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海濤民間收藏小說《跑家》和《殘缺的成全》九人談

許海濤民間收藏小說《跑家》和《殘缺的成全》九人談

時間:2020年4月26日

方式:微信視頻會議

主持人:王鵬程(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整理校核:2020年9月

主持人:

很高興主持許海濤老師民間收藏小說《跑家》和《殘缺的成全》的討論會。《跑家》和《殘缺的成全》是記錄市井尋寶的奇書,有文化、有民俗、有驚喜、有情懷、有感悟。作為一名熱愛且痴狂老物件的跑家,作者以深重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去講述每一件珍寶的前世今生,更努力去啟發普通大眾生髮靈感。兩本書以親歷者、轉述者、全觀者等多種角度來講述民間尋寶的傳奇故事,求禮於野,求寶於民,紀實性、知識性與趣味性融而為一,以濃厚的生活氣息與豐富的市井文化補充了大歷史,表現出精湛的敘事藝術,開拓出小說題材的新領域,在當代小說史上,可以說是獨樹一幟的。這是我閱讀的感受。下來請各位發表高見。

韓浩月(作家,資深文化評論人):

《跑家》是部題材別緻的作品,五十餘個故事,每個都是一章小短篇,連綴在一起,算是部大長篇,作者隱身其中,起到串聯作用,活生生勾勒出一個講述陝西民間收藏的人物譜。如果要找一個樣本來對照的話,恐怕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最合適不過。

許海濤是以“誌異”的口吻來寫《跑家》的。當然,他筆下的人物不像蒲松齡筆下人物那樣“神神叨叨”,但有一點卻是高度相似的,即許海濤筆下人物,同樣具備蒲松齡筆下人物的“民間性”、“傳奇性”以及“性情化”……他們的形象與性格,是如此的踏實樸素又活靈活現。他們珍惜從村莊每個院落犄角旮旯收藏到的寶貝,擦拭著,呵護著,甚至供奉著,而當遇到合適的買家時,卻又通曉“寶物終歸有自己的主人、自己不過是個過客”的心理,忍痛割愛。他們像俠客那樣往來江湖,在談價格時又錙銖必較,但更多是享受這個過程的愉悅。

《跑家》中所體現的文學涵養令人刮目相看,這也是本文學含金量不低的作品。許海濤擁有陝西作家群所專有的獨特氣象——對胸懷的展示總是坦坦蕩蕩,同時,又無處不在地有一股融合了歡喜又惆悵的情緒。他在序言中開頭所寫:“一直覺得心裡頭欠著點、缺著點什麼,不那麼暢意、熨帖,不那麼渾實、潤活;而且,隨著經見的日頭和風雨愈來愈厚密,這種‘欠著點、缺著點’的感覺也愈來愈厚密。”

這樣的話語,為讀者製造了一個具有懸念感的開頭。一位經歷過世事、看穿了生活真相的人,還有什麼能讓他覺得每天內心要充滿一些什麼,才會感到踏實的呢?很快,許海濤在接下來的一個個故事中給出了答案:他渴望在與“跑家”們的交流當中,去感受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體會人間世情的溫度。同時,通過經手的一件件藏品,去了解過往的歷史與文化,在讚歎與收穫當中,得到內心的安寧與精神的愉悅。

《跑家》從外至內、渾然天成地製造了一股深深的吸引力。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會覺得書中描寫的人物躍然紙上,同時也會跟隨作者的敘事,不知不覺間進入了故事場景——這是一場人情之旅,也是一場文化之旅,《跑家》所展示的陝西民間風土人情,是有強感染力的,而它圍繞十三朝古都西安散落在民間寶物的命運的描寫,則如同展開一幅有關中華文化的漫長畫卷。

《殘缺的成全》中,作者以旁觀的親歷者的身份切入了整個故事,製造了一種敘述上的距離感,也給刻畫人物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在狹義上,金晍的遭遇充滿了文化人的宿命感;在廣義上,他則是中年群體或者說男性中等收入群體的代表。這個群體,通常會被當成重任在肩、無後路可退的沉默一群人,但在負重前行的時候,支撐他們尋找前行動力的,是他們對傳奇的渴望——他們想成為傳奇或傳奇的一部分,並以一種虛擬獲得的“浪漫”,來抵禦現實的沉重與苦痛。

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以高更為原型,創作了一位名字叫思特里克蘭德的人物拋棄優渥生活追求藝術的故事。讀許海濤的長篇小說《殘缺的成全》,看到主人公金晍的命運,竟數度想到思特里克蘭德,如果不是書中濃郁的西安風物景象描寫,讓人物性格被遮掩掉了一部分,金晍身上的那種衝動與落寞,會與思特里克蘭德更加相似。讀過賈平凹《廢都》、李洱《應物兄》一前一後這兩部小說的讀者都知道,書中主人公的結局必然是失落的,這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無可避免的宿命。

小說中,我們不僅讀到金晍與凌麗雲的愛情故事,還可以讀到有關民間收藏的愛恨恩怨,也可以以此為窗口,讀到十三朝古都西安、大秦古都咸陽的當下。小說以富有感染力的筆觸,對西安與咸陽這兩座城市進行了精準的描摹,小區的名字叫“秦王宮花園”,茶館裡的休閒房間叫“漢成帝包間”“漢武帝包間”,角色行走的地方,有著朱雀路、八仙宮、長安酒肆等這樣的地名,種種信息疊加,讓這個李隆基與楊玉環談過轟轟烈烈戀愛的城市,顯得既霸氣又溫婉。如果在《殘缺的成全》裡讀到了這兩種滋味,不妨把它當成《長恨歌》千年之後的餘韻。以城市深厚文化為背景,以收藏為載體,把生活在古都的現代城市人的幸福與困境如實寫出,這就是《殘缺的成全》所努力做的事。


許海濤民間收藏小說《跑家》和《殘缺的成全》九人談

楊煥亭(作家、評論家):

讀許海濤的長篇小說《殘缺的成全》,我十分關注他怎樣結構作品的藝術維度。讀罷,掩卷回思,我欣喜地發現,作家通過以“品殘齋”為核心意象,以39件古物為動態意象,構築起一個故事起伏跌宕,人物關係縝密的完整敘事體系,別開生面地演繹出一曲熱衷民間收藏的“跑家”人生命運辛酸苦辣的變奏,不僅從美學層面揭示了“殘缺是另一種成全”的辯證哲理,更見證了作家結構故事的藝術靈性。

英國作家劉易斯說:“同詩人一樣,小說家也運用意象來達到不同程度上的效果,比方說,編一個生動的故事,加快故事的情結,象徵地表達主題,或揭示一種心理狀態。”如同一座龐大建築的中心組件,“品殘齋”在作品蔥蘢蓊鬱的意象叢林裡,自始至終居於核心地位。作為一種文化象徵體,它是作品中人物及其關係的聚焦點;作為情感載體,它牽動著作品中三位愛情主體的苦樂悲歡;作為一處靈魂寄放所,它成為主人公金晍的命運符號。作家審美的筆觸,就從這裡出發,走進每一個人物的命運旅程和心靈深處,撩開“跑家”這一特殊人群匆忙而又神秘的生活帷幕,從容而又奇巧地地羅織出一種時而平行、時而交織、時而融合的雙線敘事結構。

“品殘齋”既是金晍生命棲息的“港灣”,靈魂的寄所,他可以在教書之餘盡情地陶醉在“跑家”生涯的樂趣中;又是他人性真愛的煉獄和桎梏,使他不得不在週末尋找各種藉口去西安與凌麗雲“幽會”。作者給予了桑軍英這個人物以道德的寬容,她可以滿足金晍照顧老父親和雙胞胎傻哥哥的要求,與他結合,她可以容忍他將各種“殘缺”的古物堆滿並不寬敞的小屋,她也能夠滿腔熱情地迎接丈夫那些熱衷於收藏的朋友隔三差五到家中品茗飲酒和品鑑古董,就是不能容忍他揹著自己與其他女人“苟且”。

這樣,“品殘齋”就被作家賦予了諸多的象徵意義——這裡不僅存放著一堆殘缺的古物,更存放著一場殘缺的愛恨情怨。“品殘齋”蜷縮著的,不僅僅是桑軍英一顆破碎的心,也鎖鏈著金晍嚮往“真愛”的翅膀。表面上看來,桑軍英每日迎來送往的都是如作家成乾韞、收藏家季誠助、公安大隊長赫耀,包括自己的外甥湖舟這些探文品古的文化人,然而,宴席散去,留下的只是事實上“死亡”的婚姻家庭;而在情感的另一端,凌麗云為了金晍,長期守著“沒有名分”的“聚散”,看上去不免“形影相弔”,然而,她的內心卻是甜蜜的。因為,在她的腕上,戴著桑軍英沒有資格享受的“象牙玉鐲”;在她的手指上戴著象徵他和金晍真情的“和田碧玉籽料”老戒指;在她的人生旅程中,有著桑軍英不可以,而她可以親暱地一聲接一聲的叫著的“哥”的陪伴。所有這一切,都圍繞著作家“殘缺是另一種成全”的美學理念而鋪開。用金晍的話來說,就是“殘是表象,美是真相”。

值得注意的是,在刻畫品殘齋主人金晍與桑軍英、凌麗雲的矛盾衝突時,作者那種“欲從奇處起文思”的結構意識,層層伏筆,團團迷霧,處處“山重水複”,時時懸念迭出,以致湖舟暗暗對“中年女人”生出道德的譴責,直到第二十五章才“柳暗花明”,讀者終於明白,凌麗雲真愛,隱藏在“殘缺”的背面;而桑軍英的“殘缺”,隱藏在“貌似完整”的後面。 “品殘齋”的孕育、誕生和淡去,被作家貫注了濃重的人文憂思,與39件古物一起,構成作品中每一個人物心靈世界的美學觀照——這是作家設置另一條敘事線索的美學追求。從某種意義上說,“品殘齋”是一個與古物對話的“心理場”。

如果說,那一場圍繞“殘腿唐獅”在金晍和季誠助之間的討價還價,反襯出金晍“凡過手的東西……進來什麼樣,出去還什麼樣”的收藏觀,那麼,他面對秦詔版向老季那一番“是行里人就得按規矩來,一口唾沫一個釘”、“規矩不能亂”的議論、在“美陽村”收藏飛天佛座時,要赫耀如價付給老楊“三千元”的舉止,則把“品殘齋”主人恪守“人格”完美的精神世界躍然紙上。在這裡,金晍的言行舉止做了“秦詔版”所承載的秦人文化品格的註腳,而古物則成為文明長河的航標,穿綴起歷史與現實的鏈接。雖然一切都是發生在“跑家”之間的故事,然而,作家的審美視域遠遠超出了故事自身的存在,要告訴讀者的是:正是這種誠實守信的的品格,使我們這個民族穿越滄桑,走到今天。

這也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使得每一個到過“品殘齋”的人,無論是赫耀還是成乾韞、無論是季誠助還是龔老闆,抑或是在作品中充當敘事人的湖舟,都承受過這小小空間的人文溫暖。因此,當金晍將古物悉數留給桑軍英後,赫耀警告季誠助不要對“晍哥”家的東西動心思,這無疑是源自於對“品殘齋”的靈魂敬畏。正如金晍所說:“這個思想,那個經咒,都是用來餵養靈魂的,使靈魂不至於捱餓。”許海濤筆下的“品殘齋”又何嘗不是一所靈魂詩意的濯池呢?

魏春春(文學博士,副教授):

《跑家》是許海濤無法抑制的文化尋根的成果。在《自序》中,我們看到他血脈噴張的尋覓之情。鄉間生了苔蘚的青瓦、塵灰滿面的中堂、浸滿了油脂和茶垢的炕桌、雕鏤美麗花紋的房梁中,許海濤發現文化的世俗表達,考量傳統生活的文化價值。許海濤將民間“一線”古董老貨尋覓者名之為“跑家” 。跑,就是不停地遊走在鄉野之間,不停地發現日漸為人所遺棄的過往生活、生產、文化的痕跡,並以之為樂、以之為趣。這些獨具慧眼、把賞古物的民間人士,就是所謂的“跑家”。

《跑家》中的人物在古物的精彩與世俗的交易之間徘徊,在撿漏與打眼之間踟躕,即便是某些物件無力購置,但過過眼,記住它的模樣,對於他們來說也是一種幸福的體驗。讀者在作品中看到了別樣的似水流年,看到了別樣的風吹雨打,從遺存的物件中讀懂了古人的日常生活、先人遺存的精彩絢爛與破碎殘缺,領悟著傳統文化生生不息的根性價值。

不滿足於短篇的吉光片羽,許海濤試圖創建一個容量更大、包容更強的文化空間,不僅要呈現跑家們的片刻幸福,更要展現跑家們日常生活的艱辛與苦澀,並且在這兩種感受的對比中彰顯出傳統文化的力量,以及傳統在世俗生活的暗淡與無力,於是就誕生了長篇小說《殘缺的成全》。許海濤在這部作品中精心營構殘缺與成全之間的關係。主要人物金晍的性格,許海濤為其命名時已有所體現,“金”不可奪其志,“晍”見微知著,這樣的人是許海濤理想中的跑家形象。於是圍繞著金晍以及他的跑家生涯,許海濤勾連起一個精彩紛呈的藝術空間。

金晍的故事或者金晍的人生經歷大致分作兩個方面。一個是精神世界的追求,沉溺在古董老物中,尋覓歷史的迴響,感受古人的智慧,一副智者的形象;另一個是物質世界的落魄,身世坎坷,婚姻不暢,寄身於破敗之所。這兩種形象構成了極大反差,精神世界的渾全與物質生活的殘缺集結於一體,生出了兩條線索,生髮出兩片天地。許海濤塑造的金晍,知識淵博、見識卓越、豁達灑脫,但同時,許海濤也為我們揭示出跑家生活背後的“殘缺” ,尤其是堅守狷狂的不易。跑家的狷狂只是表象,其背後所堅守的是中華根性文化,敗絮其外,金玉其中。但市場化的進程中,物慾考驗著人們精神的堅守,金晍們面對物質世界,如何安放他們的靈魂就成為許海濤不得不面臨的問題。

金晍又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尤其是面臨婚姻和愛情。一般而言,愛情是婚姻的先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這已然成為人們的共識。而金晍面對的就是無愛的婚姻。無趣的婚姻生活使得他一門心思地投入到收藏世界中。但當他選擇“走出”圍城時,世俗的羈絆成為不可逾越的天塹。對於現實愛情的熱情追求和對失敗的婚姻生活的維繫,構成了金晍的情感世界,瞻前顧後、左顧右盼成為他生活的常態。

凌麗雲是金晍婚姻外的愛人,他們有相同的旨趣,有共同的追求。但現實世界中,他們難以合法結合,只能在山水的徜徉中琴瑟相合,在傳統書畫的創作中鳳凰互鳴。最終,許海濤無奈設計了金晍與凌麗雲的愛情悲劇,凌麗雲衝破世俗的險阻與金晍營建了寂寥堂的一角,但在煙雨迷濛的歸途中失足跌落。金晍隨之心碎人逝,走進秦嶺深處,尋求自我的解脫。無論是隱居抑或是殉情,金晍的消逝已成定局,但我們看金晍失蹤前的世俗安排,所有的一切人事又是那麼的井井有條。試想,悲慟之中的人還能如此清醒、如此理性地安排人生嗎?所以,我們能看到許海濤對金晍的鐘愛和偏愛。


許海濤民間收藏小說《跑家》和《殘缺的成全》九人談

王亞惠(文學博士在讀):

無論是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跑家——那些埋藏民間的古董傳奇》,還是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殘缺的成全》,許海濤老師的關注點都在“物”的發現上。如何越過歷史長河,辨別被灰塵掩蓋的本體,尋找其固有的歷史座標,進而發現每一件古董之美,是作為“跑家”的許海濤在現實生活中所追逐的,也是作為作家的許海濤在小說中所竭力表述的。

《殘缺的成全》以“去哪兒,往往因為一個突然的念頭”開頭,寥寥幾筆,把原因乃至結果都被消解掉了,作為小說敘述人稱的“我”,就這樣突然而冒昧地出現在了讀者面前,讓讀者完全進入到“我”的敘述情境中,一同探索“去哪兒”這個問題。緊接著,小說以“我”之視角觀察、參與進姨父金晍和四十餘件“古董殘件”的故事。人和人、人和物之間的無盡可能被拉開,也被剖解。人和人之間的難以溫存,人和物之間的難以辨認,這些都以互文的形式往復出現,被糾纏在一個巨大網羅中,相互牽絆。“我”除過作為敘述者外,更代表著人與物普遍面臨的兩難處境。在“我”面前,一面是姨父金晍背後所代表著的精神世界,一面是姨媽背後所代表著的現實世界,這時候,我應當站在誰的立場,為誰而發聲,是一個巨大的抉擇;一面是努力過好世俗生活,進入西安美術學院當老師,找了西安當地的女孩,一面又跟隨金晍浸潤在古董殘件的氣息裡,奔波在追逐藝術的路上,“我”應該選擇何種生活也變成了難題。“我”表面上似乎同時融入了兩個世界,但實際上,哪一個世界都不能全然地包裹住我,“我”就這樣陷入到“在而不屬於”的悖論之中。不止是“我”,那些遺留下來的古董也是如此,它們無法回到最初的時代,也不能全然屬於這個發現了它們的時代。這就將人與物緊密結合起來。

這部小說寫了許多收藏家,比如龔老闆、老季,但都沒有金晍純粹。金晍從小跟著父親耳濡目染,學到了收藏的眼力,小小年紀就識出了兩百歲歷史的斯托拉蒂瓦里小提琴。哪怕在無人收藏的年代,仍舊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心中的那些寶貝。用老季的話說,這些古董殘件都是金晍的“心尖尖”。金晍收藏古董有一個嗜好,那就是喜愛收藏殘品,殘了一足的西周青銅鼎、折了一條腿的白石唐獅等等不一而足。與喜愛收藏殘品相伴的,是金晍殘缺的生活本身。他從出生起,身邊就始終伴著腦癱,且四肢癱瘓的哥哥。成年後,因各種外界原因,與凌麗雲的愛情不疾而終,其後又陰差陽錯娶到石女,再最後與姨媽結婚,這似乎慢慢地擺脫了殘缺,走向了完整,但金晍和姨媽的夫妻生活並不幸福。面對生活中這些望眼欲穿的不幸和殘缺,金晍覺察到了普遍的殘缺事實。

金晍就是這樣,在古董殘件中洞悟了殘缺的真相。一方面,金晍在收藏殘品,是名副其實的收藏家;另一方面,金晍更是古董本身,他將自己困守在小屋中,隔開與外界的認可,他也怡然自得於此,從不寄希望於外界對自己的認可。金晍像蒙面人般格格不入地生活著,他固守著心中的完美愛情,也遮蔽了愛情;他固守著對殘品近乎痴迷的熱愛,也遮蔽了現代性的更多可能。金晍自始至終都生活在兩難之中,他在過去和現在未來之間糾結,不知如何抉擇。他也在不堪且殘缺的現實中,期盼著愛情和藏品的圓滿。兩難的不僅是抉擇本身,更是根本難以真正抉擇的命運。金晍從未放棄過尋找,可惜他遍尋不到,越是珍貴的物和人,越難以長久擁有。後來他逃離一切,奔赴秦嶺,他覺得秦嶺是乾淨清爽的地方,能在這兒找到自己的歸宿。他清楚地知道:“結局就是這樣,實在不是我想要的,但不得不接受。”剝開一切之後,經歷過一切之後,方才明白一切不過是命運使然。他終於卸下生活所負加的不能承受之重,追尋到了輕飄的重量,這不是羽毛般的輕飄,而是鳥兒的輕飄。

董信義(作家,詩人):

《跑家》稱得上是一部與經典比肩,與當代小說潮流同步的優秀之作。也許有人說我誇大其詞,但《跑家》的小說世界,你有一種把玩典籍、觸摸脈象、對視神秘的感覺。《跑家》大都關注老物件的追尋與獲得,但作者寫出了追尋帶給人的驚喜,獲得帶給人的遲疑。一種存在過往留住記憶的雕刻感永遠在意念之中,這種存在永遠秘藏在世相之外,看似獲得,也許就是失去。跑家獨有的真實體驗和感受在海濤的小說裡瀰漫著。特別在老物件的刻畫與人物的刻畫處,惜墨如金,簡約凝練,富有意蘊。可以用關中話截脆、攢勁來概括。讀這樣的小說,不僅僅是對民族文化的珍愛、憐惜和護佑,更有傳播歷史文化,秉承古老物件給予讀者的知識和欣喜,喚醒我們心靈深處淡化的記憶和對祖先文明的漠視。

《跑家》看似各自成篇,但以我為主線,帶著讀者走進一個自成體系,落筆字字如金,結構小說別處心裁。海濤的小說語言中刻意採取民間語言與古典漢語相結合的表現形式,把民間口語極致化,把古典漢語時尚化,使筆下的老物件有了古色和活色,把一個死的不能說話的物件變得通靈而有神性。用一句話概括,海濤小說語言簡約、截脆、肅穆、悠遠。再樸素的說,他的小說沒有一句廢話、半句虛言、妄詞。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這也奠定了小說具有經典元素的前提。如果在語言藝術的穿透力和字裡行間湧動著作者骨血的東西更豐滿的話,那麼,經典的圍城就會突破。

長篇《殘缺的成全》劍走偏鋒,來的自然、來的蹊蹺、來的出乎意外,這是小說的收穫,更是讀者的期盼。小說不以故事取勝,而是沉醉在對文物、文化的審視之中,採取珠鏈式結構,把幾個文化人的心力、過往、尋夢和個人遭際剝離成碎片,拼湊在一張魔幻世界的地圖上,延伸、跌宕、交合,給人知識的對接和世相的粘合,在雷雨和閃電的瞬間,完成人物命運的透視和心靈世界的對應,使人忽然產生峰迴路轉一線天的快感。這是許海濤長篇小說《殘缺的成全》給我的初感。

這部小說有三個顯著特點,值得人思考:一是大膽採用後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揭示小說的內在本質和人物命運的現實存在。現實主義是陝西作家創作的法寶,而推演、裂變、實踐後現實主義是許海濤的創新。也就是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大膽吸納當代現實的存在元素,把正在進行時的地名、文化符號、形勢估量、語言出新移植到小說的敘事和演繹中,使事件的客觀性、人物的真實性和藝術的虛擬性相結合,給人小說非小說的閱讀感,體驗非體驗的接觸感;二是小說命題的改變和生命個體的凸顯使小說給人的空間更為廣闊。和《跑家》不同,在《殘缺的成全》中,一切存在中生命是最為珍貴的寶藏,值得尊重、珍惜和呵護。而《跑家》則忘記了生命本身,不斷追尋。《殘缺的成全》中,人為了愛可以捨棄珍存已久的寶貝,為了自己心性的自由可以全部割捨。人性的光焰在這裡盡情燃燒,直到曲終人散,各自奔去。誰是誰的福音,一下子很難看得清楚。三是小說語言的文化內含和哲學思考給了小說很大的張力和豐沛的意象。特別是敘述語言和對話語言,簡約、明快、蘊藉、峭拔,如刀劍出鞘,似蘭草拔節。小說對待語言的敬畏之心,全在他掌控的語言神性之中。這種小說語言,把小說的樓宇嵌合成一個整一體,給小說一種魔幻和神奇。

在這部小說裡,珠鏈式結構決定了小說沒有大的波瀾、沒有大的矛盾衝突、沒有峭拔動心的故事。這不是小說的長處,而是長篇小說的“殘缺”。整個小說有點扁平,出奇的結構和語言並不能掩蓋平而直的表達,這對小說藝術來說,當是一大詬病。雖然峰迴路轉,豁然明朗顯眼前。沒有想到,抬頭睜眼一線天,半片蔚藍半片殘。這些,都不能喪失這部小說的優秀性。反而,給這部小說平添了一些意外的藝術格調。


許海濤民間收藏小說《跑家》和《殘缺的成全》九人談

作家許海濤


呼凡(文學碩士在讀):

海濤老師短篇小說集《跑家:那些埋藏民間的古董傳奇》問世之後,再著長篇小說《殘缺的成全》,繼續以小說的形式講述藝術品與收藏者的前世今生。他從美院學生湖舟的視角敘述主人公金晍的藝術品性與人生況味,其間百味感悟、千瓦知識,融匯一壺,貫穿始終,清幽雅緻如茶、甘醇熱烈似酒,是一曲精神與物質契貼的長歌、一部藝術與人生雅合的厚書。

《殘缺的成全》著眼於文物遺存,借收藏家金晍的人生故事與藝術成果,反映現實社會的魚龍混雜與驕奢淫逸,歌頌理想世界的老驥伏櫪與至死不渝。金晍身處教師行業,兢兢業業教書育人,他的課堂趣味漫溢、節節爆滿,深得學生敬愛。儘管校方也體諒其辛苦,儘量照顧排課時間,還是在西安和咸陽兩地奔波多年,堅守自己的崗位直至退休。成乾韞喜歡他身上老舊文人的調調兒,又可憐他像孔乙己沒爭頭。這是他作為文人,“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業餘時間,他跟三兩好友或入山或進村,幾乎走遍了古都的溝、峪、澗、岔,與秋蟲春鳥暢天機、同老樹新花含生義;他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他棲心圓默,恬志適愉,這是他的道心。金晍收藏最多的還數佛家用器,包括經幢、南紅珠串、佛像磚、達摩造像等一應俱全,還主力設了峻德堂,對佛家典籍經卷更是熟識能誦。金晍保持著對佛陀人格的親近與嚮往,將佛性與人性融匯貫通,構建出獨特的處世文化。《殘缺的成全》集多主題於一身,寫文化的博大精深、趣味紛呈,寫歷史的源遠流長、滄海桑田,寫愛情的一往情深、珠聯璧合,寫政治的捭闔縱橫、革舊維新,是藝術真理與人生苦難的交織契合,是殘缺意義上真正的成全。

陳小云(文學碩士在讀):

《殘缺的成全》是海濤老師繼《跑家:那些埋藏民間的古董傳奇》之後的又一力作,這兩部小說使得跑家這一特殊的群體走進了大眾的視線。浸淫古董收藏幾十年的許海濤老師,也常年跑一線,跟著他的跑家朋友們活躍於農村鄉間,搜尋那些上了年紀的物件。許海濤作家兼收藏家、跑家的多重身份,使得《殘缺的成全》在講述人物情愛悲歌故事的主線外,還融匯了專業的文物知識以及傳奇的跑家故事,具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和較強的可讀性。《殘缺的成全》在小說結構上有一個別出心裁的設計,即以古物件為“珠子”,以時間為“線”,串聯起整部小說。

海濤老師將古物件所具有的內蘊與故事的開展、人物的塑造結合起來,這些古董在小說裡看似獨立,是作為背景而存在,但實則是一個個粘合劑,將人物故事粘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從而有了古物件和人與事的相互融合、相互進入。但這些古董大多是殘缺的,殘缺意味著不完整,在以講究齊全、完滿、和諧為美的社會里,殘缺的古董是否具有美呢?

小說裡,主人公金晍擁有一個“品殘齋”,正如齋名所示,收納在其中的多是殘缺的古董件:有折了一條腿的白石唐獅、殘斷了的經幢、折斷了尾巴的癭子鼠、散架了的插屏、殘了一條腿足的西周鼎……關於殘,金晍認為“殘是一件藏品的坎坷印記,每一個殘斑都是一段傳奇,殘缺本身就是一種收藏”,“殘是表象,美是真相。玉碎仍是奇珍,瓦全還是普品……美是相通的,與殘有什麼關係呢?”

可以說,《殘缺的成全》裡給我們傳達的是一種更高級的審美趣味——殘缺美。完整、完美固然是好,但殘缺有時候卻更能打動人心,正如斷臂的維納斯並沒有因為殘缺的臂膀而影響了風采,反而給世人以無盡遐想,成為了藝術史上不朽的作品。

不僅古董是殘缺的,小說里人物的情感與生活也大多是殘缺的。金晍與初戀凌麗雲因為父輩的阻撓而不得不分離,先是娶了患有精神病的石芯女,只維持了一晚上的婚姻便離婚了,後遇桑軍英,兩人都固守了十六年無愛也無性的婚姻。凌麗雲遇人不淑,被丈夫家暴,離婚後帶著兒子,生活艱難;叔公摯愛的妻子難產去世後,就未再婚,大半輩子都是孤身一人;章槁木小他三十多歲的年輕太太忍受不住寂寞,捲了錢財棄他而去……金晍的前半生是為了別人而活,先是為了照顧腦癱和四肢癱瘓的雙胞胎哥哥犧牲了自己的婚姻,後是為了妻子和女兒固守了十六年無愛也無性的婚姻。而到了知天命之年,他掙脫了丈夫和父親的外殼,想要為自己而活,他追求愛情,實際上也是追求真正自我的實現。為此,他以半世的珍寶來和妻子交換自由,珍寶固然珍貴,但愛情更是他生命要義之所在。是選擇珍貴的古董,還是奔向純粹的愛情?是固守僵化的生活而取悅他人,還是追求真正自我的實現而成全自己?《殘缺的成全》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生難題,也引發了我們對人生的取捨、得失的選擇、道義與愛情的抉擇等的思考。殘缺之後,方有成全。何為殘缺,何為完滿,自在人心也,關鍵在於是否有勇氣在殘缺的生活中追尋美,追尋一份最適合自己本心的歸宿,從而成全自己。

辛恬(文學碩士在讀):

殘是一件藏品的坎坷印記,每一個殘斑都是一段傳奇,殘缺本身就是一種收藏...... 這是金晍收藏的心得,其實不止是藏品,人、人生不也是這樣嗎?金晍是“殘”的典型代表人物,在“殘品齋”這樣的屋子裡,尚能愛書法、喜繪畫,起碼金晍是個很樂觀的人,他寫的自得其樂、畫的自得其樂,還能說他住得是“殘”齋嗎?最起碼在精神上不是。

按金晍的話說,殘缺本身就是一種收藏,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金晍認為他自己的人生也充滿著“殘”,所以也格外喜歡帶著“殘”感覺的物件,這也算的上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吧。再次,他與桑軍英的婚姻同樣是一種“殘”,表面上看他們不幸的婚姻已經是一種無法彌補的“殘”了,但他們畢竟有婚姻的結晶,優秀的異異有著永遠與二人割捨不斷的血緣,也是二人永遠的驕傲,再者,金晍在這樣“固守”的婚姻裡依然相信愛情是永恆的,依然堅持“固守凌雲飛不斷”的愛情觀,最終也遵循自己的內心去尋找內心真正想要的。

生活就是這麼殘酷啊,並不是付出努力就一定會有好結果,他們即使努力的掙脫“殘”,努力奔向嚮往的生活,卻仍然沒有擺脫“殘”的命運,他們雖然短暫的圓滿過,但最終,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善終,他們始終在“殘”,彌補“殘”、擺脫“殘”、短暫“全”、繼續“殘”、繼續追求“全”的循環中。金晍原以為找到了靈魂的歸宿,以為這就是他的結局,誰曾想天不遂人願,凌雲死後,金晍的心也跟著死了,他的靈魂再一次失去了棲息地,生活讓他再一次感到迷茫。他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了,生活對這位老收藏家太過於殘忍,不過他走了也好,說明他對生活依然抱有希望,他去尋找他的歸宿了,他再一次出發去追求他的“全”了。殘”和“全”沒有嚴格的界限,殘是全,全也是殘,人生就是二者的循環往復,不光是書中的人物,現實社會的我們不也是這樣嗎?

魏鋒(作家,書評人):

許海濤創作《跑家》的初衷,是把“跑家”搜尋、挖掘、保護、傳承的當代民間文化記錄下來,展現出來,在自己的文學世界建立起一個全新的文學形象——跑家。從寫作範疇上來講,《跑家》是小說但紀實性較強,過心接地氣,是一部非常有價值的、優秀的非虛構作品。作品以引人入勝的小說筆法,“我”隱身於故事中某一個角落,與“跑家”一起探古尋寶,在訪珍覓奇中淌遊於歷史和鄉野間,尋常的百姓故事濃墨重彩隆重登場,原汁原味,似俗而不俗的“跑家”演繹由寶物引發的傳奇,有趣、有味,好讀、耐讀!

從開篇故事開始,我最大的感覺就是故事講得自如、純粹、樸素,不斷湧現語言的快感、閱讀的快感的,故事和人物在特定的場景中如電影畫面般展現眼前,閉上眼,又能將讀過的故事油然昇華成一幅情景畫。誠然,《跑家》雖然給讀者“一口氣讀完”的快感,但又不乏缺少一個比較理想的表達形式,作為整部作品還不夠宏偉氣派,故事懸念不夠精彩,偌許海濤先生能靜下心來,在文學創作這條佈滿荊棘的道路上一直勇敢地走下去,讓人與事、情與景進一步融為一體,精雕細琢,《跑家》每一篇故事都會以更加完美的影視形式展現給廣大讀者。

《殘缺的成全》以我(湖舟)為線索,以金晍(姨夫)為主角,在成乾韞、赫耀、周良生、季誠助、桑軍英、凌麗雲、龔老闆等人的映襯下,較為客觀真實地再現了當下城市知識分子、大學生、公務員和私營業主等眾生狀況,並以收藏這一神秘視界烘托出作者深厚的專業文化知識和寬闊的藝術觸覺,通過主人公的婚姻變故,較為冷靜地揭示了普通市民真實的隱憂生活,以及作者所要表達的人生觀點。

縱觀全書,我們不能不佩服作者淵博深厚的歷史文化知識,不能不佩服作者獨到精闢的藝術品評和概括,在整部作品中,不論是對藏品的價值評判,還是對建築藝術、書畫藝術、音樂藝術等各類藝術的鑑賞和評價,也不論是作者旁白或藉助角色,所有這些感悟都呈現出精深的理論功底和敏銳的感覺,這種精深的理論功底和敏銳的感覺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深度和廣度,使小說具有一種雄厚的力度和力量。

主持人:

大家都認真研讀了作品,發言很精彩,也很給我啟發。海濤老師文物收藏小說的優點和缺點,大家都談得很透,很到位。就我的感覺而言,海濤老師小說的題材有他的特殊性,有吸引人的地方,從敘事的層面來看,他很講究,很成功,語言也好,有嚼頭,好看,耐看,經得住重讀。前段時間,我的一位博士同學跟我聊天,說:我們當代著名作家,能寫到海濤老師這樣就好了。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大家也都知道,海濤老師是自由寫作者,“面向文學,背對文壇”的。他這兩本小說在網上賣得很好,《跑家》上架第二個月即二印;《殘缺的成全》即將三印,很受讀者追捧。讀者的評價雖不是決定性的,但可以看出,他是很受歡迎的。近十年來,就陝西文壇而言,我覺得海濤老師絕對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而且,他的價值和意義,會越來越受到大家的重視和認可。感謝大家參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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