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明與虛無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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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洲14世紀文藝復興運動出現之後,西方文化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思想啟蒙和社會革命,打倒了上帝及其在塵世的代表——教士、國王和貴族的統治,為人爭取到了在大地上自由平等生存的權利。科學與理性之光將中世紀的矇昧黑暗驅散,世界萬物都被置於理性的光照之下,成為人所使用和掠奪的對象。凡是能滿足人們物質和精神需求的物品,就被人賦予相應的價值,成為可流通和買賣的商品。


現代文明與虛無主義

彌爾頓


  人的主體慾望不斷地膨脹,人與自然、社會和他人之間,產生了劇烈的衝突。因為天空上沒有了上帝和諸神,塵世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了。為了爭奪對大地的佔有權和人的統治權,兩次世界大戰給人類造成了空前的物質和精神災難。這說明人並不是世界和自身的主宰,相反,人被魔鬼所支配。當人屈服於魔鬼的誘惑,去摘食禁果,或是好奇地揭開潘多拉之盒後,各種災難就出現了。人為了爭取自由而殺死了上帝,而來之不易的自由卻被魔鬼所竊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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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藝復興初期,剛剛從神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人是健康而自由的。但到了古典時期,理性逐漸地在經驗哲學和實驗科學的推動下,成為了認識的來源。具有理性的人,從與萬物的平等關係中獨立出來,取代上帝成為大地的主人,整個世界在人的對象化視域中變成了可以測量的圖象。但是這個大寫的、主體的人,是一個形而上學理念的抽象,是作為人類的虛構本質出現的,這個人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

  這個人在17世紀古典時期是偉大的英雄和高尚的賢人,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在18世紀啟蒙時代是勇於進取的開拓者和追求自由的革命者。到了19世紀,這個人變成了資本家和爆發戶,為了金錢和利益,將靈魂賣給了魔鬼,最終成為物慾的奴隸。他們藉助魔鬼的力量,剝削和壓榨社會中弱小的同類,把他們變成奴隸的奴隸。在19世紀末,出現了這樣幾種類型的人,沒落的貴族,他們是中世紀的高貴者,現在是被時代淘汰的多餘人和失敗者。成為社會主人的資產者,他們是這個時代的勝利者。小市民和下層勞動者,他們是資產者壓迫和盤剝的對象。

  沒落貴族精神虛無頹廢,喪失了其祖先中世紀騎士的勇敢和榮耀,資產階級爆發戶道德墮落無恥,是魔鬼的奴僕,物慾的化身。而被資產者和官僚壓迫的小市民和小職員,人格尊嚴被剝奪,心靈麻木雖生猶死。這就是“上帝死了”之後,現代人處於魔鬼統治下的生存狀態。總體來說,就是兩種類型的人,魔鬼的奴隸以及奴隸的奴隸。這是人的主體性被剝落的時代,具體表現為人的自我和個性的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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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文藝復興以來,人就一直為自身的解放而不斷地與各種外在力量進行著鬥爭。這種鬥爭表現在人對自身存在狀況的不斷認知,以及對自由理想的不懈追求。前者在幾個世紀中成為了以“反映論”為主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後者形成了以“表現論”為主的浪漫主義文學傳統。兩者相互影響,形成了近代異彩紛呈的諸種文學流派。

  如果說近代哲學一直都在繼承自古希臘末期形成的柏拉圖理性傳統,以此來不斷顛覆中世紀的神學教條和宗教教義,發展出了從笛卡兒到黑格爾的龐大理性哲學體系,進而為科學的發展提供了合理化的理論依據,促進了人對自然物質世界的認知的話。那麼自但丁到左拉的近代文學,則繼承了自古希臘荷馬以來的詩性傳統,以此來不斷揭示封建統治和資本剝削對人性的摧殘,形成了近代人道主義傳統,促進了人對社會現實的清醒認識。


現代文明與虛無主義

盧梭


  但是到了19世紀末,當人幾乎完全從中世紀的宗教和封建等級制度中解放出來之後,又陷入了魔鬼的掌心和資本的統治,這就是剛剛殺死上帝,自以為是世界主人的主體的人的異化。這種異化在社會經濟方面被馬克思所揭示,在心理意識方面被弗洛依德所揭示,在精神文化方面被尼采所揭示。19世紀末現代人所顯示出來的病態,在之後到來的20世紀之中不斷地加劇,其結果就是作為主體消亡的“人之死”。隨之而來的是“西方的沒落”,“歷史的終結”、人類文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這種危機由於現代文明的全球擴張,已經遠遠超出了其發源地的歐洲,而是蔓延到了整個世界。如果說中世紀是至善的上帝主宰人類的精神,使人對現世物質生活慾望得到抑制,以神性壓倒人性,並進而以彼岸目標取代現世追求的白晝時代。那麼近代的幾百年則是極惡的魔鬼控制人的肉體,使人的物質生活慾望大肆氾濫,以獸性泯滅人性,並進而以現世烏托邦取代彼岸伊甸園的黑暗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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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洲人在中世紀為上帝和教會所束縛,其爭取自由的行為可以理解。因為上帝早就賦予了人以自由選擇的權利,但同時人要為自由選擇的行為付出代價。但人卻利用自由殺死了上帝,割斷了自身與神性的聯繫,並且釋放了被禁錮的魔鬼,因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這代價就是作為主體的人被異化為客體,即“人之死”。在“二十二條軍規”無所不在的現代規訓社會里,所有人都被轄域在了樹型的科層管理體制內,為了每日的麵包,必須忍受層層的壓迫和盤剝,成為龐大的“技術—企業”社會中自由的囚徒。在這個嚴密的樹狀社會結構之中,從樹根到枝葉的所有層級中的個人都被編碼為一個不停運轉的零件,個性和自由在日復一日枯燥的工作之中,被逐漸泯滅而消失殆盡,最後成為靈肉雙重麻木的單向度人。

  這樣的個人,生活在充滿各種物質誘惑的消費社會之中,心靈被鋪天蓋地的商業廣告和電影海報,以及層出不窮的實事新聞和娛樂緋聞所遮蔽,沉沒於各種超真實符號所營造的暢銷書文字想象和網絡遊戲虛擬數字空間中。在極度勞累的工作和過度放鬆的休閒之中來回奔忙的現代人,精神和身體最終難以承受,進而導致精神分裂和各種疾病,在高昂的醫療費用之中耗盡用青春和時間換來的工作報酬。而當一個人最終失去工作能力和社會價值時,就會被消費社會無情地淘汰到失業大軍之中。


現代文明與虛無主義

德勒茲


  學校是現代規訓社會培養未來各種社會服務人員和企業員工的場所,醫院是維護人的社會使用價值的專門機構。“學校—企業—醫院”組成了一個“生產—使用—維護”三位一體的現代人生存體系。在這樣一個樹型結構社會里,一切勞動為了生產,一切生產為了消費。商品消費刺激人的各種慾望,進而讓其更加辛苦地投入到勞累的工作之中,生產出更多的商品。但這一循環一旦在消費的環節出現問題,就會帶來經濟危機和破產失業。處於樹型社會結構中的每個人,就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

  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之中的每個人,都會受到神秘規則的掌控和支配。無論是樹根,樹幹和枝葉都不是結構的中心,而真正的中心就是這個結構本身。也可以說沒有中心,它自身封閉、呆板、僵化,將每個人都轄域在一個巨大的網絡之中。現代人依靠魔鬼的力量為自己造就了這樣一個嚴密的牢籠,成為自身的囚徒。當人出賣自己的靈魂給魔鬼,在物質誘惑面前屈服,藉助魔鬼的力量來追求無限的感官滿足和物質欲求時,他也就進入了為自己的慾望所編織的陷阱之中。這就是現代性的陷阱,虛無主義的深淵,魔鬼張開的巨口。魔鬼就是邏輯、理性和技術三位一體的化身——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現代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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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們應該看到,與魔鬼的鬥爭,從文藝復興時代就已經開始了。當哲學家們在19世紀末才開始反思形而上學時,文學藝術領域早就開始以對存在的發現,來消解服形而上學的影響。

  文藝復興、思想啟蒙和文明反思,都是從文學藝術的變革開始的。從但丁、莎士比亞、吳承恩到盧梭、歌德、曹雪芹,從魯迅、喬依斯、卡夫卡卡爾維諾、昆德拉、王小波,詩人和小說家們,一直在與形而上學作著艱苦的鬥爭。當尼采和海德格爾認識到,只有藝術才能將人類從形而上學中拯救出來時,偉大的詩人和藝術家,已經和魔鬼鬥爭了幾百年。

  20世紀末,人類進入到後現代景觀時代、魔鬼又以超真實的迷宮形式出現。人類本真的存在再次被遮蔽,人類的精神和靈魂,比以往更深地陷入到了虛無主義的深淵之中。因此,我們需要一場新的以“文藝革新”為開端,“詩意棲居”為目標,包括小說、詩歌、散文、哲學、影視、繪畫、音樂等文化領域的思想文化運動,與虛無主義的魔鬼做最後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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