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月刊》頭條詩人 | 李寂蕩: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

《詩歌月刊》頭條詩人 | 李寂蕩: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

李寂蕩,生於 1970 年,貴州福泉人。曾就讀於長春師範學院歷史系和西南師大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獲文學碩士學位。發表有翻譯、詩歌、小說、評論、散文等作品,詩作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直了集》。獲第七屆貴州省文藝獎、貴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貢獻獎、百花文學獎·編輯獎、第三屆尹珍詩歌獎、第二屆海內外華文文學期刊“人和青年編輯獎”等。第三屆貴州省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主編有《新世紀貴州十二詩人詩選》《尋找寫作的方向》等。

推薦語

無論詩歌、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創作時都需要追求其異質之美,尤其是在當下寫作呈“同質化”“趨同相似”的現狀之下,我們更要在創作過程中,時刻警惕自己作品被他人的美學理念、寫作方式和形式以及語言、氣息所裹挾、覆蓋、支使乃至同化,最後使自己的作品陷入他人巨大的“黑洞”,而變為悄然無聲且失色,變得可有可無的隨從角色。

詩人、翻譯家李寂蕩長期以來在詩歌中堅持走自己的路,大膽地進行從內容多層面拓展到形式多方位試驗,並都有所獲,業已形成自己的辨識度很強的詩文本,在中國當代詩壇中以異質多變的探索構建了屬於自己的高地。

李寂蕩這組詩歌的異質在於他的思想層面,它有三個向度的辯證思考:一是對傳統的人與事的再審視和自己的獨特發現;二是對傳統美學繼承時的當下性再改造;三是親情和日常的反庸常的雋永呈現和瞬間思考。我們來看,他寫《晚景》這首詩,詩的表面寫的是友人請他遊雨花臺,又拜謁大儒方孝孺衣冠冢,途中遭遇明太監義會碑,下午參觀齊修社區時,看到老人們在打牌,幻想到自己喜歡打牌的母親也在他們其中。縱線是從明到今,橫線是從雨花臺烈士到大儒到太監到當下普通市民再到自己母親,最後歸屬到“我”,“隱約看見了我未來的身影”。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追古悼今,他在詩裡求證人為何而生?為何而死?活著的本質意義是什麼?我又將如何老去等哲學意義上的考量,內涵豐富多汁,這樣的詩就有了與他人詩歌不一樣的重量和魅力。同時,我十分喜歡他的這些有意味有異質的句子,比如:“很少見到這麼多老人聚集 / 就像無數的‘老’字書寫在一張頁面,無數冬天的山峰聚焦在一塊平原。”“我棄掉了紅袍,割去了長鬚,/ 驀然回首,橫刀攔馬,仍是時間之神”,“我不是一個純粹的步行者,/ 我擔憂步履踉蹌的內心被洞悉”。以及他《當雨水重新變成烏雲》詩行裡的流暢感和氣息充沛的奇峰突起的表達,還有《體育頻道》裡電視、遺照的道具運用等,充滿了他的智慧的詭譎。

異質,就是與他人作品不雷同,不相似,有區別,有距離,有特質。

畢飛宇在評價魯迅成就時說:“在我眼裡,魯迅和他同時代的作家,同質的部分是有的,但是異質的部分更多。”魯迅之為卓爾不群的魯迅,可能就在此,這是我的贅言。

櫻 桃

櫻桃樹結出綠色的果實

果實在生長,長成珍珠般渾圓和大小

四月中旬,天氣變熱

滿樹果實很快變成杏黃

又由杏黃星星點點地變成彤紅

我一次又一次從櫻桃樹下經過

觸手可及的地方,果實還未成熟

而成熟的已被之前的行人摘取

成片彤紅的果實掛在高高的枝條上

可望而不可即,我只有吞嚥著唾液

我想,要是一場暴雨降臨

一定是落紅落黃滿地

並很快在汙水中腐爛,或沖掉

鳥雀在枝條上嘰嘰喳喳地鳴叫

那是滿心歡喜的鳴叫,不用說

這滿樹的櫻桃,是屬於它們的盛宴

冬 至

夜如何其?

夜未央。

——《詩經·庭燎》

這是黑暗幅員最為遼闊的一天

物極必反,從明天起

白晝將如尺蠖一寸寸地擴展地盤

陽氣將從地層深處向人間蔓延

因為寒冷,因為漫長夜

世人都要在這一夜選擇

圍爐,吃肉,痛飲

然而所有的團聚都有消散的時刻

譬如今夜我們的相聚

即興舞蹈、唱歌、朗誦,以及有備而來的吹口琴

氣氛猶如火鍋冒出的騰騰熱氣

蒼老煥發出青春,焦慮也可以暫時擱置

像一場不期而至的演出

我們既是演員,也是觀眾

是演出,就會有閉幕的時刻

我們穿上外套,戴上圍巾,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步入黑夜,並轉瞬間在黑夜消失

唯有細雨在紛紛揚揚地飄落

彷彿在編織一張天羅地網

但最終卻一無所獲

《詩歌月刊》頭條詩人 | 李寂蕩: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

晚 景

去雨花臺,參觀完烈士紀念館

同行的南京友人說要帶我們去看一座墓

——金陵,的確有不少著名的陵墓

他帶我們去找的是方孝孺墓

那寧誅十族也不願為帝王寫詔的方孝孺

陵墓用青石圍砌,猶如錚錚鐵骨

返回途中,在梅崗北麓,不經意間

我們看見了路旁的太監義會碑

此碑避過戰亂和“文革”的破壞,以及多次文物清查

完好而沉默地佇立在樹叢中四百年

——一個宦官喪葬互助團體的見證

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他們曾是帝國各州府英俊的少年

他們或許權傾一時

至少,曾離權勢最近

可在晚年,衣錦卻不能還鄉

不能進宗祠,不能埋在祖墳地

他們從被閹割那一刻起,註定永遠是異鄉人

他們或許曾跋扈一時,頤指氣使,抑或卑躬勤勉,卻終歸晚景淒涼

長年皮笑肉不笑的臉上那陰鷙的目光

終將如風燭黯然,並慢慢熄滅

只能靠同伴將殘缺了一生的身軀埋葬

——入土為安,其餘皆是虛妄

就在這天下午,我們恰好來到西善橋的齊修社區參觀

這個社區是個典範,在這裡

老有所養,老有所依,終有所葬

很多老人正在大廳裡分別圍桌打撲克

有老人調臉看向我們,目光淡然

有一剎那,我覺得喜歡打牌的母親就在他們中間

很少見到這麼多老人聚集

就像無數的“老”字書寫在一張頁面

無數冬天的山峰聚集在一塊平原

在他們中間,我自然找尋不到我的母親

但隱約看見了我未來的身影

要習慣於……

雨刮不停歇地颳著車窗玻璃

雨是沒完沒了地落下,如止不住的哭

要習慣這雨天的陰冷

要習慣掃了又落的樹葉

“山無稜,江水為竭……”

誓言不是謊言,然而已形同陌路

要習慣於生命中的到來與離去

儘管來時如海嘯,消失如微瀾

要習慣於市井中的陷阱,或者侮辱

習慣於衰老,以及日暮的孤獨

夜 宴

厭厭夜飲,

不醉無歸。

——《詩經·湛露》

你該有多快樂,興奮得像個孩子

大碗喝酒,一曲又一曲地唱歌

唱得那樣深情,又含著憂傷

我知道因為我在場

從千重山到兩個座位的間隔

你高聲宣佈你的愛,儘管

那愛美好而辛酸

你的歌聲在夜空中飄蕩

星月在傾聽,露珠如其淚

而幾公里外的湖水也因你的歌聲掀起波瀾

那幾日,天空刪除了烏雲,天地澄澈

盛大的光亮如夢境

久違,卻又轉瞬遠離

在那更高更遼闊的高原

《詩歌月刊》頭條詩人 | 李寂蕩: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

寄暢園

我的老家,曾被描述為蠻荒之地

是少有園林的,園林於我

存在於圖書,存在於遙遠的江南

而今,寄暢園撲面而來

帶著我所無知的卓越聲名

“山色溪光”,康熙手書

“色”字像一隻昂首的稚龍

異族皇帝,所有的漢字

任其擺佈,如其臣工

隨意書寫,缺橫少捺

故意,或者失誤,均會成就傳奇

並受臣工頂禮膜拜

而天下美色,均欲攬入其府邸

且說八音澗,潺湲的澗水在石山間流轉

音隨澗變,發出多樣不同的聲音

九獅臺,一群獅子盤踞,似是而非

“取歡仁智樂,寄暢山水陰”

園林,踐行著“詩意地棲居”

山水,日月的光輝,花鳥,以及蟲鳴

用圍牆框定,私有化,並期為恆產

無數次花開花落,無數的鳥飛越圍牆

園林猶在,曾經的主人已杳無蹤跡

可我還是深深體會到,曾經

一個階層的生活,是多麼的閒適

精緻——近乎於做作?令人嚮往

滿園的榆樹,枝柯蒼遒

扭扭曲曲攢勁向上伸張

似不甘與小橋流水、假山奇石為伍

我想我的老家,或許就是一座園林

狂野的園林,山川還未完全被規訓

煙雨迷濛,正是江南典型的暮春場景

有鳥鳴叫。來自密林

彷彿來自我的老家。來自清朝

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

廣場上跳舞的已散離,包括鏗鏘的樂曲

整個廣場空空如也,除了我,和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

一輛黑色的警車閃爍著紅藍兩色的光

我看不見車裡的人,但車裡的人一定關注著我

我一人在廣場上轉著圈,循環往復

我想我不會被當作異端吧

我只是一個徒步愛好者,我只在時間的縫隙疾行

我登不上高山,也去不了曠野

小小的廣場暫且成為我獨步的天下

成為我的昨日和未來

上演著曾經的分別和可能的重逢

我想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命運

曾經的水中撈月,刻舟求劍

月在水中如明眸。而劍在水中,鋒芒畢露

我置身的高原曾是大海,百合在岩石中盛開

我們都將在歲月的潮水中成為化石

潮水隱退,波瀾留置在沙灘之岸

我不是一個純粹的步行者

我擔憂步履踉蹌的內心被洞悉

彷彿思想的黑暗被探照燈照亮,無處可遁

我感到自己與犯罪嫌疑人咫尺之隔

逮捕、審訊觸手可及

在這被嚴寒清場的冬夜

我奔走著,風隨我行

所有的花樹緘默著

柵欄維護著的池塘水波不興

時間的追兵緊追不捨,喊聲震耳

我棄掉了紅袍,割去了長鬚

驀然抬首,橫刀攔馬仍是時間之神

千里迢迢抵不過一場夜宴的誘惑

百般懇請也不如一場宏大的遊戲

夜宴上,女人們以姊妹相稱

男人們或許都是同靴兄弟

不,不是男耕女織,而是男盜女娼

走狗烹,良弓藏

我彷彿聽見楚歌像暮色四起

今夜,烏蒙的山頂將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積雪

我高原的烏江不是項羽的烏江

但都將匯入大海不復回

集中營

石榴花年年如期開放

猶如當年集中營裡傳說的戀情

怎樣也關押不住

關押者與被關押者早已離去

審判者與被審判者早已離去

拷問者與被拷問者早已離去

“一念落,風煙俱淨”

剩下的是空空如也的辦公區和囚室

剩下的是林木的愈益茂盛

一處處木屋與庭院

如今剩下的只是蔓延的苔蘚與寧靜

剩下的是牆壁上的文字

“天堂與地獄,為人自擇”

一隻蜻蜓停棲在一塊褐色的木牌上

木牌刻著的文字如此

“無霹靂手段不顯菩薩心腸”

對曾經的被關押者

我們的同情何以堪

我們前來探看

不見關押者。空曠的囚室

像一面鏡子,映照著我們踟躕的身影

我們在其外,彷彿也在其內

被關押者向死而生

我們向生而死

《詩歌月刊》頭條詩人 | 李寂蕩: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

白襯衫

她向他提了一個請求

要他將穿過的白襯衫送一件給她

他問為什麼

她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可以穿著它睡

體育頻道

我的岳父曾經是一位籃球運動員

他最喜歡看體育頻道

我不是運動員

也喜歡看體育頻道

我們經常一邊看比賽

一邊討論

現在,我還是喜歡看體育頻道

我看,他也在看

只是,不再討論

我坐在沙發上

他掛在牆上

妻 子

我做夢

夢見妻子睡在我的左側

醒來時,發現妻子是睡在我的右側

撤 回

前幾日我接觸了太多的人

因此近日我將少接觸人

前幾日我說了太多的話

因此近幾日我將少說話

前幾日我笑得太多

因此近幾日我將少笑

前幾日我喝酒太多

因此近幾日我將滴酒不沾

屬於我的本來不多

多了的就得減少

從古典穿越現代性

——淺談李寂蕩詩歌的精神向度

陽正午

李寂蕩的詩歌有一種直抵本質的自足性,是拒絕闡釋的。這樣說並非囿於桑塔格所謂的“反對闡釋”論,而是他的詩歌同時擁有不言自明的單純和難以言喻的複雜性。作為編輯家,李寂蕩對詩歌作品有獨到的眼光和精確的判斷,在詩歌寫作上,則是一個沒有野心的淡泊之人。這種非功利寫作態度,讓他的詩有一種從容的氣度。有意思的是,李寂蕩做文學編輯二十餘年,身處當代詩歌現場的中心,深諳為詩之道,但他的詩歌寫作卻遊離於邊緣,自在而恬淡。這種近乎心不在焉的詩寫狀態,卻不經意呈現出璞玉般的渾厚質地。

李寂蕩寫詩遵從內心召喚,抒發真性情。按他自己的說法是虛席以待,有感而發,是經驗性寫作。詩作讀起來感覺真摯、溫暖、通透,有疼痛感。儘管李寂蕩的語言方式乍一看上去會覺得不時髦,甚至有點兒過時,但如果就此認為他的詩歌寫作簡單隨性,是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就是說,李寂蕩的詩在貌似平淡樸實的語言背後,卻蘊藏著豐沛的情感、複雜的經驗和瞬間洞穿本質的驚駭能量。他對生命意識、存在困境的敏感和洞悉,讓詩歌瀰漫著一股蒼涼而憂鬱的氣質。

讀李寂蕩詩集《直了集》,我不由想:為何有些詩人的詩歌技藝越來越嫻熟、精緻,離內心和情感卻越來越遠,逐漸喪失溫度和質感呢?有些詩人認為成熟的寫作不受情感支配,視情感為羈絆,甚至搬出艾略特“詩歌不是感情的放縱,而是感情的逃離”的觀點,殊不知這是針對華茲華斯“詩歌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洋溢”的詩觀而言的,也是對浪漫主義情感美學過度誇飾的矯正,並非對情感的否定。而真性情才是詩歌這一偉大藝術亙古不變的原動力,正如別林斯基所言:“情感是詩的天性中重要的活動因素。沒有情感,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歌。”換言之,現代詩寫作是一種情智並重的心靈活動,無論何種詩學主張、審美取向,詩歌語言的衍生邏輯都是由內在的情感驅動,靠智力控制。語言既是詩意的迷障,也是詩性的解蔽。有的人熱衷於修辭,容易自我纏繞,陷入語言的迷津,而有的人則通過語言抵達詩歌的澄明之境。誠然,現代詩的語言因現代人複雜的情感模式和複雜經驗,自然衍生多義性和不可避免的艱澀,如何使詩歌語言根植於現代經驗,讓語言與經驗彼此照亮、發現,相互激活、黏融,形成自覺、明淨的詩歌語言,是詩寫者需要審慎對待的問題。

李寂蕩寫詩不迷戀修辭快感,不抽離此在而凌空蹈虛,給人以修辭信賴感。這種節制、貼實的語言態度,或許與他中學時代練習過古體詩,一直研讀古典詩歌有關。他骨子裡是一個有古典情懷,嚮往詩酒田園的隱逸之人,同時又深受現代主義文學的濡染,具有現代審美意識。但他寫詩並不濫用古典詩歌語象,而是基於與當下性齧合的語言方式來表達現代經驗。李寂蕩的詩學淵源和審美根柢,遠紹中國古典詩歌“詩言志”“詩緣情”的悠久傳統,又與西方反思工業文明,反技術理性,追問生命意義和渴望精神家園的現代主義文學精神一脈相承。這在《直了集》中得到充分印證。詩作基本上都是在場和及物的,同時也具有現代性反思和批判精神。

可以說,李寂蕩是一個穿越古典和現代性的詩人。他從青山綠水的恬靜鄉村,從古典詩歌的茂林幽徑,輾轉進入了鋼筋混凝土叢林。在秩序森嚴的城市裡,人被置於同質化、秩序化的生存處境。《凝望》一詩揭示了這種困境:“你的一天隨著電梯的上升而起步 / 隨著電梯的下降而了結 /你幾乎全部的日子拋入這部吱嘎作響的電梯 / 隨著它在這棟衰老的大樓沉浮”,身不由己地陷入牢籠般的高樓大廈,在不斷重複的日子中漸漸喪失自我,於是“閱讀他人的生活成為你的生活”。人一旦受制於無形的秩序,有如身陷桎梏,難以脫逃,只能偶爾凝望窗外,“構思了一次又一次的出走”,撫慰困惑心靈,無奈看著“時光正以雪的形態 / 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大地上 / 並把大地埋藏”。這首詩彷彿李寂蕩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寫照,又未嘗不是城市人普遍的生存狀態呢。

“現代性”這個幽靈般的龐然大物,依然是詩人無法拂去的夢靨。或者說,在我們的現實境遇中,如何從人性壓抑、生存異化的深淵中突圍,尋找到本真存在,對抗虛無主義,拯救心靈無所歸依的詩意還鄉精神,對詩人來講仍然是一項未竟事業。在後工業時代伴生的後現代語境中,還談及現代性,貌似落後甚至老土。而事實上,我國仍處於如火如荼的社會轉型期,同時也處於向後工業社會過渡的階段,現代困境與我們當今的現實語境更為密切。馬爾庫塞把工業文明籠罩下的現代人稱為“技術時代舒舒服服的不自由的奴隸”。工業化為人類帶來了物質享受和無盡便利的同時,也導致物質主義的泛濫,讓人陷入物慾膨脹、精神缺失的困境。無所不在的物慾誘惑,無疑遮蔽了人對精神家園的建構。

李寂蕩對精神困境有著本能的敏感:“落入光明的陷阱 / 轉瞬又陷入混沌的迷宮”,“一次又一次撲打著透明的鐵壁”,與其說是自喻,不如說是難以擺脫的宿命。“儘管僅是舉手之勞 / 我也懶得為它打開一條生路 / 我將繼續我漫長的夢境”,“只有我知道它所有的徒勞和毀滅 / 正如上帝冷漠的目光中我一切痛苦的秘密”。在《午夜飛蛾》中,詩人洞穿了這種悲劇性命運的本質。博爾赫斯視時間為循環的迷宮,夢與現實是一種共時性同構關係,李寂蕩這首詩裡的迷宮和夢是與現實對應的悖論,具有薩特指出的世界的荒謬性。類似的荒誕也體現在《向窗戶玻璃飛翔的鳥》《自白》《一個公務員陰暗的心理》等詩中,寓示人被幻象迷惑,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而當透徹幻象以後,也無能為力,只好遊蕩於雅斯貝斯指出的“邊緣狀態”,通過想象和“詛咒”來實現對世界的對抗,在精神勝利法中求得心理平衡。這種人格分裂式的精神變異,讓人唏噓不已。讓我想起米沃什的話:“病態的東西今天受到高估。”在我看來,病態的東西往往也容易被低估。

這幾首詩是李寂蕩某個階段詩歌寫作的精神底色,可以探查李寂蕩對現代性困境的敏銳審視和反思,並由此衍生的詩歌精神向度。同時也想求證一個道理:“詩歌的目的是提醒我們,要堅持一己的存在何其艱難。”(米沃什語)

在社會轉型的宏闊背景下,理想與現實、精神與物質、自由與秩序、生命與消亡、故鄉與異鄉、城市與鄉村的相互牴牾、對立和糾纏,都在李寂蕩的內心激起波瀾。他的詩歌大多是基於這種對峙而觸發的詠懷和反思,命運意識和現實經驗交織在一起,關乎時間、鄉愁、漂泊、死亡、孤獨等主題。他善於從日常事物中發現詩意,除了對時間之流的喟嘆、對親情愛情的哀婉詠懷,相當部分詩作展現了詩人的悲憫情懷和終極關懷。

漂泊是李寂蕩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徵,多與“鄉愁”關聯。胡塞爾認為技術理性對日常生活世界驚人的控制和遮蔽,割斷了人與自然的共在統一關係。儘管如此,卻割不斷漂泊者與故鄉的聯繫。故鄉這個傳統詩歌母題,往往是以詩人離開故鄉後,才在沒有歸屬感的異鄉凸顯出來。三四十年來,中國農村勞動力、人才等資源大規模向城市聚集,鄉村日益凋敝和空心化。李寂蕩作為通過讀書離鄉進城的一員,對鄉村的變化了然於心,滿懷憂慮。但他與故鄉有關的詩歌,並非患“懷鄉病”那麼簡單。傳統鄉村的式微、生命本源和精神根柢的斷裂,讓詩人產生深深的失落感和撕裂感。再者,現代困境下的城市生活並不能讓人產生歸屬感,物理的故鄉自然而然替代了“精神家園”。然而商品經濟大潮下的鄉村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在日益陌生的故鄉∕我日益像一個陌生人”(《黃昏的憂鬱》)。詩人彷彿遭到故鄉“遺棄”,成為故鄉與異鄉之間無所歸依的漂泊者。海德格爾認為遊子接近故鄉就是接近萬樂之源,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而李寂蕩的故鄉卻慢慢疏離精神本源,詩歌成了維繫故鄉與本源的秘密通道,這或許也是精神意義上的還鄉,是詩歌的無用之用:在詩歌裡安放漂泊的靈魂。畢竟,詩性是人類精神的本原。

華茲華斯認為:“不朽的暗示來自童年時期。”在李寂蕩身上,童年暗示的“不朽”,或許與死亡有關。他在《我的祖母》一詩中敘述了祖母去世後的情景和細節,從懵懂無知到“逐漸體會到什麼叫‘去世’”,之後夢見祖母“向我召喚”,大病了一場。祖母的去世,喚醒了李寂蕩的死亡意識,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祖母太疼愛我了,她想把我帶走”——這種被“死亡”逼視的經驗,過早讓李寂蕩敏感於生命的脆弱和虛無,從而衍發多愁善感,憂生悲死的性情,對生命本質產生疑惑和追問。《傍晚的森林》裡目睹少年自溺身亡、《弄堂裡的靈堂》中陌生人之死、《隔壁鄰居》的無助猝死和冷漠世態、《日子》中的結婚之喜和車毀人亡等詩,從不同視角表達了詩人對生命消亡的終極關懷。這種情懷不僅僅限於人類,動植物的死亡、消亡同樣讓他傷懷,體現了萬物並育、眾生平等的生命觀。以《野雞蛋》為例:“當母親發現它的鳥蛋被掏走 / 不知該有多悲傷 / 假如這些鳥蛋不被發現 / 那片森林裡就將有一群絢爛的鳥群在飛行 / 森林裡就將多一片清脆的啼叫 / 然而 假如只是假如 / 一切喪失的終究不可挽回。”

是的,一切喪失的終究不可挽回,但興許可以喚醒人心之善,悲憫之情。

悲憫情懷是貫穿李寂蕩詩歌的一條時隱時現的線索。一些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細節,也會觸發李寂蕩的底層觀照。例如《平民區》通過鮮明對比,詩意瞬時張力畢現。在這首詩中,詩人提出了兩個疑問:“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從中發現詩意”和“他們的生活是不是不可俯視”。這其實也是很多詩人諱莫如深的“詩歌倫理”問題,底層關懷並不是道德優越感的映現,而是基於眾生平等的本相。《小酒館》一詩,寫一群幹苦力的“農民工”下班後在小酒館裡“狼吞虎嚥”的場景,這是隱匿在時代“宏大敘事”背後,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隅苦中作樂的情景。“在他們黝黑的面孔和破舊的衣衫背後 / 我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鄉村 / 我只知道 像螞蟻似的 / 建造起一棟又一棟高樓 將它們留在城市 / 然後帶著佝僂的身體和一疊鈔票 / 回到他們的家鄉。”李寂蕩既是冷峻的旁觀者也是在場者,他以平視的心態為某種灰暗現實賦予了詩性的光輝。

現實關懷的題材,詩人的視角並沒有停留在現象上,例如在《生的兩面》中,從“哀民生多艱”延伸到夜闌人靜的虛無之痛,以直接得殘忍的方式完成了詩意的深化。“生的兩面”既是生存處境與虛無之境,也是哲學意義上的“存在與虛無”。李寂蕩揭示虛無,可能也是與虛無對抗的一種方式。如果死亡意識的覺醒是恐懼之源,現實與夢想的距離便是痛苦之根,而孤獨則緣自人心的隔閡、人情的疏離。所以我們看到李寂蕩的詩歌中,瀰漫著揮之不去的孤獨意識。詩歌或許是詩人與世界對話、和解的自我救贖之路。

孤獨總會隨著黑夜降臨,就像雨水總是降落在黑夜,淋溼漫長的夢境。

李寂蕩的不少詩都發生在夜晚,夜晚對他意味著什麼呢?我想到了海德格爾關於“世界之夜”的隱喻,但我更願意認為,漫漫黑夜是詩人審視生存本相,企圖從庸常中突圍,並通過詩歌對被遮蔽的本我招魂,讓詩意燭照黑暗的內心曠野。李寂蕩在早年的詩中表達過對黑夜的恐懼和悲傷,定居城市後,他與黑夜有關的詩歌,總是和“夜雨”糾纏在一起。夜雨激發了詩人對黑夜的詩性想象,和對生命虛無感深入骨髓的體驗。“雨聲隨著夜色降臨 / 都一樣無法抵禦 / 在我周圍築起無邊無際的柵欄∕使我痛徹地感到∕我從未獲得過什麼∕從未尋找到一條真正的出路∕自己徒有四壁∕徒有一顆不肯停止幻想的靈魂”。黑夜和雨聲如現實的鏡像,反照內心的困境、迷惘和無望。但黑夜和夜雨無休止的暗示,也會讓人看到希望:“當黑夜消逝,雨水也隨之消停 / 彷彿從未發生過似的 / 陽光彷彿升起於水中 / 依然從高樓的縫隙間照耀 / 我的走廊和窗戶 / 一天的開始,就這樣被重新照亮。” (《雨水總是降落在黑夜……》)這首詩一掃往常的陰鬱,透出少見的溫暖和敞亮。日子被陽光重新照亮,還奢求什麼呢?也許可以這樣理解,經過漫長無邊的黑夜和雨水的洗禮,李寂蕩終於在詩歌中與世界達成和解。里爾克說:“靈魂沒有宇宙,雨水就會落在心上。如果一個人的靈魂不夠遼闊,就時常感覺隨處與奸邪小人狹路相逢。因為越是在狹窄的空間裡,醜惡越容易被放大。而當你的心靈盛下世界,即使偶見陰風濁浪,在闊大的視野裡,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若確如此言,李寂蕩已然卸掉沉重的羈絆,進入全新的人生境界,就像《九洞天》中所言:“光明與黑暗交替,壓抑與釋放輪迴 / 倘若沒有在黑暗中漫長的摸索 / 當天光乍洩,喜悅又怎能隨之降臨。”

從無憂無慮的鄉村童年,到對進城的警惕、彷徨,到進城後的不適、疏離、壓抑,再到逐漸適應並融入城市,歷經生活磨礪的李寂蕩,心態變得寬和、包容,詩境由對峙轉向兼融,明淨的語型逐漸取代輓歌式表達,視野也從狹義的故鄉投向遼闊的大地,重新接通了人與自然的聯繫。更重要的是,他已走出城市的閉抑,詩歌視閾轉向更加廣袤的天地。他新近寫的詩,內涵越趨寬博,出現了不少這類明亮的詩句:“因為現實比夢境美好 / 露水、雀鳥、陽光都比我醒得早”,“暗下來的是身外的世界 / 亮起來的是內心的燈”。視角也由消亡轉向對衰老的關注,對命運的逼視也更敏感,並習慣了接受,“要習慣於生命中的到來與離去 / 儘管來時如海嘯,消失如微瀾 / 要習慣於市井中的陷阱,或者侮辱 / 習慣於衰老,以及日暮的孤獨”(《要習慣於……》)。

與世界的和解並不意味著妥協,尤其是積重難返的中年寫作態度。人到中年,既要直面越加複雜的經驗,也更需刪繁就簡:“屬於我的本來不多 / 多了的就得減少”(《撤回》)。有時甚至需要沉默以對:“彷彿只有沉默 / 能獨自發出金屬的聲音。”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對不可言說之物,須保持沉默,但他也說,我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那麼,詩歌的邊界是否意味著現實的邊界呢?這恐怕也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問題。李寂蕩最近《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集中營》等詩,現實感和歷史感的融滲更為緊密,依然保持著一以貫之的警省和敏銳:“空曠的囚室 / 像一面鏡子,映照著我們踟躕的身影 / 我們在其外,彷彿也在其內 / 被關押者向死而生 / 我們向生而死。”

《直了集》是李寂蕩詩歌寫作的階段性成果,時間跨度有如心路歷程般漫長,不妨視為他的一部個人“心靈史”。總體看,李寂蕩詩歌敘事和抒情並重,感性抒情背後隱藏著深刻的理性思考。他不避諱生存困境,不掩飾失敗感、挫折感及卑微的掙扎,偶爾自我反諷,也是為了反證存在的虛無、生命的殘酷,個體經驗經過詩意轉化,具有了普遍性。正如陳超所言,現代詩是詩人強使自己觀看真實、殘忍、荒誕的一條途徑。李寂蕩的詩也有溫情脈脈、舉重若輕的一面,但沒有唯美消遣的痕跡。從文本角度看,有時稍嫌“骨感”,如他自己說的,希望以後寫得“枝蔓叢生”一點,這可能是李寂蕩對線性思維的矯正,或者是嘗試拓展詩蘊張力的一種寫作傾向。有時我想,對詩意的造訪“虛席以待”,也可能浪費才情,滋生惰性。適度主動一點,把詩歌的“胃口”放大一點,必定會有更加寬闊豐盈的氣象。就像李寂蕩在這首《暮飲》中彰顯的氣度:

我飲下夕陽

飲下暮晚

飲下水聲

和樟樹瀰漫的氣息

我飲下黑暗

將悔恨像如鉤的月掛到天上

選自《詩歌月刊》2020年第4期

《詩歌月刊》頭條詩人 | 李寂蕩:當雨水重新變作烏雲

《江南詩》| 餘笑忠:留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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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 谷 禾:為詩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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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 熊 焱:磁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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