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和曹誠英:生前有緣無分,死後請把我埋在他回家必經的路旁

胡適和曹誠英:生前有緣無分,死後請把我埋在他回家必經的路旁

曹誠英

(一)臨終前的囑託

1973年隆冬,一個陰沉寒冷的午後,路面的殘雪還沒來得及消盡,空中就又飄起了兔絨般的細雪。

在上海仁濟醫院的一間病房裡,一位生命垂危的老婦人,嗚咽著費盡全身力氣對身旁的親朋交代後事:“等我死了,請把我葬在楊林橋邊的那條小路旁,拜託了……”

旁人紛紛流出了眼淚,她卻在眾人的淚光中,安詳地睡著了。她得的是肺癌,住院的這些天總是不斷咳血,每一聲咳嗽都伴隨著胸口撕裂般的劇痛,和觸目驚心的殷紅。然而今天,她的呼吸還算和順,咳嗽也少了。

胡適和曹誠英:生前有緣無分,死後請把我埋在他回家必經的路旁

右一為曹誠英,右二為胡適

整個世界慘白得一敗塗地,雪花覆蓋了一切喧囂繁雜,徒留靜美的假象。就像一個人的眼淚,凝結在心上的傷口,淚痕掩蓋了創處,痛楚心酸被靜靜地抹去了。

當天晚上,窗外落雪隨風,酷寒鋪天蓋地。她的唇邊喚出了聲聲呢喃,還是那個她唸叨了一輩子的名字:“穈哥,穈哥……”

雪停了,心涼了,淚眼渙散。她的生命結束了。

這個女人名叫曹誠英,她死前呼喚的“穈哥”便是名滿天下的大學者胡適,她最後的葬身之地選在了他回鄉必經的路旁。

迷途茫茫,終有一歸。聽聞愛情,十人九悲。

她愛了他一生,也遺恨了一生。他貫穿她生命的山河,似暮色沉溺,如層層星輝。

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生前朝思暮想,死後亦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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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二)三個月的相愛時光

1917年12月,徽州績溪上莊村,胡適與江冬秀舉行了婚禮,這是典型的“小腳與西服”式的婚姻。一個是學貫中西的海歸博士、北大教授,一個是粗通文字、提筆錯字的舊式閨秀,起初這樁由母親定下的婚約,胡適是不滿的,但他顧念自己幼年失怙,寡母含辛茹苦將他培養成材,只得將就著成了親。他曾說:“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

婚禮辦得熱鬧隆重,然而那天吸引胡適目光的不是新娘,而是新娘身邊的小伴娘。這位伴娘名叫曹誠英,是胡適三嫂的胞妹,小他11歲,生得美丰儀人,如寒冬新梅,濯濯風前。她明麗澄澈的眸子絢爛如春光,在他蟄伏的心上熠熠閃耀。後來胡適在詩中寫到她:“那一年我回到山中,無意尋著了一株梅樹。”

初見那天,新郎的風雅隨和也給曹誠英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婚後胡適回北大繼續任教,曹誠英主動給他寫信,因為胡適小名叫嗣穈,信裡她怯生生地叫他“穈哥”,跟他聊近來讀過的文章、遇到的趣事,偶爾還作些小詩請他評閱。胡適知道她性情嫻靜,閒暇時喜歡擺弄花花草草,便經常給她寄去各種花籽。和她交流總是很快樂,他說,給她寫信,就是最好的休息。

兩年之後,曹誠英受父母之命,嫁給了同鄉的胡冠英。然而這個男人不懂她,和他在一起生活變得艱澀煩悶。在哥哥的支持下,她考去了杭州女子師範學校,剛到杭州不久,丈夫就以她婚後無所出為由納妾,她一氣之下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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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和江冬秀

1923年6月,新舊軍閥混戰,學校提前放暑假,才離婚3個月的曹誠英心內鬱結,懶得回家,恰逢這段時間胡適到杭州療養,兩人得以再見。未見的7年間,他的事業如日中天,婚姻寡淡如水,性格變得愈加沉穩雅緻。那段時間,二人接觸頻繁,他知道她正處在悲慼哀傷的當口,便給她講莫泊桑的小說《遺產》,談各類文學掌故和自己留學的經歷。她幫他洗衣做飯,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因為她,胡適的詩變得清簡明潤:

七年夢想的西湖,不能醫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厲害了!

然而西湖畢竟可愛。

輕霧籠著,月光照著,我的心也跟著湖光微蕩了。

前天,伊卻未免太絢爛了!

我們只好在船篷陰處偷覷著,不敢正眼看伊了……

盛夏裡,時光在碧水秀山間旖旎生姿,愛情在陽光雨露中靜靜生香。他們在西湖盪舟觀月,登南高峰等待日出,住龍井村品茶對弈,去翁家山品賞桂花。雖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但山水之間蘊藏的真情,在他們眼裡,已非常人俗子所見的山情水態。情之為物,本就是俗世中稀有的罕物。

他們悄悄地同居了,西湖煙霞洞簡陋的寓所,成了愛的新房。有情人廝守在一起,攜著情執的真純追風逐夢,連光陰都是美的。

朝夕相處的三個月,他們活成了彼此的白月光。後來,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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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三)失望是因為心懷希望

落葉紛飛的時候,遠在北京的江冬秀聽說了他們的戀情,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催胡適回家。他不情不願地回到北京,心卻落在了杭州:“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我獨自踏月歸來,這淒涼如何理解。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剛忘了昨兒的夢,又分明看見夢裡的一笑。”

她的穈哥走了,偌大的杭州成了空城,她與他隔著長風深塵,過不得,退不捨:“如你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暫時的悲哀的寂寞,我卻是永遠的沉浸在寂寞的悲哀裡。”

胡適也曾鼓起勇氣為愛爭取,當他跟江冬秀提出離婚,江冬秀竟然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拎著裁紙刀,大哭大鬧,揚言要先殺了兒子和胡適再自殺。家傭過來搶下她手裡的刀,她乾脆抓起剪刀朝胡適擲了過去,差點戳傷了胡適的臉。一向混跡在文人堆裡的胡博士哪裡見過這樣兇悍的場面,立馬就敗下陣來。

他不敢再提離婚,但仍與曹誠英鴻雁傳情。一次,曹的情書恰巧就落到了江冬秀的手上,“我們在這個假期中通信,很要留心,你看是嗎?不過我知道你是最謹慎而很會寫信的,大概不會有什麼要緊,穈哥,在這裡讓我喊你一聲親愛的,以後我將規矩地說話了!”信的內容悱惻纏綿,江冬秀立即火冒三丈,她當即把胡適從床上揪起來,一手提著他的耳朵,一手打開大門,當著左鄰右舍的面將他狠狠地數落了一番。

他發誓要回歸家庭,和曹誠英徹底了斷。如果說愛情是見色起意,那麼婚姻便要權衡利弊。

胡適是個愛惜羽毛的人,對得來不易的名譽地位格外看重,他性格柔和中庸,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既沒有魯迅的冷酷決絕,也沒有郁達夫的乾脆灑脫,更沒有徐志摩的頑固倔強,被江冬秀這樣一鬧,他骨子裡不多的銳氣也被消磨得無影無蹤了。

殘夢空尋千百度,相識註定終相誤。這個世上最難堪的事或許就是,一個人明明說他很愛很愛你,最後卻輕易放棄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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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帽者為胡適

曹誠英傻傻地等了他十年,十年裡,他不斷地期許,又不斷地退卻,直到曹誠英絕望了,她決定出國留學,選擇的卻是他走過的路。1934年,她考取了他的母校美國康奈爾大學的農學院,主攻農作物細胞遺傳學。三年後,她獲碩士學位歸來,先後在安徽大學和復旦大學任教,成為中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待她回國,恰逢胡適赴美擔任駐美大使。你來我往,二人錯過的不僅是時間、空間,還有餘生。

曹誠英看透了,幸福於她而言只是彼岸的花朵,開在不可觸及的別處。他們連接近都成了奢望。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紅塵一動,便已千劫,千劫過盡,陌路旁生。

她一度想遠上峨眉遁入空門,後來在哥哥的極力勸說下才放棄了出家的念頭。她給胡適寄去了一首詞: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為我殷勤傳意。道她未病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

忘名忘利,棄家棄職,來到峨眉佛地。慈悲菩薩有心留,卻又被恩情牽。

尾頁無落款,僅有郵戳上“西川、萬年寺、新開寺”幾個字。紅塵無他,何必留戀。從此她避談愛情,孤獨終老。

後來,她在大學裡安心地傳道解惑,生活在平靜的絕望裡。胡適在政界和學界風光無限,先後擔任了國民黨參議員、北京大學校長,為事業奔波勞碌的同時,他的身旁依舊倚紅偎翠、桃花不絕。和大學時的舊戀人韋蓮司一直藕斷絲連;名媛陸小曼給他用英文寫曖昧的信,害怕被江冬秀髮現,就故意模仿男人的筆跡,把字寫得又粗又大。至痛不過如此,一個忘卻,一個還清晰地記得。百無一用是深情啊!

1949年初春,胡適臨去臺灣前,在上海和曹誠英匆匆見了一面。見面該是怎樣的場景,或許就像拜倫詩裡所寫:若再見你,事隔經年,我該如何面對,以眼淚,以沉默……

那時生離,亦是死別,從此兩人隔著淺淺的海峽,山河永寂,算不出來日方長。

風景還是以往的風景,當年那個賞花之人卻變成了葬花之人。別後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1925年,大學畢業前夕,她寫信向他承諾:“我愛你,刻骨的愛你,我回家去之後,仍像以前一樣的愛你,請放心。”

後來的歲月裡,她恪守著最初的承諾,站在原地,數著光陰,在希望與失落的交織裡相待。

20年後她寫《虞美人》,僅用四句就概括了她的心跡:

朱顏青鬢都消改,惟剩痴情在。廿年孤苦月華知,一似棲霞樓外數星時。

顏比月華鮮,命如雲影薄。過去的深愛都成了假象,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風花雪月轉瞬即逝,唯有孤獨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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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為胡適

(四)最後的歲月最淒涼

文革期間,因為與胡適的關係,她不斷受到衝擊,被遣回老家安徽績溪旺川村。回家途中,路經杭州,她將一直隨身珍藏的與胡適相關的書信和資料全部焚燒了。如黛玉一樣,焚稿斷痴情。這一生的悲歡都與他相關,而今悲歡化作了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她都註定不能與他同行。

在家鄉的生活十分淒寒孑寂:

老病孤身難寄,南遷北駐遲疑,安排誰為決難題?哥哥長病廢,質仰死無知。

徒誇平生多友好,算來終日痴迷。於今除卻黨支持,親朋休望靠,音信且疏稀。

她時常來到旺川村附近的楊林河,這兒是胡適曾經最愛的景緻,他引用楊萬里的一首詩讚美這汩汩流淌的清流: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河上的楊林橋是他回鄉的必經之路,1969年,楊林橋被洪水沖垮一墩,曹誠英出於對這座橋的特殊感情,拿出自己一生的積蓄捐資修復,後來績溪的鄉親們將她樂善好施的事蹟刻在了橋上。

那日,她在眾人的感謝讚美聲裡悄然轉身,夕陽映照下,一個孤獨的婦人正在悄然老去。曾經如焰火般騰燃的激情,如清水般流溢的痴念,都在時間的消磨中沒了聲息。人終會被年少不得之物困擾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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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為胡適

當年,曹誠英在復旦大學做教授時,曾偶遇一位衣衫襤褸的年輕女子倚靠在路旁,懷裡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因為寒冷飢餓,她瑟瑟發抖、奄奄一息。曹誠英好心將那個女人扶到家裡,給了她兩個熟雞蛋和一杯糖水。食物和水緩緩下肚,女人的臉色總算好起來了,她抱著嬰兒道謝離開,曹誠英看著女人離去的背影自嘆自憐:“她倒下了,我尚能給她一點幫助,將來我倒下了,誰又會扶我一把呢?”

這番感嘆,真是像極了黛玉葬花時的吟唱: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誰應了誰的劫,誰成了誰的執念。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仍是她心底唯一的牽掛。

毛姆在《作家筆記》裡寫過:“生命的盡頭,就像人在黃昏時分讀書,讀啊讀,沒有發覺光線漸暗,直到停下來休息,才猛然發現白天已經過去,天已經很暗,再低頭看書卻什麼都看不清了,書頁已不再有意義。”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1973年,就在復修的楊林橋附近,多了一座寂寥的孤冢,碑上赫然幾個大字:江南才女曹誠英之墓。痴纏的曹誠英盼著哪天胡適回鄉,還會來到這裡,和她陰陽相望。

可惜,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用盡一生深愛的那個男人早在11年前,就在一次慶祝酒會上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果真是,兩不知。當局者總是茫然,旁觀者卻不禁心酸。

魯迅曾說: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可是,我已然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悲傷,她一定是痛苦到了極點。

胡適和曹誠英:生前有緣無分,死後請把我埋在他回家必經的路旁

胡適與江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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