對於實,都無所肯定,因為它們對於實際世界中什麼東西最大,什麼東西最小,都無所肯定。它們只涉及抽象概念,就是名:"至大""至小"。為了充分理解這兩個命題,有必要拿它們與《莊子·秋水》篇的一個故事作比較。從這種比較中明顯看出,惠施與莊子在某一方面有許多共同的東西。

這個故事說,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河水很大,河伯(即河神)欣然自喜,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他在那裡遇見了北海若(即海神),才第一次認識到,他的河雖然大,可是比起海來,實在太小了。他以極其讚歎羨慕的心情同北海若談話,可是北海若對他說,他北海若本身在天地之間,真不過是太倉中的一粒秭米。所以只能說他是"小",不能說他是"大"。說到這裡,河伯問北海若說:"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說:"否......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他接著下定義,說最小"無形",最大"不可圍"。至大、至小的這種定義與惠施所下的很相似。

說天地是最大的東西,說毫末是最小的東西,就是對於"實"有所肯定。它對於"名"無所分析。這兩句都是現在所謂的"綜合命題",都可以是假命題。它們都在經驗中有其基礎;因此它們的真理只能是或然的,不能是必然的。在經驗中,大東西、小東西都相對地大、相對地小。再引《莊子》的話說:"因而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同上)

我們不可能通過實際經驗來決定什麼是最大的、什麼是最小的實際事物。但是我們能夠獨立於經驗,即離開經驗,說:它外面再沒有東西了,就是最大的("至大無外");它內面再沒有東西了,就是最小的("至小無內")。"至大"與"至小",像這樣下定義,就都是絕對的、不變的概念,像這樣再分析"大一""小一"這些名,惠施就得到了什麼是絕對的、不變的概念。從這個概念的觀點看、他看出實際的具體事物的性質、差別都是相對的、可變的。

一旦理解了惠施的這種立場,我們就可以看出,《莊子》中所說的惠施十事,雖然向來認為是悖論,其實一點也不是悖論。除開第一事以外,它們都是以例表明事物的相對性,所說的可以叫做相對論。我們且來一事一事地研究。

馮友蘭:惠施的相對論

"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裡。"這是說,大、小之為大、小,只是相對地。沒有厚度的東西,不可能成為厚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它可以叫做小。可是,幾何學中理想的"面",雖然無厚,卻同時可以很長很寬。在這個意義上,它可以叫做大。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這也是說,高低之為高低,只是相對地。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這是說,實際世界中一世事物都是可變的,都是在變的。

"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我們說,所有人都是動物。這時候我們就認識到:人都是人,所以所有人都相同;他們都是動物,所以所有人也都相同。但是他們作為人的相同,大於他們作為動物的相同。因為是人意味著是動物,而動物不一定意味著是人,還有其他各種動物,它們都與人相異。所以惠施所謂的"小同異",正是這種同和異。但是,我們若以"萬有"為一個普遍的類,就由此認識到萬物都相同,因為它們都是"萬有"。但是我們若把每個物當作一個個體,我們又由此認識到每個個體都有其自己的個性,因而與他物相異。這種同和異,正是惠施所謂的"大同異"。這樣,由於我們既可以說萬物彼此相同,又可以說萬物被此相異,就表明它們的同和異都是相對的。名家的這個辯論在中國古代很著名,被稱為"合同異之辯"。

"南方無窮而有窮","南方無窮"是當時的人常說的話。在當時,南方几乎無人瞭解,很像兩百年前美國的西部。當時的中國人覺得,南方不像東方以海為限,也不像北方、西方以荒漠流沙為限。惠施這句話,很可能僅只是表現他過人的地理知識,就是說,南方最終也是以海為限。但是更可能是意味著:有窮與無窮也都是相對的。

"今日話越而昔來",這句是說,"今"與"昔"是相對的名詞。今日的昨日,是昨日的今日;今日的今日,是明日的昨日。今昔的相對性就在這裡。

"連環可解也",連環是不可解的,但是當它毀壞的時候,自然就解了。從另一個觀點看,毀壞也可以是建設。例如做一張木桌,從木料的觀點看是毀壞,從桌子的觀點看是建設。由於毀壞與建設是相對的,所以用不著人毀壞連環,而"連環可解也"。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當時的各國,燕在最北,越在最南。當時的中國人以為中國就是天下,即世界。所以常識的說法應當是,天下之中央在燕之南、越之北。惠施的這種相反的說法,公元三世紀的司馬彪註釋得很好,他說:"天下無方,故所在為中;循環無端,故所在為始也。"

"把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以上各命題,都是說萬物是相對的,不斷變化的。萬物之間沒有絕對的不同,絕對的界線。每個事物總是正在變成別的事物。所以得出邏輯的結論:萬物一體,因而應當泛愛萬物,不加區別。《莊子》中也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本文摘自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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