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海員，幾乎沒有帶小孩子的經驗，寬慰地說：用熱毛巾敷一敷就好了，想我們在大海上高燒四十度，拚命地喝水，使勁地吃辣椒，兩天後還不是像兔子一樣出現在輪船上。
叫聲後孃口難開
清明時節，我忽地想到了已去世多年的後孃。她離開時，是秋風落葉，一片綺靡。在我複雜的心裡，對於後孃，留下一道感懷和歉疚的情感軌跡。
後孃來我家時，已是將近六十了。
聽說後孃年輕時亦是風姿綽約，雖說不上羞花閉月，倒也亭亭玉立，很是漂亮。是個遠近聞名的村花，前夫還是個大隊書記。
只是後孃經歷過三次人生的不幸，逐漸變得憔悴與蒼老。腰背過早地微駝，也染上了抽菸的習慣。後孃讀書不多，她抵抗不住命運與過往的割肉之痛，哀愁散落在思緒的谷底，難以自拔。
那一個夏天，後孃的一個女兒因為貪涼，深夜睡在門口的竹床上納涼，被無情的餓狼叼走了……
又一年的秋天，年僅十歲的兒子與同村的小夥伴在白坳水庫划船，不慎落入庫裡淹死了。
丈夫面對雙重打擊，悲痛欲絕，從此患上重病，也於幾年後撒手人寰。後母幾乎哭瞎雙眼，白晝的孤獨，黑夜的悲鳴讓她發酵的悲傷，成為遮天蔽日的煎熬。
從此，後孃又當爹又當媽，撫養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欲哭無淚，箇中艱苦唯有自知。
三次失去骨肉親情的打擊，讓後孃幾乎喪失活下去的勇氣。於是，後孃常常在紙菸圈裡掩埋自己的悲傷。一杯酒，一串煙霧就是她思念夭折兒女，想念前夫的哀嚎與長嘯。
歲月蒼茫，後孃借一杯濃酒跪求上蒼，祈求上蒼給她一個快樂活下去的理由。可上天無眼，疼痛疼痛地回敬了一場悽迷的淚雨。
久而久之，後孃明顯地衰老了，往日苗條的身材逐漸成了重壓的彎弓。孤單地走在人生的棧道上，過早地失去了歲月輪迴的芳草纖綿。
多年後，經隔壁一位老師家屬的介紹，她成為了我們的後孃。
我們姊妹幾人都在武漢生活，雖說難有相處的機會，但對於這樣一個後孃，還是心存芥蒂，陰霾遍佈。每次回學校探望父親時，作為長子的我只是點了個頭，從沒有一個好的臉色，更沒有一個尊敬的稱呼。
後孃並不介意，還是一臉笑容地弄些可口的飯菜端上桌來，笑眯眯地說：回來一次不容易，一定要吃好喝好。
每每離家返程時，後孃也會拿出一些平時精心製作的乾菜野菜讓我們帶上。我們推說不要，口裡還嘀咕道：現在這個年代，有錢什麼東西都可買到，看你那些東西，一點看相也沒有。
後孃好像不知脾氣為何物，仍是笑顏流淌：帶上吧，我們的一點心意。雖說沒看相，但是天然的咧，沒有上化肥，也沒有打農藥，吃了對身體有好處。
兒子三歲多時，我們由於工作的原因，將他丟在了學校的父母身邊。小孩子口無遮攔，總是叫後孃假奶奶。後孃也不生氣，有如快樂的清溪，一臉的開朗。
每當孩子不好好吃飯時，她就會恐嚇他：我是假奶奶，狼外婆，你再不好好吃飯，我就把你賣掉了。
於是，孩子對爺爺的嬌寵肆無忌憚，對後孃卻有一點點的敬畏。只要後孃輕聲一個呵斥，她就不得你乖乖地順從了。
父親的床單上印有不少鴨子的圖案，兒子用小碗裝了一碗水，一邊將水倒在床上，一邊口裡喊道：鴨子，鴨子快喝水，吃飽喝足快長大。
數九寒冬，床單被褥全部溼透。父親很是惱火，正要拿出教育我們的方式實施懲戒時，後孃跑過來說：小孩子懂個什麼，現在的孫子都是個寶，哪有像你這樣帶孫子的。床被溼了就溼了，天晴了曬曬就是。
有一次，兒子因貪玩，在河邊玩水的時間長了，晚上高燒不止。去醫院打針吃藥後，高燒依舊難退。
後孃守在床邊，坐立不安。一邊抹眼淚一邊著急地說道：這怎麼辦啊！這怎麼辦啊！
父親是海員出身，幾乎沒有帶小孩子的經驗，寬慰地說：用熱毛巾敷一敷就好了，想我們在海上駕馭時高燒四十度，拚命地喝水，使勁地吃辣椒，兩天後還不是像兔子一樣出現在大輪上。
後孃很少發脾氣，看到父親無憂無慮的樣子高聲呵斥道：這大個年紀，一點不懂事。孫子這麼小，抵抗能力差，有什麼問題，你對得起他爸爸呀！他是你王家的一根獨苗苗啊！
那夜風雨交加，後孃硬是不聽父親的勸說，帶著一頂舊草帽，拿著一根蒿草的竹耙子，嘴裡念念叨叨地消失在雨夜中。
也許是驚慌過度，也許是天黑路滑，後孃“叫魂”痴迷，一不小心掉進一個大水坑裡。
後孃痛苦地叫了一聲，眼睛一黑，不醒人事。多虧一路過的老師發現及時，方免遭一劫。
第二天，兒子奇蹟般地退燒了，他睜開眼睛喊道：假奶奶，我要喝水水！
後孃流著淚水，邊倒水邊喊道：爹爹，孫子醒了！孫子醒了！父親高興地跑了過來，樂呵呵地說道：我從不迷信，看來你那土方子還真管用啊！
哎呀！你的手怎麼了，還在留著血叻？父親這才發現後孃的手，昨晚被摔傷。沒有包紮的手，不時有猩紅猩紅的血液滲出來……
後孃性格不溫不火，總是一副天塌下來有地撐著的無憂。面對叫她假奶奶的孫子，她是異常地擔心，幾宵未眠。
她有個女兒回家看到母親的手摔傷了，心如刀割，焦急地問道：媽，你的手怎麼了？你的手怎麼了？
後孃沒事一般，微微一笑：弄柴草不小心摔的，小毛病沒事！
每次大姐從武漢回老家，總不忘給父親和後孃帶些衣物，後孃總是客套地說：我有衣服穿，不要浪費錢了。你爸是知識分子，他穿好一點，我穿將就點。
在我的印象裡，後孃自來我家後，我們從未與她發生過大的爭吵和不快。儘管我們有時對她不是很尊重，但她總是一臉的和氣，笑臉相迎。
那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們接到噩耗，後孃突然地離世了。我們匆匆地趕回家中，目睹後孃安詳地躺在冰棺裡，心事潮溼，雙眼蘊淚。
我主動地寫下了悼詞，為後孃的一生做了個悲慼的總結。當我念到：人說最是煎熬後孃心，而我們的後孃將我們這個組合的家庭，料理得和睦相處，相互理解，從無半點矛盾時，全場哭聲一片，傷悲震天。
本是微晴的天氣，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後孃坎坷的一生，真是沉載負重，感天動地了。
幾個月後，父親也追隨後娘而去。我不顧多人的勸說，毅然將父親與我那三十多歲就離去的母親合葬在了一起。做兒女的，有兒女的心願。這心願就是中天高懸的明鏡，盪滌夙願。
後孃的幾個兒女很不理解，飄散著雜亂的音符，難依難饒，從此與我們斷絕了一切往來。
這一個清明節，我獨自從武漢回到了家鄉，看到後孃的墓碑枝椏縱橫，荒草一片，唏噓不已。我動手除掉荒草，燒著錢紙，跪在了後孃的墳前。
面對風雨與陰霾，我傷痕累累，苦從心來：後孃啊！你在世時，我從沒有喊你一聲娘，兒子有愧啊！娘，兒女做得不夠圓滿，還請多多諒解！你在那邊一定要婉約輕盈，少一些磨難，多一些歡快。你不是親孃，勝似親孃啊！
山草有情，此時的陽光和風雨，將過往磨礪成光華，高潔而素雅。靈魂是清醒的。後孃一定是接納了我的呼喊，她默默地笑了，笑得有些落葉紛飛，天高氣爽……
作者簡介：王冠，原名王剛，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用大剛、泉子、剛剛等二十多個筆名在《知音》《家庭》《詩刊》《長江日報》《現代家庭》《人民文學》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等報刊雜誌發表作品四百餘萬字，代表書作《漢正街的女人們》《非常男女》《我是孽子》以及散文詩集《沐浴春色》《辭海，站在水邊妖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