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届花甲的拉斯·冯·提尔,还是那个愤世嫉俗的疯子吗?

幽深影厅内,一个商人扯着高傲嘴脸,喋喋不休地在放映途中细数个人神话。乍看温文绅士的邻客勉强应和,最终忍无可忍起身,抡起斧头,爆头、溅血。

2007年,戛纳60周年短片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To Each His Own Cinema)大师云集。这当中,也包括拉斯冯提尔的短片作品《职业》(Occupations),烙着鲜明作者风格,甚至能叫人一眼认出。

激烈反转的短小三分钟,神经质、暴虐、乖张,拉斯冯提尔完成了作为导演与影迷的最激进表达,石破天惊,无所顾忌。一如他的长片作品,在精心布局的章节叙事下,充斥着巨细靡遗的暴力、性与死亡,并以他怪异独有的讽刺幽默,时时刻刻刺激着观众,将人逼到忍耐的极限边缘,倒抽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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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4月30日生于哥本哈根,“片不惊人死不休”的拉斯冯提尔64岁了。他的创作生涯风光耀眼,也争议无限。肯定他才华的,会敬他“丹麦鬼才”,见识过他残暴的,也会又爱又恨地称他“丹麦恶魔”,甚至将他的作品斥为“令人憎恶的垃圾”。

冯提尔的创作具有明确阶段性,被以“欧洲三部曲”、“良心三部曲”、“美国三部曲”等命名,他也是Dogma95电影运动的发起人之一,这个起于1995年的运动,誓言摒弃过度的人为加工,回归电影制作的原始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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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部遵循Dogma95“纯洁誓言”的作品——托马斯·温特伯格《家宴》(1998)

一路走来,冯提尔确实惹恼了不少人。在戛纳,他甚至保有逼观众提前离场的“优良传统”。但不可否认,他的先锋偏执也将影像拓延到意想不到的禁忌疆域。因着他的挑衅狂妄、大胆不羁,甚至收编了一众忠实信徒。你或许不认同他,但总该听说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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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提尔曾说过,自己生来就是孤独的。他的特立独行,或许注定不被大多数世人理解。但我始终好奇的是,那些惊世骇俗、歇斯底里的激进影像,究竟是源于他本性的愤世嫉俗,还是出自他对人性的通透,甚至,那当中还潜藏着自成一格的艺术性?又或许,那其实也是他对自我的救赎?

一、他是争议的代名词

冯提尔上回频繁出现在大众视野,是在2018年。他带着聚焦连环杀手魔鬼人生的新作《此房是我造》(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重返戛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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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冯提尔从丹麦电影学校毕业后的长片处女片《犯罪元素》(The Element of Crime)便是在戛纳亮相,获得技术大奖,这同样是一部描刻犯罪心理的电影,更开启冯提尔的“欧洲三部曲”冯提尔共有九部作品在戛纳主竞赛放映,其中具颠覆性风格的《欧洲特快车》(Europa,1991)摘下评审团奖,开冯提尔“良心三部曲”之首的《破浪》(Breaking the Waves, 1996)抱走评审团大奖,以移民盲女悲剧际遇为主轴的歌舞片《黑暗中的舞者》(Dancer in the Dark,2000)更一举擒下金棕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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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届戛纳电影节《黑暗中的舞者》获得金棕榈和最佳女演员两项大奖

冯提尔2018年的回归之所以备受瞩目,是因这个戛纳常客,此前曾长达七年被电影节组委会列为“不受欢迎人物”。这个禁令起于他在2011年卷入的失言风波。当年,在新片《忧郁症》(Melancholia)的戛纳发布会上,冯提尔称:“我一直以为我是犹太人,原来我是纳粹。”更表示,自己“理解希特勒⋯⋯甚至有点同情他。”一席自诩的“丹麦式幽默”,瞬间引起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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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恤上写着“(戛纳)不受欢迎人物”,背景是柏林电影节

冯提尔总是这样,当其他人正儿八经地议论严肃话题,他却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开玩笑。事后,他澄清了发言,但并未真正对此表示歉意。他说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习惯娱乐大众

这当然不是冯提尔第一次卷入争议漩涡。在演员面前,众所周知,他是十足的独裁者与控制狂。以《鸽之翼》(The Wings of the Dove, 1997)闻名的英国演员海伦娜·伯翰·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就曾因他的古怪脾性拒演《破浪》。美国演员约翰·C·赖利(John C. Reilly)也曾因冯提尔在拍摄《曼德勒》(Manderlay,2005)时计划杀死一头驴,走出片场以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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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1996)

而在《狗镇》(Dogville, 2003)中出演伪善作家Tom的保罗·贝坦尼(Paul Bettany),也曾表示那是一次糟糕的拍摄体验。保罗从未看过《狗镇》,他不否认冯提尔的才气,但他也直言,冯提尔其实“压根不在乎演员在想什么”。拍摄时,冯提尔不与他对话,也全无彩排,一切都违背了他作为演员的过往认知。片场就像是冯提尔一人的独奏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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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镇》(2003)保罗·贝坦尼

冯提尔自己的电影制作公司Zentropa,也曾陷入性骚扰疑云。他的长期合作伙伴Peter Aalbæk Jensen被指控骚扰实习生,事后Peter称,在#Metoo运动下,他愿意停止自己“拍屁股”的爱好。显然,他轻浮的致歉不过将事件越描越黑。但即使如此,冯提尔还是拒绝谴责他做错了。他只说,Peter很疯,他们都很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欲望,但当然,没有人应该被强迫做不愿意做的事。

这个辩护未免有些苍白,而事实上,冯提尔自己也“丑闻”缠身。2017年,曾与冯提尔合作《黑暗中的舞者》的冰岛知名歌手比约克(Björk)发文揭露,自己曾在拍摄期间收到导演的性邀约耳语,并指冯提尔为了塑造她难搞的形象,刻意捏造她撕毁不想穿的戏服并吃掉的事。当然,冯提尔否认了性骚扰指控,但他不讳言,自己和比约克讨厌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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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2000)女主比约克

也有传闻称,冯提尔曾于拍摄《狗镇》时在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面前脱光衣服。冯提尔并未排除这件事的可能性,但显然他和妮可的交情不错,未来他们还会继续合作。看来并不是所有演员都恨透冯提尔。同样,出演《狗镇》的演员科洛·塞维尼(Chloë Sevigny)也说,她很乐意再和冯提尔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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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镇》(2003)妮可·基德曼

二、他“贬抑”女性,却也投射自己

所以,冯提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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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专横顽固,口无遮拦,喜于对抗一切,也绝对拥有让人反胃的本领。或许正如他的同侪好友导演托马斯·温特伯格(Thomas Vinterberg)形容,冯提尔就是爱嘲弄大人、挑战界限,以前从来没有人对他说不,直到发布会那天,他才发现挡在他面前的那一道墙。听起来,冯提尔就像是个爱耍性子、长不大的男孩。

只是,如果说冯提尔拍摄《此房是我造》是试图探讨连环杀手或许存在的人性面,那么拉斯冯提尔这个人,是否也有隐而未现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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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房是我造》(2018)

回到2011年的《忧郁症》发布会,是什么让冯提尔冲口说出那个明显欠思虑的发言?事实上,当时他是在回答关于自己身世的提问。他谈起母亲在1989年的临终自白。原来几年前过世的犹太人父亲,并不是他的生父,他是母亲与德裔前雇主的私生子。而这位前雇主的天主教家庭,还承袭了悠远的古典音乐家传统。母亲自视赋予了儿子天生的艺术基因,冯提尔对此却忿忿不平。

那次揭露无疑是冯提尔人生的重要时刻,也让他第一次经历了真正意义上的崩溃。突然间,他与自己珍视的犹太家庭好像一下子被切断了连结。除此之外,生来反骨的他,或许也曾庆幸自己走出一条与继父迥然不同的路,而今,这一切却像是反而应证了:他身上的艺术血液其来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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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拉斯的自画像

人生就像是被母亲的计划所操控,冯提尔当然不能接受。“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就会成为另外的样子。”他说。此后,冯提尔与生父的碰面并不愉快,他们厌恶对方。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冯提尔也离开他的第一任妻子Caecilia Holbeck,在之后娶Bente Frøge为妻。

母亲对冯提尔的影响或许远比他意识到的还要深远。也是自1990年代起,冯提尔的电影开始密切聚焦在女性角色身上。无可避免,这为冯提尔招来厌女症(Misogyny)的质疑。因为他电影中的女性,往往不是被凌虐的受难者,就是被魔化的精神崩溃者。虽然不可否认,他的电影也为女演员们提供前所未有的舞台,助比约克(《黑暗中的舞者》)摘下戛纳影后、艾米丽·沃森(Emily Watson)(《破浪》)提名奥斯卡金像奖,也让夏洛特·甘斯布(Charlotte Gainsbourg)(《反基督者》)、克斯汀·邓斯特(Kirsten Dunst)(《忧郁症》)先后在戛纳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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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斯汀·邓斯特凭借《忧郁症》(2011)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在言谈中,冯提尔总会多少流露对女性的贬抑。只是有时,与其说那是一种对女性的刻意贬损,不如说是出自他对女性的捉摸不透。就像在谈论《此房是我造》时,冯提尔曾数度提起历任妻子都对连环杀手的形象感兴趣,但他并不清楚那是为什么。他也说过,她的母亲是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她甚至让他觉得自己身为男性是罪恶的。

冯提尔对女性的种种诠释,甚至借角色之口嘲笑“女人都是愚蠢的”,是源自成长过程中无形的家庭压抑吗?或许我们永远无法确知答案。但冯提尔确实曾表示,自己的每部片都是在尝试激怒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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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The Cinema of Lars von Trier》一书的作者Caroline Bainbridge,也提供了观察冯提尔的女性再现的另一视角。适逢1990年代,也是冯提尔参与Dogma95电影运动的重要时期,这个运动即力倡凸显人物的内心。Caroline认为,冯提尔事实上并不将这些电影中的人物真的视为女性角色,相反,她们更像是他内在自我的投射。冯提尔甚至就曾声称,他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是女性化的。

三、他恐惧一切,除了电影

冯提尔的内心,或许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脆弱。

两年前曾访问冯提尔的记者形容,才60岁出头的他,活像个80岁的孱弱老头。指节上刺着“FUCK”的刺青,手却是颤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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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孩提时起,冯提尔就被强迫症所扰,把自己锁在屋内,反复确认东西是否定位。那些时刻就像是世界沉没一般,将人狠狠吞噬。他说,那种感觉极其痛苦。2006年,冯提尔在接受忧郁症医治时,以写作《反基督者》的剧本作为自我治疗。这部作品正是围绕一对经历丧子之痛的夫妻的疯狂心理疗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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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提尔总喜欢说,他恐惧生活中的一切,除了他自己的电影。

他恐惧幽闭,恐惧飞行,所以即使他的多部电影以美国为背景,其实都是在瑞典等地拍摄。工作,是唯一让他放松的方式。后来,冯提尔从忧郁症中走出来了,但《此房是我造》的拍摄艰难,剧烈焦虑袭来,还是让他不得不再倚赖酒精缓解紧张,但这当然也伤害了他的健康。

无疑,拍电影对冯提尔来说是重要的。导演这个身份,就像是为他勒住了心中的恶魔,驱散心底的暗影。他当然是自命不凡的。1980年代在丹麦电影学院,本名拉斯提尔的他,就在同侪鼓噪下为自己的名字加上了一个“von”(冯),效仿过去那些知名大导演,如埃里奇·冯·斯特劳亨(Erich von Stroheim)和约瑟夫·冯·斯坦博格(Josef von Sternberg)。“Von”在德国人名里,往往暗示了贵族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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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提尔说过,他是“世界上最棒的电影导演”,他也曾多次表示,自己不跟风看现代电影,他只看老片。那些在他开始拍电影前被制作出来的片子,才是他创作的锚点。比如他热爱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又如他曾盛赞的贝纳尔多·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情色经典《巴黎最后的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1972)。而那些经常被视作冯提尔追随者、或深受冯提尔影响的电影导演,如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或欧格斯·兰斯莫斯(Yorgos Lanthimos)的作品,冯提尔都没有看过。不过,年轻时的他,眉宇神韵倒是有点像《圣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2017)里饰演Martin的巴里·基奥恩(Barry Keoghan),是个看上去焦虑早熟的阴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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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Catherine Cabrol

冯提尔讨厌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他或许是自尊心极强的,但对于拍电影,他确实很有天赋。

1967年,还是小学生的他,就拍了动画短片《南瓜岛之旅》(The Trip to Squash Land),扭动的兔子头,邪气十足。11岁起,他开始拿着一台超8摄影机拍电影。那些陆续拍出的短片《晚安,亲爱的》(Night, Treasure,1968)、《你明知逃不了为什么还要逃,逃避你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那是因为你他妈就是个懦夫!》(Why Flee What You Know You Can’t Escape? Why Flee the Picture That Penetrated to Your Retina. Because You Are a Coward,1970),不仅拥有酷炫片名,流动的风格运镜、晃动的手持影像、意识清晰的剪接,也已颇有几分大导演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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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他的早期作品,如《兰花园丁:或维克托·马斯的一部分故事》(The Orchid Gardener,1977)、《圣徒芒特》(Menthe,1979)和丹麦电影学院毕业作《释放之影像》(Image of Relief,1982)中,也可瞥见他未来的风格雏形:焦虑不安的旁白、对女性欲望的凝视、自虐与被虐、身份存在的辩证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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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我们也能从早期影像中看到一些在他身上不易见的温柔。15岁那年,冯提尔拍摄的短片

《花》(A Flower,1971),朴实而不花俏:幼苗在工业和战机侵蚀下茁壮,男孩脸上露出粲然一笑。随后始料未及的致命一击,尽显个体在工业大潮下的脆弱渺小。极度悲观、叛逆、愤怒,却也流淌着温情。一如他24岁那年拍的短片《夜心曲》(Nocturne,1980),在配乐映衬下的飞鸟奇观,有着诡异却动人的温度。

这样的温度,或许早被他后来那些争议张扬的作品印象给稀释了。但近年的冯提尔,其实也不乏感性发言。比如,在说到未来更倾向跟搭档过的演员合作时,他会亲切称呼他们为“家人”;而当16岁就拥有狩猎执照的他,被问到现在是否还打猎时,他也会说出“当你老了,会觉得看一只活着的斑比,比一只死的好多了”这样的话;甚至,谈到2011年的那次风波,即使他从未真的相信自己会因此坐牢,但狂放如他,也会苦笑坦诚:“这确实有点难熬。”

而当被问到有上百位观众在观看《此房是我造》时提前离场,我们熟悉的冯提尔往往会以戏谑口吻答,他以为应该要有两百位观众,或是不以为意地忆起他的首部电影在戛纳放映时,开场十分钟就有观众走了。但在有些时候,他却也会坚持表示,官方首映时观众对他很友善。他甚至会说,随着年岁渐长,他更容易被这样的善意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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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又有谁相信,在冯提尔的内心深处,真的不在乎观众?

四、他挑衅,也在救赎自己

回到最初的提问,构筑冯提尔影像的,真的是他本性的暴虐吗?又或者,他并不是真的故意要考验观众,试炼耐心,而是企图以此逼迫观众思考?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更偏向后者。确切地说,冯提尔确实怀有无法无天的灵魂,但他的影像背后,也有一个坚实的道德宇宙支撑。即使他的某些立论看来“似是而非”,但至少,他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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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冯提尔的创作观。在他看来,每件可以被思考或做的事情,都应该被展示出来。这是他所拥抱的创作自由。甚至这也与他的精神状态紧密相关,“如果你担心自己在接下来十分钟死去,那谁还会在乎一部电影呢?所以你可以在作品里为所欲为。”他如是说。而在他的论述里,随性松散的拍摄方式,包括手持摄影,也是为了赋予演员表演的自由。

再来,是他的道德态度。对冯提尔而言,挑衅其实是一种道德的姿态。他曾延伸解释过自己对观众离场的看法。冯提尔认为有观众离开是好的,因为在他们因嫌恶厌弃而起身离场后,或许也会产生一些不同的思考,继而启发内在的问答。就像我们看到他在《狗镇》里所尝试质问的,犯罪者是否值得同情?是否存在不可违抗的本性?本性就能除罪卸责吗?权力又是否有被合宜行使的可能?为了不加苦难于他人、而加苦难于自身,是不是也是一种自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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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冯提尔真正的目的吧。而他近来的电影,也越来越有论文式电影(Essay film)的味道,满载着对社会、政治和个人存在不断反刍的辩证阐释。冯提尔所期盼的终究是对话,而非长篇独角戏。他的一些说法或许过于耸动,比如他会说艺术难以定义,杀了64人也许可以称作一个艺术作品(当然他不会那么做),或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连环杀手,多亏上帝设下界限,才防止了这样的事。但至少这也从侧面证实,他确实不断在尝试政治性的思辨。而这也是他希望他的孩子所能拥有的视野,即使他已成年的孩子们或许不觉得他是个好父亲,也并不想理他。

显然,冯提尔的批判并不局限于道德,也与社会密切相关。他对审查制度嗤之以鼻,更表达了对所谓“政治正确”的焦虑。他认为当“政治正确”无限延伸膨胀、甚至由立法介入是危险的。比如在丹麦,当“纳粹”就不违法,他说那是言论自由。这当然是限度问题,且不论这算不算他的自我辩护,但至少高速变迁的世界局势,确实让冯提尔感到忧心。他曾谈起民主黄金时代已过,右派抬头,特朗普的当选就像是个闹剧。但更可怕的是,如果人类因为民主玩完,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他悲观地觉得,愚蠢的人类终将走向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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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冯提尔相信救赎吗?如果相信,《黑暗中的舞者》又怎么会收在轰然一声的好人偿命,《狗镇》的结局又哪会是“以牙还牙”的悲壮灭村,《忧郁症》的尾声,人们又怎么会迎来不可逆的宿命末日?他电影中的每个角色,都是他的个人缩影,也是他对自己的模仿嘲讽。就像在短片《职业》中,当鲜血淋淋的斧头砸下,他是抡斧头的人,可能也是那个被砸的人。

但是,冯提尔也曾在访谈中分享,他被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的一句话深深吸引:“我们起于星尘,也将归于星尘。”他喜欢多重宇宙的开阔想法,也热爱哈勃望远镜拍下的宇宙星图。他说这解放了他,也让他获得慰藉。

年届花甲的拉斯·冯·提尔,还是那个愤世嫉俗的疯子吗?

很难相信,向来嘴硬的冯提尔会说出这么浪漫的话。他真的不相信救赎吗?或许恰恰相反,他在寻求抚慰,也在不断尝试透过创作,救赎自己。不论是被捧为前卫的先行者,又或是被斥为崩坏信仰的孽徒,到头来,或许他不过是个矛盾的凡人,与你我无异。他铁石心肠,也敏感纤细。

两年前,冯提尔表示自己的身心状况可能让他不再适合片场工作,未来,他或许会尝试拍一些短片。他的下个计划是做一系列有趣的十分钟黑白短片,由说不同语言的演员出演。我不知道这个计划到底会不会成形,但令人怅然的是,过去他的那些伟大作品多是由痛苦与折磨堆砌而成,不论是他自己的痛苦,又或是加诸在他人身上的痛苦,甚至他口中的美妙体验,也多是建立在致命的酒精麻痹之上。且愿这回,

已届花甲之年的他,能真正快乐享受地拍一回电影。

年届花甲的拉斯·冯·提尔,还是那个愤世嫉俗的疯子吗?

访谈参考:

1.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8/dec/03/lars-von-trier-on-filmmaking-and-fear-sometimes-alcohol-is-the-only-thing-that-will-help

2.https://www.filmcomment.com/blog/interview-lars-von-trier/

3.https://www.nytimes.com/2018/05/16/movies/lars-von-trier-the-house-that-jack-built-cannes-film-festival.html

4.https://cinema-scope.com/cinema-scope-magazine/i-like-america-and-america-likes-me-an-interview-with-lars-von-trier/

5.https://lwlies.com/interviews/lars-von-trier-the-house-that-jack-built/

6.https://inews.co.uk/culture/film/lars-von-trier-interview-house-that-jack-built-161307

7.https://www.npr.org/2011/11/06/142026288/lars-von-trier-a-problematic-sort-of-ladies-man

新闻参考:

1.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8/may/10/lars-von-trier-producer-peter-aalbaek-jensen-stop-slapping-asses

2.https://www.theguardian.com/music/2017/oct/17/bjork-reveals-more-details-of-alleged-sexual-harassment-by-director

3.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7/oct/17/not-the-case-lars-von-trier-denies-sexually-harassing-bjork

4.https://www.bbc.com/news/entertainment-arts-13455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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