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說我吃小龍蝦的歷史悠久，但我吃小龍蝦確實有些年頭。
記得很清楚，最早吃小龍蝦是在1997年的夏天。發生地位於北京航天大學東南門外左側，那很長一溜的大排檔裡。當時，我們欄目組租用的辦公樓，離這溜大排檔也就四五百米遠。由於組裡的年輕人、中年人，都喜歡大排檔的口味和氛圍（價位不高也承擔得起），所以隔幾天，大家就結伴去這溜大排檔吃喝一回。
那時吃小龍蝦的人還不多，很難見到那個桌上，紅呼呼地擺上一盤。大排檔裡倒是有一些店家在賣，但我幾乎沒見哪些食客，點過這形象醜陋的東西。我們也是去十次，能點上兩次都算多。點了也吃不完，一桌七八個人，得有一半動都不動。要說點這東西上桌，無非是要在水煮毛豆、花生、涼拌土豆絲海帶絲幹豆腐絲、涼片肘子、白切肚、烤羊肉串等老嚼貨的基礎上，添個視覺上的新花樣。
那時小龍蝦的做法也簡單，就是白水煮或者清蒸，弄熟了冒著淡淡的腥臊熱氣端上來，食者裸手剝去硬殼，蘸著店家用醬油蔥花蒜末香菜末，胡亂調製的蘸料吃。別人吃的咋樣我不多嘴，反正我第一次吃過後，只一句：真心難吃。白裡帶紅絲兒的彎鉤肉，不僅死硬，也沒啥味道，嚼在嘴裡像嚼枚無味的硅膠，甭管怎麼細品，嘴裡也都是醬油味。當時我想，店家們幹嘛非賣這東西呢？難吃到難見有誰點。怎麼著，這般多此一舉地拉低自己總體的營銷業績，能夠帶來自娛自樂的歡快？不會是趕上了攤派，不得不硬著頭皮挺著賣吧？瞧那些賣這東西的店家的賬臺旁邊兒，造型一樣的柳條編的大筐裡，擠擁著多半筐這東西，黑黝黝的橫截面，幅度不大地湧動，好像被壓在下面的不甘示弱，使著暗勁要變被壓迫者為壓迫者。
那時的小龍蝦，真就是不值錢的賤貨，爬出大筐的，隨便在大排檔裡爬，也沒人理。我每次來這溜大排檔時，都能見到地上爬著的小龍蝦，見人靠近就舉起兩隻尖銳的大鰲示兇，覺著自己不孬。上菜撤盤的服務員，勤快的會順手抓起來扔回筐裡，但多數服務員都視而不見，給爾自由。我們一位好踢球的同事，總想抬腳把示兇的小龍蝦踢飛。我們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便勸他不要這麼幹。但我們也都有恨不能一腳將其踢飛的衝動——這東西看著實在鬧心。
把小龍蝦吃出好吃來，還是在上世紀末的一天。那天下午，我與一哥們兒逛完西單圖書大廈後，決定步行回軍事博物館西側的單位。我倆走到南禮士路附近時，見兩個穿白衣戴白帽服務員，從路邊一家熟食店裡，抬出一大鋁盆油紅晶亮、熱氣騰騰的小龍蝦，離著還有幾米遠，那誘人的麻辣香氣便撲鼻而來，勾逗著人的食慾。我這哥們兒沒吃過小龍蝦，但禁不住麻辣香氣的誘惑，便跟我說買兩袋嚐嚐。我本想說這東西難吃的要死，嘗不嘗意思不大。但我也禁不住麻辣香氣的誘惑，態度上有些模稜兩可。那時小龍蝦實在便宜的很，不好吃順手扔進垃圾箱，也不會心疼，就由他買了兩袋，每袋裝了十幾只。
我倆一人拎袋小龍蝦，繼續往前走，沒急著要吃的意思，好像買這兩袋小龍蝦，只是為了滿足嗅覺，而非嘴。大概走出了十多分鐘，見路旁樹下空著把長條椅，我倆停步坐了上去，小歇幾口氣後，開始拿袋中的小龍蝦啃。啃前，我沒寄予多大期望，最多想咂巴咂巴蝦身上的麻辣汁，以解被麻辣味兒勾逗起來的嘴慌。誠說，我對麻辣味兒情有獨鍾，愛之過深。打從十多歲吃上川菜起，我就迷戀上了川菜獨有的麻辣味兒。因為麻辣兒，我一直認為四川人民了不起：他們在大山環抱潮溼溽熱的艱苦境域中，通過摸索與實踐，創造出了麻辣菜系，為中華飲食做出了卓越貢獻。“麻辣誘惑”，勢不可擋，在改革開放年代，不僅迅速風靡全國，也大踏步地走向了世界，成為中華的一張靚麗名片。
萬萬沒有想到，這大街邊上與哥們兒一家一袋的一啃，竟徹底推翻了我對小龍蝦的最初印象——我天，這味道也忒通竅啦，全體味覺神經，好不一個驚魂猛醒，劉姥姥進大觀園則個：頭部蝦膏的濃香，蝦身彎鉤肉的彈脆，合著嚼在嘴裡，好吃到沒法用話語形容，只能用一隻接一隻的啃嚼吸溜，真心詮釋這好吃。我明白這好吃，並非小龍蝦在我沒再吃的兩年裡，有了基因上的轉變、肉質發生了質的飛躍，而純粹是被麻辣味兒給提出來的，是麻辣烹飪帶來的喜果。倘若依舊白灼或清蒸，那我對小龍蝦最初的差評，還不知要保留多久呢。不能不說，麻辣味兒在小龍蝦的身上，又一次得到了勝利。當然，這也是四川人民的又一次勝利。
很快，兩袋麻辣小龍蝦落肚。唆著手指的這哥們兒，一副吃得興起的吃貨嘴臉：“我說哥們兒，這東西也太好吃啦，沒想到啊！”讚歎完緊著說，我再去拎兩袋回來，這饞蟲引上來了，不好不安撫。我說算了，等你走回去，人家八成也買光了，別折騰了。過兩天，咱倆去川菜館子裡找找，要能找到這種做法的，咱倆再好好吃一頓，往夠裡吃。這才穩住了他。
應該是從這時起，小龍蝦開始以麻辣的姿態，向廣大民眾的嘴發起了征服行動。也沒用多長時間，征服行動便初見成效，“麻小”一詞，迅速成為熱詞，受到越來越多的人的青睞。也是從打大街邊的這次一啃後，我對麻小上了癮，逮著機會就得大吃一頓，要麼，就跟煙癮犯了而不得抽般的難受。
那年初秋，一位稿費賺得不賴的哥們兒，召集一幫（新聞界）同行朋友酒店開喝。不想酒桌上，我與兄弟單位的一位老朋友邂逅。我曾與這位老朋友合作過，對脾氣，談得來，但都因成年累月天南地北的忙，也就一晃幾年未見。酒宴散了後，我倆都覺著還有好多的話要說，就決定找個可以夜宵的地方，繼續邊喝邊聊。——幾乎同時想到了，已被麻小火爆佔領了有些時日的簋街。就那兒！打車奔去。
不到簋街不知麻小的火，到了簋街不吃麻小等於白來。這大概算是那個時期，人們對簋街的感受和內心評判吧。那個時期來簋街吃麻小的人真是海量，簋街經營麻小的店也多，如果依據麻小的火爆度，那時把簋街改叫麻小街，恐怕也不過分。當時簋街店裡，夠個頭的麻小一元一隻，兩個人一般要點上五十隻。點完後，不多會兒，店員便用大方鐵盤熱騰騰端上來，條條油紅的麻小上面，鋪滿辣椒麻椒，把飲食江湖重口味的視覺效果，烘托的很豪邁，很“暴力”，不由不使你頓起甩開腮幫子，大幹一場的激情。
開板我老哥倆兒點了五十隻，以為足夠了——上一悠酒宴上，山珍海味沒少吃——待大方鐵盤滿滿端上後，哥倆兒開始麻小啤酒話當年，蝦膏蝦肉鑽心香，辣汗滿額頭。搭藉著滿堂裡眾口同吃麻小的熱烈氣氛，我老哥倆兒也是越吃越起勁，越喝越上癮，越說話越多，沒咋覺著，五十隻麻小便成了U型遺皮和空腦殼。看看只剩濃汁的空鐵盤，回味著麻小的絕世美味，想想肚裡還沒倒完的話，我說哥們兒，這五十隻才哪兒到哪兒呀！啥也別說了，再來五十隻，啤酒不定數看著喝。
後上的五十隻也成殘骸後，天開始放亮。吃足了，喝爽了，聊的盡興的老哥倆兒，才出了館子，晨光中握手言別，分頭打車回家撈覺。後來我倆通電話或偶爾小聚時，總要把簋街大啖麻小的往事提起，感覺簋街的麻小，已經成了鞏固我倆情誼的有力一員，那被我倆吃掉的一百隻麻小，能將我倆的情誼組接到一百年——假如我倆都能活夠這個年數的話。
把小龍蝦做成辣炒蝦球，是我與三位同事那年去武漢出差時，見識到的。那天，我們要去武漢邊上一個縣城瞭解情況，就包了輛在賓館門口，趴活兒的出租車。出租車司機是個小夥子，愛聊，我們一路上聊了很多武漢的市井話題。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吃小龍蝦上。那時京城的麻小剛開始熱，但武漢已經吃的較為普遍（這不奇怪，湖北本身就是盛產小龍蝦的地方麼）。小夥子很自豪的說，武漢小龍蝦的做法最講究，也該最好吃。我們沒問小夥子怎麼個最講究法，只是同聲說：今晚得去吃上一把。
傍晚回來時，小夥子把我們拉到餐飲街的一家小館子裡，說這家館子炒出的蝦球，名揚武漢。一陣嘩嘩爆炒聲後，蝦球端將上來。看著剛出炒勺的蝦球，我們幾個把京城麻小吃出癮也沒多久的吃貨，才恍然大悟：哦，蝦球如此這般。可也就該這般，蝦球麼——沒頭沒尾，只中間一段，勾僂著確實像個不規則的球。小夥子介紹說：蝦球得先過油，然後一把幹辣椒大火爆炒；爆炒出的蝦球皮是脆的，胃口好牙口壯的人可以不剝皮，整個放進嘴裡嚼，香辣脆崩嘴地過癮還補鈣。我們幾個都覺著自己是胃口好牙口壯的人，便都連皮夾進嘴裡嚼。吃起來不難吃，但辣脆有餘，香而不足。我心裡想：一，因為只辣不麻，所以沒能麻小那樣提出味道；二，沒有蝦頭單炒蝦身，阻斷了蝦頭裡的精華蝦膏與蝦身產生融合的機會，單獨蝦身來擔當，難免味寡。但也得承認，這家老闆的這種掐頭去尾的處理，蝦身應該更入味，失手還是在沒麻上——我個人認為。
一位同事吃了幾枚蝦球后，發表了自己的見解：要是連頭帶尾齊全著炒，肯定會比這樣球著炒好吃。司機小夥子聞言非常不屑，說，我們這裡吃小龍蝦，頭尾都得丟掉，吃會被人笑話；小龍蝦過去是害蟲，見到了就得給拍碎，牛屎不如，哪有人吃，也就這幾年小百姓才開始吃，但酒店裡不許進，怕丟面子。這時，店老闆也坐到我們桌上，順著小夥子的話往下說：我們確實是這幾年才吃小龍蝦的，這東西我們湖北有水的地方就有，我們湖北不就是水多麼，千湖之省，所以這東西在我們湖北不值一點兒錢；我們吃時也是為了省事，又是不值錢的東西，也就不當事地把頭尾都丟掉，只取中間有肉這段；我們湖北鄉下，以前被小龍蝦搞得很惱火，每年都得出人出力出錢地治理，江堤上就怕被這東西打洞，尤其汛期；以前沒人吃它，也就沒人抓，好像它也沒有什麼天敵，所以這隻有害，沒有用得東西到處都長，經常氾濫成災；現在我們湖北普遍開始吃了，我聽說中國好多地方，現在也開始吃小龍蝦，這是好兆頭，等大部分中國人都開始吃了，這蝦害就能根除。
佩服老闆的高瞻遠矚，展望到根除蝦害的有效方法！可不嘛，只要咱中國人對什麼東西開始狂吃了，那這東西想成災也成不了。還成災呢，不把你吃的斷子絕孫，就算嘴上留了情。要不外國一鬧魚災、大閘蟹災、貽貝災、小龍蝦災時，網友們敢通過互聯網向外國政府喊話？沒有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我說你們國家管事兒的，需要我們中國的吃貨們過去幫忙嗎？你們要真心想解除煩惱，還生態應有的平衡，那就請出錢包機，準備免費住處，然後把我們中國的吃貨們運送過去安頓好，在下拍胸脯向你們保證，用不了幾天，準叫你們皆大歡喜。開句玩笑。總的來說，這次武漢缺頭少尾的爆炒蝦球，沒能把我吃出嗨來。
小龍蝦吃的最嗨的一次，是在距離江蘇盱眙縣50公里的一個地方。那年6月間，我與幾位同事被指派到這個地方，配合某上級單位搞政策性調研。為了節省時間方便工作，我們調研組十幾個人的伙食，定在了當地一家國企的食堂裡。幫我們料理伙食的食堂主管，為人豪爽大氣，我們到的當天晚上，這主管就超出標準地給我們加了菜。我們的領隊嚴肅地跟他說，我們的伙食費用是有嚴格規定的，誰都不能破規，從下頓開始，不許再超標準。這主管嗯嗯稱是，又說你們是客人，家裡待客也得加菜呀！領隊不容商量地回答：這不是家裡，這是國家單位，我們的伙食必須按標準來。
第二天早飯時，答應按標準操辦伙食的食堂主管，湊上桌來，用試探的口吻問我們：喜歡吃小龍蝦嗎（那時吃小龍蝦還算低檔的事，接待客人沒有上這個東西的）？你們知道吧，我們這裡離盱眙50公里，盱眙的小龍蝦是中國品質最好的小龍蝦，吃過就難忘。這之前，我們一行中的一些人，隱約聽說過盱眙的小龍蝦，也隱約聽說過盱眙縣已經有了小規模的龍蝦節，還聽說北京一些吃小龍蝦的先行者，特地從北京開車去參加小龍蝦饕餮盛宴。這會兒，經主管這麼一說，聽說過的這些人馬上醒悟：對呀，這裡離傳說中的盱眙不遠啊。主管也算是問對了人。那時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幾乎都已成為麻小的擁躉，於是很整齊地回答：喜歡吃。主管來了精神：那好，我一個朋友在盱眙開了家規模很大的小龍蝦館子，這朋友摸索出一整套秘製烹飪方法，當做一項事業來做，現在名氣越來越大，食客們口碑甚佳，傳到好多省去了呢，四面八方的食客，不辭遠道，慕名而來者不少！接著又問，你們是喜歡紅燒的，還是香辣的、麻辣的？我們齊聲回答：麻辣的。麻小！
“好，今天中午我就叫我這朋友送來兩盆，嗯——，麻小。”
這時，主管看出了我們的領隊面露難色，便大度地說：這算是我這朋友白送，大家吃完後還可以幫他打廣告呢！你們都是成年在全中國跑的人，這得是多大的廣告效益呀，他可真巴不得；再說這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兒，以前餵豬餵狗都不吃，農民們還說吃這東西能毒死人，也就現在，什麼東西都敢往嘴裡塞；要不你們就象徵性地一盆給個十塊八塊，意思一下也就夠了。這麼一說，領隊的臉色才有好轉。——十塊八塊麼，還是掏得起的。（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