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塵封的歷史,束星北的家人和友人

本文由束美新口述、許水濤採訪,發表於2016年第6期《炎黃春秋雜誌》

一段塵封的歷史,束星北的家人和友人

束星北

父親束星北和母親葛楚華先後生了七個孩子,依次是兒子束越新、女兒束滬新、兒子束孝新、束慶星、束義新、束潤新,最後是我。自從1931年父親回國結婚,母親就一直默默地陪伴在父親的身旁,在父親最艱難困苦時,母親給了他最大的安慰和支撐。我母親慈悲為懷,厚道、大度。無論別人說父親什麼右派啊、反革命啊,她都堅決地與父親站在一起,精心操持家務,認真撫養孩子,與鄰里的關係也一直很好,遇事處之泰然,從來沒抱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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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星北夫婦

母親9歲時外公就去世了,外婆在湖南湘鄉,母親從此在教會學校上學,學會了愛,學會了寬容大度。母親常常對我講,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嬤嬤們的奉獻精神,但學校卻說教會是特務機構,這和從母親口裡知道的完全不一樣。母親總是對我們講,後退一步,天地寬。做人不要光考慮自己爭面子,更要學會給別人搬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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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反右”前束星北全家福

肅反運動期間,父親受不了,曾想到自殺。1955年5月的一天早上,母親悄悄地指著腳盆裡父親那套溼透了的衣服告訴束慶星,你父親昨天晚上去過海邊了,你不要只顧著看書,上去看看,和他談談話。哥哥就告訴父親可不要想不開,既然從來沒做什麼虧心事,就不需要害怕,事情總歸會查清楚的。父親說:如果我死了,你敢不敢去北京為我告狀?哥哥堅決地回答,如果你死了,我就不去了,因為你已經死了,去也活不過來了。如果你不死,我敢,現在就陪你去。不久,哥哥陪父親去了青島市檢察院。聽完父親的陳述,檢察長問:“束教授,你認為自己是不是反革命?”父親說:“當然不是。是,我還會來找你?”“那就好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人家懷疑,那就讓人家去懷疑好了,人家說你,那就讓人家說好了。是不是反革命最後要根據事實來判斷,而不是根據有沒有人懷疑和說你的人的多少來定。”他接著說:“你是教授,過去用筆桿子、嘴皮子工作,現在是參加實際鬥爭。這是一場群眾運動,我們要接受黨的考驗,要挺直腰桿,決不能自暴自棄。”臨別時,檢察長將他們送到門口,並再三叮囑父親要記住三句話:“真金不怕火煉”、“大度包容“和“忍耐”。此後沒聽說他要離婚、自殺。當時,四個孩子一個在高中、一個在初中、兩個在小學,父親不能不有顧忌。

我從來沒看見父母互相指責和爭吵,即使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有。有時候,他們可能鬧彆扭,父親跟母親賠個笑臉,什麼問題都過去了。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肅反期間,我七八歲,半夜睡覺醒來,聽外面的房子裡父母談話,聲音很小,母親說:“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離婚,我沒有別的條件,我只要帶著妹妹。”我聽後很害怕,擔心了好一陣子,但實際上並沒有出現離婚的情形。

束慶星1956年從青島二中畢業,高考成績很好,父親當時已經捱整,受到牽連,清華北大錄取時,他的檔案被甩到一邊,虧得還沒錄取完,父親獲得短暫的平反,他才得以上覆旦大學。我大姐束滬新只考上了石家莊俄語專科學校。二哥束孝新從唐山鐵道學院畢業後,分到成都機車車輛廠,後被送去勞動教養,直到1979年才得到平反。還有一個哥哥下鄉到萊西。母親原在山東大學校產科工作,“反右”受牽連,站在凳子上被批鬥。1959年,山東大學遷往濟南時,她被迫辭職。直到1983年底,經山東省政協主席趙芳洲過問,山東大學才為她補辦了退休手續。

大哥束越新1950年18歲當兵,做到飛行教官,父親劃為右派,又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後,就不讓他飛了,1959年復員回青島。回來後強迫父親寫檢查,家裡氣氛才有點沉重。當時我真的從心裡恨他,我的兩個哥哥也恨他。後來大哥對我說,父親犟,不這樣,說不定早就被打死了,想一想確實是這樣的。父親不想寫檢討,檢討確實是他的親筆,但據我所知,很多檢討是大哥讓他寫的,甚至是我大哥寫完讓他抄的,但是大哥不承認。大哥坦率地認為改造的辦法是根本行不通的,認為父親基本上沒變,還是老樣子。我只能說他學會了保護自己,變得更低調更成熟了,但我真的沒有感覺到大的變化,在這一點上,我和大哥的看法一致。

文革初期,山東海洋學院、青島二中等好幾幫學生抄家,要帶走我父親,大哥就和他們爭吵,說,你們找青島醫學院去,沒有青島醫學院的同意,你們不能把人帶走。學生們只好帶走母親和大哥,後來看我大哥穿軍大衣,有所顧忌,抓我母親也沒什麼用,才將我母親和大哥放出來了。後來我們逐漸理解大哥了。他等於從天堂到地獄,人生落差太大了。我和大哥開玩笑,我們弟妹都沒進過天堂,都沒有你那樣的感受。

1960年,父親看到大哥從一個飛行教官淪落到街道上拉地排車,就全力指導他研究顏色光學。顏色光學是一門邊緣物理學科。父親教大哥物理、英語和德語,大哥也很刻苦,兩個人全神貫注地研究學問,寫出了《顏色光學》一書,就不大在乎外面世界的事了。父親的精神完全轉移到幫助大兒子重新站起來的信念中。改革開放後,大哥創立了顏色光學研究所,並擔任顏色光學學會會長。

父親在月子口水庫勞動期間,每月20元生活費,大哥復員回家,沒有工作,母親也沒有收入,我們幾個未成年,生活異常艱難。1960年他到青島醫學院,拿到85塊錢,日子過得依然緊張。當時運動不斷,好在他人緣好,幫助別人修半導體什麼的。打飯的時候,伙房師傅特意給他多加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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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春節的全家福

我家從各方面都是優先考慮父親的。災荒年代,母親在陽臺上養兩隻雞,雞下蛋以後首先考慮給父親增加營養,然後考慮我大哥。我1964年上高一,被傳染上了結核病,為了治病,家裡只好變賣東西,包括樟木箱子等。父親非常坦誠,鄰居小孩找我玩,他就說,妹妹得結核病了,小心不要傳染上,別和她玩。

1971年底,父親跟隨青島醫學院到北鎮,就是今天的濱州。當時連臥底的手段都用上了,動員他的一個學生監視,定期向公安部門反映他的情況,我也看了檔案中的很多揭發材料。我不怪這個學生,他臥底的事洩露,遭人白眼,被迫離開山東大學,他感覺窩囊,想找我解釋,我說沒有必要了。那個年代向黨彙報,是一種要求進步的表現。只有在民主意識健全的時候,才知道這是不正常的。

父親一心想摘帽子,但一直沒摘成,剛有一點希望,就破滅了。該怎麼生活還怎麼生活,我覺得他的狀態還是比較自然的。他跟我說,當反革命和右派要當大的。他是大右派,青島人都知道束星北,都說怎麼有本事,還說他貪財。我問父親,怎麼人人都說你貪財?父親說我不愛做的事情,就會要錢,他不會撿好聽的話說,很坦誠,但是往往坦誠大了,就真誠地跟人提意見了,就說人不愛聽的話。

父親在意的是自己的感覺。有一次他身上掛了一塊“反革命極右分子束星北”的大牌子回家,我看了很心酸,眼淚馬上掉下來了。誰知,他卻安慰我說:“哭什麼,認識我的人反正知道我是束星北,不認識我的人,反正不知道束星北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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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星北在工作

1974年春節,父母在北鎮青島醫學院分院時,因青島醫學院附屬醫院心電圖、腦電圖等進口儀器全壞了,無人會修,便將父親從分院調回青島。得知父母回青島,我寫信給上海、南京、成都、萊西的哥哥姐姐,相約春節回青島。就在這次除夕的聚餐中,父親向全家人鄭重提出,他死後要將遺體捐贈給青島醫學院。原來,他在打掃衛生時,看到醫學院的屍體標本奇缺,屍源基本上是無人認領的死刑犯人,造成醫學院的學生到畢業都沒有碰過屍體。隨即與解剖學家沈福彭教授約定,去世後將遺體捐贈給醫學院作醫學研究。他患有哮喘病,常年噴吸一種叫腎上腺素的藥物,醫學上講此藥會損壞心臟,而他用了多年,心臟卻沒有發現問題,因此希望死後解剖遺體,驗證腎上腺素對心臟是否有害,也算不枉在醫學院工作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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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星北(中)

五嫂王惠玲告訴我:“我和束義新開始確立戀愛關係時,他在青島瑪鋼廠工作,我在紡織廠。瑪鋼廠的軍代表跟我說,家庭問題不可以選擇,新型的社會關係是可以選擇的,你找這麼一個人,你想幹什麼?我說,他父親是右派,他不是,賊的兒子不是賊。他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怎麼就成了反動的?黨的政策是即使有錯誤,也要挽救啊!軍代表又問我,你不怕受到牽連?不怕被遣返到農村去?我的態度很堅決,回答,全國七億人口,五億農民,那五億人就不是人啊?當農民又怎麼了?你們能把我遣送到月球上去?不能吧。軍代表就不說話了。1966年,束義新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實際上是隔離和軟禁,直到1968年才放出來,我那時沒法與他聯繫,想起來真是不容易。記得有一段時間,政策有轉暖的跡象。我感覺這個很重要,就寫好字條,用包味精的塑料袋包好,用橡皮筋纏好,包在用開水燙好的餃子裡,與其它煮熟的餃子混在一起送給他,幫助他樹立信心。他在裡面得不到任何消息啊!我們就這樣傳遞信息,多不容易啊!他當時的處境很險惡,他的一個好朋友就是在學習班上被活活打死了。”在那個年代,王惠玲有勇氣走進我們的家庭,很不容易,她一直精心照顧我父母的生活,我很佩服。束慶星迴青島結婚,女方家裡不同意,因為他是殘疾,父親又是右派,他倆等於是私奔到青島的。父親覺得這樣是對對方的不尊重,就叫五嫂王惠玲把他們送回上海,請嚴中簡當媒人到女方家求婚。在那樣的形勢下,父親這樣做沒掉價。此後,女方家對我們的態度才好一點。

父親對我的教育

我上學時,父親不提倡我按部就班地做作業,說你懂了的題目,可以不做作業,要做不懂的和似懂非懂的,上課時聽懂了,就不要做重複性的工作。他從不過問我的學習成績,不要求我們考多少分,不要求那些表面的東西,而是希望我多動腦子想,增強理解能力,做一道題,得從幾種方式得到同一個答案,非常嚴謹。他基本上不大管我們的學習,我問學習題,他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更多地讓我們自己獨立思考,所以我在學校學了更多的東西。這和現在的教育思想是不一樣的。

父親不給我們留任何財產,他說他的父親太有錢了,所以他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很少有出息。我1960年考上青島二中,學校叫我劃清界限,讓我寫思想彙報,我劃不清啊!1964年,班主任建議我住校,說我在家裡會養成嬌驕二氣,容易受父母的影響,達不到劃清界限的目的。在學校裡,大部分老師對我非常好,個別老師比較差勁,有幾個同學認為我父親是反革命分子,歧視我,確實讓我覺得寒心。那時候一個人七尺布票,父親一米八五的個子,我哥哥也都是大個子,所以我和母親的布票就給他們了。母親將她的衣服改一改讓我穿。母親的衣服都是好料子,我在學校裡就顯得穿得很好。老師和同學就以資產階級小姐講究吃穿批判我,給我壓力不小。但我這個人不自卑,就和你們比學習。

我在中小學的成績一直很好,不用父親操心。1966年高中畢業,正好趕上文革,不能繼續上學,又擔心上山下鄉,因小哥哥下鄉到萊西,非常窮困,爸爸不表態,大哥堅決阻止我下鄉,要我在家好好學外語。我因為對大哥一直有看法,就沒有聽他的。1967年,在南京的姐姐叫我去南京工作,我姐夫的姐夫是南京軍區的領導,我在那裡待了近一年。後來姐夫說,有一封青島人民來信,說父親破壞上山下鄉,把我弄到南京去了。我一看這個情況,趕緊回到青島,到那兒看見大字報寫的是反革命極右分子束星北滾出合江路一號。家被搬到登州路33號了。我到33號一看,只有17平方米,亂七八糟,關於電磁學的書泡在水裡。父親被打成右派以後,家裡兩層樓變成一層。搬到合江路一號,傢俱又少了一些。這次到33號,就只剩下一個寫字檯和一個圓桌,寫字檯是父親看書用的,圓桌是吃飯用的,白天吃飯,晚上拼成大哥的床。父親又買了個單人鋼絲床,母親用兩個小板凳在鋼絲床的床幫上睡覺。家裡沒有我住的地方,只好借住在鄰居家。父親患有嚴重支氣管哮喘、肺氣腫,有時幾乎喘不上氣。我什麼話都沒說,把家裡整理乾淨。買煤等比較重的家務活都是我幹。有一年國慶節,我到北鎮,看見夏天的短袖衣服還掛在那兒沒人洗,心裡很難過。

學校說我逃避下鄉,其實他們知道我父親是右派,因為二中很多老師是山東大學家屬,對我家的情況很熟悉。我這個姓一提,都知道我父親是誰,當時的報紙報道束星北是大右派。遇到這種情況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隨遇而安。後到聊城的三線廠當了工人。我每年回家一到兩次,照顧父母。

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我已經結婚,父親不太願意我報考大學,擔心會影響我的婚姻,大哥和五哥讓我考,說你學習那麼好,不考要後悔。結果我報考了。考試前,父親在濟南開會,給我寫了一封短信,說記住會做的題先做,不會做的最後做,就這麼兩句話。他還建議我不要考山東大學,認為他們的基礎和底子差,希望我考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我說,太不務實了,我想考北大浙大,能考上嗎?能有個學上就不錯了。

通過努力,我考上山東師範學院聊城分院數學系。畢業時,父親認為我做學問已經來不及了,希望我做具體工作,也可以搞點技術,但一定要學好英語,許多技術資料是英文的,儀器也都是從國外進口的,英語是工具,把英語學好後,看懂第一手資料,就能比別人領先一步,工作上就能得心應手,我就這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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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星北復出後的隨筆小詩

父親對我非常寬鬆、民主,這種教育方式是中國不多見的。他是慈父,對我的關心比母親都多,我非常感恩。他那剛直的品格、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氣概和對科學事業的獻身精神,都讓我難以忘懷。他教育子女絕不說違心的話、謊話,我們從小就受這樣的薰陶。

但長期的改造在父親的心理上還是留下了厚重的陰影。1980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下班回家,遠遠地看見父親在樓梯口徘徊,以為是沒帶鑰匙,進不了家門,便趕緊跑過去,這才發現父親的神色不對,滿臉疑雲和不安,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不說話,只是嘴向樓上的家努了一努。我以為家裡出了什麼大事,趕緊上樓,發現有兩個民警在家裡,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幾天前我在中山公園丟了一輛自行車,報了案。人家是來通知我去公園派出所取車的。我下樓向父親說明緣由,可父親仍然疑惑,無論我怎麼勸說,他都不上樓,直到警察走後才跟我回家。

真正瞭解我父親,是在1992年以後,對我來說的確晚了。開始研究父親,得感謝李壽枬與許良英關於我父親是不是愛因斯坦研究助手的爭論。1979年3月,《光明日報》曾發表父親口述、宮蘇藝整理的《我在愛因斯坦身邊工作的日子裡》一文,我從此開始關注父親的歷史。我先後到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大量走訪父親的同學、同事、朋友和學生,可以說走進了父親的人生,增加了對父親的理性認識。在這個過程中得到王淦昌等人的鼓勵,他們推著我做這項工作。2007年,我參與編輯《胡楊之魂》,我為擁有這樣的父親感到自豪。

父親的朋友和學生

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王淦昌、嚴中簡、張立文、王彬華等都幫助過我們。

王淦昌曾多次來信詢問,安慰我父親,表示要給我家寄錢,要出我大哥結婚的所有費用,父親生怕連累摯友,婉言謝絕了。

父親被打成右派後,嚴仲簡每月資助我家30塊錢,連續9年,直至1966年他自己也被批鬥為止。

張立文作為青島醫學院院長,安排父親從事儀器修理和教學工作,發揮他的一技之長。文革中張立文遭到批鬥,說是我父親的保護傘。父親和張立文一起挨鬥,幽默地說,你今天和我平起平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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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王淦昌、束星北及國家海洋一所所長曾榮(中)

1980年夏天,王淦昌到青島參加全國高能物理會議。報到的當天上午,便到了我家。這是1956年後兩人的第一次見面。20多年了,經歷了多少風雨,我原以為會有多麼激動人心的場面,但沒有想到卻是非常平靜,只是相互握了一下手,拍了一下肩膀,就坐到了沙發上。為了不打擾他們的談話,我們家人退出了房間。我在門外的走廊上做飯,不時聽到房間內他們提高嗓門的爭論,一會兒又變成了開懷大笑。傍晚,我們全家人一起陪王淦昌遊玩了青島。他倆一同住在父親的臥室裡。我和母親住在隔壁房間,不知道他們到底睡沒睡覺。總之,我睡著前,聽見他們的談話聲,早上醒來還是他們的談話聲。第二天上午,他們兩人一起攜手出現在全國高能物理會議上。這是父親復出後第一次在全國性會議上露面。

父親去世後,我和王淦昌一直保持聯繫。1990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到他家,閒談中我感慨道:“王伯伯,我父親要有你一半會做人就好了,他也不會摔這麼一大跤!”誰知他的臉當場就板了下來,嚴肅地說:“不對,你父親說出了我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做出了我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還說,有些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開會,就是舉舉手,鼓鼓掌,吃兩頓好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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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海洋研究的束星北

1978年到1983年,父親有幸遇到了曾榮。曾榮頂著政治壓力請父親到國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工作,從工作和生活上盡力照顧父親。父親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已71歲,靠個人拼命追趕世界先進水平無濟於事,所以,他就給自己定位為“作人梯”,把追趕的希望寄託於後人。通過廣泛瞭解科研人員素質和科研狀況,深入閱讀有關海洋科學和海洋物理文獻,他提出首要的任務是培養一支有深厚理論基礎的學術隊伍。在領導支持下,他組建了有28位科研人員參加的“動力海洋學進修班”,親自授課、答疑、輔導、批改作業,先後講授《張量分析》、《數理方程》、《理論力學》、《流體力學》等課程以及動力海洋學的若干基本問題。他常常對學生講的一句話是:“你們趁我身體好時,多學點東西,不要分心,不要以後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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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照顧父親的生活,組織上調我到海洋一所工作,父親對我說,他很滿足了。父親說,你搞學問不行,把我照顧好,就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我不服氣,我不能讓別人覺得我沾了你的光,我是有工作能力的。我覺得,要學好外語,能夠看懂說明書,就能做出工作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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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授課的束星北

1979年8月,山東大學對父親的問題進行了複查,12月,經山東省委批准,20多年的冤案得到了徹底平反,恢復名譽。父親寫詩言志,“半生流浪半生沉,老態龍鍾始遇春,願得中華民族振,敢辭羸病臥黃昏。”我們全家都希望他整理和出版於1965年寫成的《狹義相對論》,但他不幹,說沒有空,先將《狹義相對論》放一放,我現在教教學生、搞搞研究,等我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再來弄,但最後還是沒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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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星北與王淦昌

1982年,王淦昌、蘇步青等都入黨了。許多人也動員我父親申請入黨,曾榮還希望我父親當所長,他當黨委書記。父親對曾榮說,我不能以身作則,我在黨外,你清閒我也清閒。我領導不了人,一個人都領導不了。山東省物理協會聘請他當理事長,他不當。他很怕開會,和人家談條件,說沒有多少時間和精力開會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教學和研究。最後達成協議,說可以用他的名義,但是不要叫他開會。

1979年春,國家海洋局科技司司長陳炳鑫在曾榮所長帶領下,向父親求教關於數據艙安全回收時限的問題。陳介紹:當導彈彈頭在預定海域濺落時,將會激起100多米高的水柱,數據資料艙在彈頭濺落時被彈出,隨著時間的推移,資料艙會離開濺落點向外漂移,打撈船在警戒圈邊緣等待。我們必須在警戒圈內打撈,時間超過4小時資料艙將會自爆,在此時限內越出警戒圈,就可能落入別國之手。問題是彈頭濺落後隔多長時間才可以安全打撈?當時父親感冒了,在床上躺著,有人給他拿來鋼筆、計算器和紙張,他十幾分鍾就完成了複雜的計算,說:資料艙濺落半小時後出發打撈就沒什麼危險了,1小時後,肯定安全。因為其時衝擊水波的能量向四周基本擴散完了,沒有必要再花冤枉錢做什麼模擬試驗了。就這樣,本來打算花上百萬元經費研究的問題立馬就解決了。我後來找過陳炳鑫,問洲際導彈的事情為什麼沒有公開報道?他說,國家把這個項目交給海軍,海軍請海洋一所支持。海軍參謀長拿了我父親計算出來的結果交給錢學森。錢學森說,是束星北計算出來的,那就沒問題,不用做實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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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青島紅十字會邀請,李政道先生為,為父親和沈福彭教授當年“奉獻的約定”雕塑群所題

父親的學生裡最有名的是李政道。母親曾說,父親對學生的感情要勝過對子女的感情。李政道1943年在湄潭期間,父親看他提出的問題與眾不同,認定他是天才,對他格外關照。一年後,父親被借調到軍令部研製雷達,怕耽誤李的學業,建議他投師吳大猷。1957年聽說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物理獎時,父親非常興奮。1972年10月李政道回國,周恩來總理希望他能為解決國內人才斷層問題做一些工作,李政道表示:“中國不乏解決‘斷層’問題的人,只是沒有得到使用。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他表示非常想見老師。此時,父親正在北鎮青島醫學院分院打掃衛生,住兩間很差的平房,青島市革委會研究了多種見面的方案,被否決後,有人提議讓父親到北京去見李政道。父親說,中國自古以來都是學生拜見老師,哪有老師去見學生的?最終沒能見成。但這件事對改善父親的處境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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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父親收到了吳健雄和李政道寄來的一本英文原版書,扉頁上題詞:“敬請束先生指正。吳健雄李政道”,父親看後,感慨地說:“啊呀,指正不了了!”

1978年,李政道準備到北京,父親正好在北京開會。在北京等一等肯定能見到李政道,但父親還是很快回青島了。他對學生們說,你們也是我的學生,現在是你們更需要我,我們的時間很緊,我怎麼能放棄你們去見他呢?李政道和父親最終沒能再次相見,十分遺憾。

父親去世後,李政道和我多次聯繫,請我到北京,請我吃飯。他過80歲生日,還給我發邀請函,邀請我去參加。

(許水濤為全國政協文史館副館長)

編者注:束星北,“中國雷達之父”,一個被歷史遺忘的天才物理學家

一段塵封的歷史,束星北的家人和友人

他是不該被遺忘的航天物理學的科學泰斗,他曾經啟蒙培養過吳健雄、程開甲等著名科學家,他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李政道的恩師,抗戰期間他是中國最早的雷達設計、製造者,被業內人士稱為天才物理學家、“中國的愛因斯坦”,一位國際級科學大師。然而,他最寶貴的二十年,卻被無情的浪費在了那段蹉跎歲月裡。最終,那個“天下第一才子"、中國物理學界泰斗級大師,帶著無限的傷感和失落離開了……

1983年10月30日大師離世,去世前他曾要求把自己的遺體捐給青島醫學院進行大腦解剖研究,但他去世時正值青島醫學院換班子,無人顧及此事。等半年後有人想起來,屍體早已腐爛。最後被兩個學生草草埋葬在學校籃球場邊的雙槓下面。時過境遷,如今,那裡早已經蓋起了高樓大廈。這個一生以科學救國為信仰的科學家,最終和他終生熱愛的祖國大地融為一體,再也不會分開。

束星北的名字對如今的中國人來說很陌生,然而他的天賦之高,在中國科學界當屬鳳毛麟角;他的性格之強,在中國知識界也是獨一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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