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孫磊

圖/南開大學文學院(署名除外)

著名學者羅宗強先生於4月29日13時50分在天津逝世,享壽九十歲。

羊城晚報第一時間採訪了羅宗強先生的家人以及與他相知多年的學者,在此同時刊發陳洪、戴偉華兩位先生的追憶文章,以表達我們對這位古典文學大家的敬仰與哀思。

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學術:開創中國文學思想史“南開學派”

出生於廣東揭陽的羅宗強,於1956年9月考入南開大學中文系,1961年畢業後繼續在該校攻讀研究生,研習中國文學批評史。

羅宗強先生是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享譽國內外的著名學者,其《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明代文學思想史》,為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的經典之作。他的《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明代後期士人心態》《李杜論略》等著作,也是具有廣泛影響的學術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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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

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4月30日,南開大學文學院官方微信號發佈訃告,稱“他開創了中國文學思想史的研究方法與學科方向,被國內學界稱為南開學派”。

訃告中還透露,遵照疫情期間殯葬事務的相關規定和羅宗強先生家屬意願,喪事從簡,家中不設靈堂,不舉行悼念活動。南開大學將在網上闢設靈堂,供海內外同仁弔唁追悼。待疫情結束後將舉行追思會,並編輯出版羅宗強先生紀念文集。

為人:不善言辭,待人誠懇

在1990年杭州的一個學科培訓會議中,著名學者、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天驥跟羅宗強住在一個房間,兩人由此加深了認識。

“我們晚上就聊學術問題,第二天一早沿著西湖散步接著聊。後來去濟南會議後遊泰山,我們兩個連泰山都不看,就躲在車子最後一排聊學術。”在黃天驥眼中,羅宗強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辭之人,甚至是有點木訥跟書呆子氣,而且潮汕口音重,說話聲音又比較小,但是一聊起學術就滔滔不絕,兩個人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羅宗強先生教學有方,他曾任南開大學中文系主任,先後獲得南開大學榮譽教授、特別貢獻獎與最高學術成就獎。“宗強對學生非常嚴格,也培養了不少優秀的學生,現在很多都是學科的骨幹。”黃天驥回憶,當年他們還會互相把學生的博士論文發給對方看,“只看,不評價,就是讓對方知道目前自己的研究是什麼路子。”

生活:和煦慈愛,充滿才情

“我其實是我父親帶大的,因為母親常年生病,也需要照顧。”在女兒羅健眼中,羅宗強是一個非常寵溺子女的家長。小時候,羅健喜歡吃甜食,像大白兔奶糖、大大泡泡糖,父親一買就是上百塊,“我都吃得長蟲牙了。”

羅健上小學的時候,想玩風箏,“我爸就在校園裡到處找竹子,找到了,再把竹子劈得很細,放在我洗澡的大水盆裡泡一整晚,第二天拿出來做風箏。我媽媽是畫畫的,就會畫一些蝴蝶、老鷹之類的圖案在風箏上。”

閒暇時羅宗強也會畫畫。“我父親的畫作不多,但是很有才情,常常很打動我和他的學生,畫技雖然不太嫻熟,但是能夠直達人的心靈。”在羅健看來,父親的才情、學問、淡泊名利的人生觀念都能在他的畫中體現出來。

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羅健告訴記者,雖然父親70多歲就退休了,但是一直堅持做學問,“在我印象裡,以前父親忙完家裡的事情,到晚上九十點,就開始做學術研究,一直到夜裡兩三點,第二天一早還要起來去學校。退休後他也堅持,做學問從不退休。”

羅健說,父親最後走得很平和,“他也沒有留下任何遺願,是很安詳的。”

【追思】

本色書生誰堪比

文/陳洪(南開大學講席教授,天津市文聯主席)

雖然在疫情開始時就聽到宗強先生身體漸衰的消息,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但噩耗傳來,還是伴隨著強烈的震動與刺痛。

宗強先生是我的大師兄,又是合作多年的直接領導。他的學問、人品,正如顏淵所言:“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

從電話中得知先生仙逝,幾十年的情境一幕幕閃過心頭,一個強烈的印記不斷重複著——“本色書生”!

我是1978年考入南開,師從王達津先生攻讀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生。宗強先生是1961年進入王門的,所以說雖為師兄,亦兼師長。我在讀期間發表的第一篇論文,就是經過宗強先生指導、斧正的。當時在這位“溫而厲”的超級大師兄面前聆聽教誨,那種混雜著興奮與忐忑的感覺,思之猶如昨日。

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宗強先生的《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問世,瞬間士林洛陽紙貴。當時,我陪先生去上海,王元化先生、章培恆先生等滬上學界翹楚輪番設宴,席上話題大半在此書。諸位先生皆盛讚宗強先生對那一段歷史“同情的理解”,而史料之紮實,文章之贍逸猶在其次也。當時,感慨良多——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南開的中文學科陷入困境,以致在公開場合有南方學界大佬肆意謗訕。不意數年間竟有如此大的反轉。當時之感慨,集中於一點,就是學問、學術的力量乃至於斯!

十幾年前,宗強先生的研究領域轉移到明代文學,半年之內數次邀我懇談、討論。我對明代小說研究略有所知,而他的思考深度其實遠遠超過。但是,關於《水滸傳》作者與寫作年代,《金瓶梅》的傳播途徑,李開先的仕宦經歷等,都是虛懷若谷地聽取我的意見。

其實,他當時對這些問題已經有相當充分的瞭解,卻仍然願意聽到多方面的觀點。我當然也是直陳所見,包括對於不同時段“文學思想史”範式的變通等。有些看法彼此並不完全一致,而宗強先生不以為忤,過後仍然招我品茗暢論。

宗強先生性格偏於內向,但對朋友、對晚輩之熱心直如春日。記得1991年,我晉升教授,請詹瑛先生做學術鑑定。由於學校工作的粗疏,給詹先生留出的時間相當迫促。宗強先生出於對詹先生的尊敬,也怕誤了我的時機,就親自去給詹先生送材料。

當時剛剛降過一場大雪,雪融復凝,路上滿布冰溝雪稜。羅先生車技很差,騎行在那樣的路上實在令人不安。但他不聽勸阻,硬是搖搖晃晃上路了。酷寒的冰雪與溫暖的熱流,那一幕終生難忘,真是“冰炭置我腸”!

宗強先生多才多藝。詩文寫作自不待言,而水墨寫意猶見功力。一幅“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把《莊子》的精神境界表現得悠遠超卓。他與夫人同嗜丹青,相對揮毫,並有合集付梓。南開同仁每談及此,無不欣羨不已。

稱宗強先生“本色書生”,似乎不夠高大上。但在我輩心中,能夠全心全意心繫學術,不慕浮華,遠離名利,實在是當今世上最可寶貴的精神。先生的楷模,雖不能至,但高標在前,終如浩浩天宇中的鬥辰。

宗強先生精研南華,對遷流之大化早已徹悟。今駕鶴歸去,可謂了無遺憾。但在吾儕心中的哀思卻是如何銷得!

立言彰精義,承教沐春風——追憶羅宗強先生

文/戴偉華(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

鄉 音

得知羅宗強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很難受。自去年開始先生越來越虛弱,我本想寒假去天津看他,但由於疫情影響,未能成行。沒想到這竟成了永遠的遺憾。

2010年中國唐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南開大學召開,會前我和武漢大學尚永亮兄等幾人去羅府拜望先生,其間先生在閒談中問起我在廣州的生活,我坦言雖在廣州多年,還不能講和聽粵語;羅先生亦笑言,出去多年,努力講普通話,現在人老了,不知不覺又說回一口家鄉話。

鄉音也許是惦念故鄉的最好印記。如今先生仙逝,但他的話依然迴響在耳畔,如同他的人格與學養,溫潤而深情。

心緒不寧,想著和先生交往的點滴。因傅璇琮先生的關係,我能較早向羅先生請教,受益很多。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傅璇琮、羅宗強先生既是學術界的領軍人物,又為引導學術健康發展殫精竭慮,像唐代文學研究能有後來的領先地位,應歸功於他們的示範和努力。

傅、羅二位先生是學術上的好友,傅璇琮先生為羅先生《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的序中第一句便提到:“宗強兄是我的畏友。我說這話,一是指他的學識,一是指他的人品。”

羅先生在後記中亦云:“我要感謝傅璇琮先生,他給了我許多的關心和鼓勵,這次又撥冗為我的這本小書作序。我十分慶幸在短短的十年的學術生活中,能夠結識幾位象傅先生這樣真誠相待、學問人品皆我師的朋友。在艱難的學術之旅中,有這樣的朋友是人生的一種幸福。”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傅先生也多次向羅先生介紹我。

無 私

從兩位先生那裡,我獲得過很多無私的幫助。我非常敬重羅先生,他有過一段艱辛的時候,但不改學者本色,“青燈攤書,實在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這同樣是我向往的讀書境界。

和羅先生在一起,就像和傅先生在一起的感覺,敬重而又隨意。1990年羅先生收到我的《唐代幕府與文學》,給以鼓勵,並說:“也可以做唐代政治與文學,不過牽扯麵太廣,一時不易寫好。”羅先生晚年比較關心時事政治,其實他一直在思考文士的生存狀態,政治和文學的關係。

1994年《唐方鎮文職僚佐考》出版後,我甚至請傅先生和羅先生幫我“推銷”,此書第一版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自印徵訂發行,我給在唐代文學學會里的前輩、同行都發過訂書單,學者們亦多有響應和支持。一方面因為拙著是工具書,對相關研究或有幫助,另一方面學者們也知我們年青人出書不易,自費印刷,因而多向單位圖書館推薦。

羅先生收到書後,還推薦給他的老師王達津先生,王先生給我回信說:“此書補前人之闕,大有利於搞唐史、唐代文學的人,可謂功在國家,遙表敬意。”每每想到先生對後進的獎掖與提攜,便不能不動容。

胸 懷

羅先生對後學的關心,同時也體現在對學術推進的期待上。2000年世紀之交時,我曾寫過一篇題為《交叉學科中的古代文學研究》的文章,發表在《社會科學戰線》2001年第6期上。我當時覺得古代文學的本體研究似乎到了一個瓶頸,學界的研究視野多侷限於作品分析、作家研究,重複較多,鮮有新意,這至今仍是一個問題。

我受傅璇琮先生文史交叉研究的影響比較多,於是撰文談了對古代文學交叉學科研究的看法,倡導在廣闊的文化視野中推進古代文學研究的深化。

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後來羅先生看到了我的這篇文章以及康保成《90年代景觀:“邊緣化”的文學與“私人化”的研究》與蔣寅《文如其人——一個古典命題的合理內涵與適用限度》二文,有感而發,在《天津社會科學》2002年第5期上發表了《目的、態度、方法——關於古代文學研究的一點感想》一文,結合我們三篇文章中的觀點,對古代文學研究中的“目的、態度、方法”三方面談了許多深刻的見解。

羅先生在文章中婉轉地對我們的想法提出了一些討論。他既肯定了我文章中的觀點,同時也十分深刻地指出“多學科交叉的研究,如果沒有用來說明文學現象,那就又可能離開文學這一學科,成了其他學科的研究”,提出古代文學的多學科交叉研究應有文學本位的立腳點。後來我的文章和羅先生的文章都被多次轉載,這也可以說明學術界對此問題的重視。

應該說,羅先生對我們即使有批評,也是一種深切的愛護,他懷著對學術推進的熱切期待,從學術發展的大局考量,密切地關注著後學的研究成果和學術方法。老一輩學者的胸懷與對學術事業的熱忱,在羅先生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另一方面,羅先生也對我們的發展前景寄予厚望,有鞭策與關懷之意。老一輩學者中,羅先生與傅璇琮先生、陳允吉先生,均卓然一家,傅先生做文史交叉研究,羅先生做文學思想史的研究,陳允吉先生則做佛教與文學的專題研究,均具學術領域開創之功,沾溉後學頗多。

悼 挽

昨日我發朋友圈,並擬輓聯哀悼羅先生。

聯曰:

承教如沐春風,垂範有雕龍李杜明心史;立言每彰精義,退隱約書藝丹青寫夕陽。

羅宗強先生是揭陽市榕城區人,學術成就卓著,其《李杜論略》《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唐詩小史》《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明代文學思想史》等都以學養深厚、開拓創新而被學界視為典範。

傅先生說:“他的著作的問世,總會使人感覺到是在整個研究的進程中劃出一道線,明顯地標誌出研究層次的提高。”“總表現出由深沉的理論素養和敏銳的思辨能力相結合而構成的一種嚴肅的學術追求。”

輓聯中只能擇取其一二,“雕龍”指《讀文心雕龍手記》及《晚學集》中相關論文;“李杜”指《李杜論略》;“明心史”之“明”可作動詞為“闡明”意,也可為名詞指明代。繼《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之後,先生又有《明代後期士人心態研究》,寫文士心靈歷史。先生晚年以書法和繪畫為娛,故下聯雲“退隱約書藝丹青”。

丹 青

2009年元旦收到羅先生寄來的新年賀卡。當時在知識分子中間還不時興自己印製賀卡,羅先生卻趕了個時髦,寄來的卡片上印的是自己的畫。我向來喜歡學者的書法、繪畫作品,欣賞其中的文人氣息和韻致。羅先生的畫很有意味,我一見為之傾倒,便“斗膽”去信索畫。

獨家追憶羅宗強先生:出身嶺南享譽全國,“本色書生”誰堪比

我告訴先生,未曾想您在“青燈攤書”之餘,還有如此雅好,期望能夠收藏先生大作,掛在客廳時時欣賞。本以為先生已八十高齡,而且還在著述不輟的階段,不會這麼快有回應,誰知3月16日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和這幅畫,畫中題詩:“一葉何嘗又入秋,韶光有意為淹留。彷彿蝶舞風飛日,望裡輕風過梢頭。”老人心底透露出陽光。

回信中羅先生十分謙虛地稱自己的畫為塗鴉,並且順帶提及了自己的學畫經歷與師承,信中說:“弟十三歲時,曾從其時大畫家陳文希、黃獨峰學畫,十八歲之後棄之如敝屐。至近年忽重發痴想,重執畫筆,意在引起對於童年之難忘憶念,給失落寂寞之人生以一點小小慰藉,如斯而已。”

羅先生的老家揭陽本就是嶺南繪畫的重鎮,黃獨峰少年隨鄺碧波習任伯年花鳥,後入春睡畫院從高劍父學藝;而陳文希則先後在上海美專及新華藝專學習,師從潘天壽。因此,羅先生的繪畫兼有嶺南畫派和海派的因子,又不拘於形貌,自有逸氣與拙趣。

羅先生是中國學術的代表人物,我在嶺南工作整整二十年,為嶺南有羅先生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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