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第三季收官。长度由十集改成了八集，剧情由多故事线交差时间叙述基本改为了双故事线正向时间叙述。脑洞依然在，但是不再有那种看完之后久久不能平复的感觉。尽管如此，豆瓣还是打出了8.7的高分。
《西部世界》就像一个“好学生”，平台高、底子好。即使偶尔一次考试发挥失常，老师和同学们也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作为接班《权力的游戏》的一部剧，《西部世界》三季下来总体上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如果说“权游”像是一部描述旧世界的史诗，它让你想到春秋战国、诸侯纷争；甚至让你拿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等名著与之媲美……那么《西部世界》就像是一部连接现代与未来的巨作，它以机器人、人工智能、大数据、物联网等等这些我们熟知的事物来引入，激发起我们对于人类未来的幻想，也让我们重新拾起对于一些人类终极价值的讨论。
对于已经很熟悉这部剧的朋友，这里无需过多介绍剧情。对于完全不熟悉这部剧的朋友，一两句话真的无法解释清楚这部剧的全部逻辑。本文不是为了讲解剧情，而是希望借着本剧第三季的剧情再开脑洞。
【看过剧的朋友可以直接跳到这部分最后提出的问题】
对于完全不熟悉这部剧的朋友，我们只要简单知道，本剧的大背景设定在一个未来的主题乐园。在这里游客可以装扮成美国的西部牛仔，也可以扮成日本的幕府将军等等……乐园里有很多机器人（剧中被称作“接待员”），也根据主题的不同被打扮成不同的人类形象，帮助游客进行沉浸式体验。然而一直运转良好的机器人中途突然出了问题，有几个机器人发展出了“自我意识”。局势逐渐失去控制。
（发展出自我意识的主人公：“接待员”德洛瑞丝，网称“德妹”）
简言之，德妹一路拼杀，在第三季来到人类世界，开启她的“复仇”计划。这时她面对的是一个超级计算机“雷荷波”。雷荷波强大到可以计算出所有人的人生轨迹。包括你会进行什么工作、会和谁结婚；甚至小到你下一句会说什么话，大到你会在什么时候死，这台超级计算机都一清二楚。雷荷波的设计和操控者瑟拉克（下图左）自然就成了剧中世界的“上帝”。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任何机器运算都有误差，雷荷波也一样。总有一些人的生活偏离雷荷波的计算结果。举个例子，好比计算机算出，你的出身和智力等等因素使得你理论上只能去哈尔滨佛学院，结果你玩命努力加上阴差阳错地去了清华……这些人在剧中就被称为“离群者”。
离群者的下场尤为悲惨。有时会被强行掰回“正轨”，然后修改记忆。
（也像是杨永信的专长）
有时修改不了，就直接冻起来……
所以综上看来，雷荷波不光是单单算出来所有人的未来这么简单。他的操纵者可以通过计算的结果规划出理想中的“乌托邦”。如果算到哪里会有恐怖分子，则可以就地消灭之；算到什么时候股市会上涨，则可以倾囊购入之（早期的雷荷波投资者确实是这么做的）；算出哪里有“异见分子”，则可以强行改造之（上上图中的男主角就是因此被改造）……
凭借如此强大的预知和操纵能力，雷荷波的操纵者瑟拉克成为了真实世界里的上帝。而德妹是“接待员”出身，早已受尽了被操纵之苦。因此她来到人类世界就是要停止瑟拉克的这种行为，让人类拥有真正选择的自由，哪怕这种自由是具有毁灭性的。按照何冰老师在《后浪》中的说法，德妹就是要把机器人“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还给所有人类。
（乱入一张“后浪”）
剧里，德妹黑进雷荷波，把它所计算出的所有人的未来都发到了每个人的手机上。好多人因此崩溃了，社会逐渐失去秩序。
铺垫了这么久，问题终于来了：
知道自己的未来被人操纵，和看到自己的未来处境悲催，哪一个更会把我们逼到崩溃？
第一个问题也是我看剧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德妹把计算机推算出的未来发送到每个人手机上之后，这个世界仿佛立刻禁止了。四处都是陷入沉思和失落的人群。人们坐在大街上、地铁站里，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假设人们不会质疑这条信息的真实性，那么可以理解的是，那些看到自己未来会早死的人、未来家庭发生重大变故的人，一定会有如雷击，突然陷入巨大的沮丧中。
但是我推测这种巨大的不幸在剧中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应该也不会是常态。那么为什么最终社会秩序因此解体了呢？是什么驱使大部分看到自己未来平平淡淡的人走上街头，参与到暴力活动中去？
我能想到的答案是：相比起看到自己处境悲惨，大部分人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未来被人力操控。
1.我们所理解的生活
大部分人可以接受自己被上帝控制，但是决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现实中的人操控，哪怕这个人再有权力、地位。
这与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和定位有关。
这种讨论必然要上升到大部分人头疼的哲学领域。有些朋友可能深有体会，在一群人聊天时，如果有一个人反复打断大家并且不断提问：“你刚刚说的xxx，具体内涵是什么？”或者“关于xxx概念，我们如何去界定？”这个人八成是学哲学出身。
“哲学家们”爱追根溯源，因为哲学领域的问题往往涉及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一些问题，什么是世界本源？什么是善？什么是美德……在大多数时候人们讨厌生活中的“哲学家”，往往是因为他们自认为学了一些大问题，听过一些大名字，翻过一些大部头，就开始反复卖弄，似乎对于人类社会的具体议题那么不屑一顾，只有宇宙和历史的终极问题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
假哲学家们败坏了哲学在社会中的地位，吃饭上厕所都要来不来引用一下康德，这不是哲学的思考，而是俗气的装x。但哲学本身的意义绝不是装x，每到社会发展进入变动期、转型期，经济生产方式发生大幅度、本质上的转变，整个社会的信仰体系都会随之经受考验。这时真正的哲学家们的工作就来了。当社会消解了一个社会人类存在的意义，哲学的任务就是重构它。
剧中的情况就是如此。人们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社会的意义，对真相产生怀疑。对自己的“生活”本身产生怀疑。
罗伯特·所罗门在《大问题》中给出了一些我们进行哲学思考的简单入门方式。在“生活的意义”一章，他在开篇提出了一个问题，可以供我们在此处思考：
……
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一些别的问题。比如：在天使眼中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举出三四种今生必须达成的事情；最后，生活像加缪所言，重复而无意义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其实本应该出现在我们少儿启蒙的时期。但我们当时都在闷头追求分数的高低，而且可悲的是很多有良好学习条件人，因为想不清楚自己生活的意义而无限地挥霍了自己的时光和天赋。
正因如此，剧中反对被雷荷波操纵的人，本质上和现在反对《后浪》的年轻人有相似之处。
- 剧里的游行者因为自己的未来被完全规划好，失去选择余地而愤怒，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努力不再有意义，因而走上街头；
- 反对《后浪》的年轻人因为自己机械化、高强度、低希望的生活而陷入迷茫，这时候有人出来对他们说“我好羡慕你们，你们拥有我们梦寐以求的‘选择的权利’！”年轻人们听不下去了，因而走上网络征讨。
存在主义的困境是哲学领域老生常谈的话题。加缪描述的画面与现在很多年轻人的状态非常像：
当然你也可以说，加缪笔下西西弗斯的不断重复的生活足够荒诞无意义，但是他推巨石上山时内心的坚定，下山时碰巧看到了一抹夕阳，都构成了他平淡反复生活的每一点意义。
也许当世界上都是西西弗斯的时候，人们可以用这一套生活的意义安慰自己。但当我们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造石头的人的时候，人们就自然会怀疑自己曾经的信仰，从而也生出更多的疑问和不满：为什么他可以是吃着火锅造石头的人，我们却只能闻着火锅味儿给他推石头打工？
2.我们所理解的上帝
这部分我们站在有神论者的角度讨论。同样在《大问题》中，作者讨论了不同哲学流派对于上帝的看法。
这一章同样以一些问题开头：
在很多人的哲学中，是否信仰上帝是最重要的问题。是上帝使得很多问题可以理解，使生活有了意义。
人类已经发展出一套复杂的抽象的哲学观念来解释上帝。托马斯·阿奎那把上帝看成一个不断创造的造物主；伏尔泰、托马斯·杰佛逊等自然神论者则把上帝看作物理学的第一原理。对于相信上帝的大多数人来说，共同点在于他们相信上帝是超验的，是超越于人类经验世界之外的，并且与他所创造的世界截然不同。因此人类的智慧很难完全去理解上帝。
当然，千百年来也有很多人借上帝之口行不义之事。书中给出了一些极端的说法：
对上帝的理解，以及借上帝之口所做的一切，都基于一个前提：上帝是我们经验世界之外的。但是假如真的像剧中所呈现的那样，当一个人、一台计算机或一个公司拥有了近乎于人类历史所理解的，接近上帝的能力，那么全人类社会该如何消解这种信仰冲击？
类似的设定让我联想到另一部科幻脑洞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当一屋子专家教授发现眼前35岁的男人其实是个长生不老的人，他的人生贯穿了人类历史的几乎所有重要节点，他就是人们历代相传的“上帝”的时候，有的人崩溃了，所有人的信仰都需要被彻底打翻重构。
《西部世界》第三季讨论了一个核心议题：自由的终结与重生。终结掉的是雷荷波和瑟拉克给所有人虚构出的自由，重生的是德妹一直以来追求的理想——选择的权利。
我们因此大开脑洞，讨论虚构的自由因何使人崩溃？抛开少数被改造和被冷冻的人，雷荷波其实并没有奴役人类，它只是根据复杂的数据和算法推算出人们最可能发生的未来。
那么当德妹把推算的结果发到所有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看到自己的未来一塌糊涂更让人崩溃？还是知道自己被人力控制更让人崩溃？
我们的观点是后者，知道自己被人力控制更让人崩溃。经过不得已而为之的哲学讨论，我们发现人类社会对于“生活”和“上帝”的意义与未来可能进入的社会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难以调和的张力。
若真如尤瓦尔·赫拉利所言，人类社会从“智人”时代进入到“智神”时代，我们需要意识到的不仅仅是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变化，我们需要调整的也就不仅仅是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和心态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