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起一夢,落地生花|從《牡丹亭》看湯顯祖的“至情”觀

《牡丹亭》出,竟以荒遠夢幻之事,俚俗俳優之語,一舉而遂掩前古,蓋其幽微靈秀,姚冶空濛,自成一家,獨有千古,不特昔人屐齒所未嘗到,即後之人亦難仿其顰眉也。——俞平伯

《牡丹亭》又名《還魂記》,是明朝中晚期戲劇家湯顯祖的代表作,除《牡丹亭》外,湯顯祖還著有《南柯夢》《邯鄲夢》《紫釵記》,此四部著作皆以愛情為主題,且都與夢境有關,因此後世將之合稱為“臨川四夢”,流傳至今。其中,《牡丹亭》一出世,就轟動了當時的文壇和劇壇,成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的浪漫主義佳作。

晚年湯顯祖細數自己的作品時,兀自感嘆“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牡丹亭》之所以得湯顯祖如此高的評價,皆因這部作品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了他的“至情”觀,以戲劇的形式道出了他想說的話,想發的聲。下面,我們就通過《牡丹亭》這部作品來剖析湯顯祖的“至情”觀。

情起一夢,落地生花|從《牡丹亭》看湯顯祖的“至情”觀

一、人性“情”至上——真性情

湯顯祖生活在明代中晚期,經歷了嘉靖、隆慶、萬曆三個朝代,從《大明王朝1566》《萬曆十五年》等著作裡,我們可以看出彼時的明朝已經顯出頹敗之勢,朝局動盪,人心渙散,腐敗叢生,民生凋敝,如強弩之末,不過垂死掙扎而已。

在皇帝無心理政、宦官直接干政、官場烏煙瘴氣的複雜局勢下,出身於書香世家,自幼聰慧過人的湯顯祖抱著“救天下蒼生於水火”的志向投身科考,21歲考中舉人。雖文采斐然,卻因不願屈服於張居正等權貴,在殿試時三番五次落選,最終在34歲那年,才得中進士,入仕為官,任南京太常寺博士,標準的閒差一個。後又因直言勸諫,被貶為廣東徐聞縣典吏,懷著失望的心情寫下了“傷心不向梁園老,白首湘江漢逐臣”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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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期的官場已經病入膏肓,朝廷大興礦稅,百姓苦不堪言,幾番挫折之後,終於在萬曆二十六年,湯顯祖對朝廷徹底失去了信心,憤而辭官,結束了自己十五年的官場生涯,從此一心投身戲劇創作事業。

與現在不同,在明朝,戲劇創作可算不上一份好職業,劇作者既沒有社會地位,也拿不到豐厚的報酬,與入仕當官不可同日而語。即便如此,度過了坎坷大半生的湯顯祖,在晚年時仍不改初衷,坦言:“士有志於千秋,寧為狂狷,不為鄉愿。”

“狂狷”“鄉愿”皆出自《論語》,原文為:“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捐者有所不為也。”“鄉愿,德之賊也。”狂狷意指狂妄不羈、無視禮法、隱居山林、獨善其身等不被世俗認可的行為。鄉愿則是指虛假道德外衣下諂媚世俗的行為。

湯顯祖的意思很明確,就是我寧願成為一個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怪人、瘋人,也不要成為虛偽的“聖人”。何為“真性情”?如此真心待自己,亦可真心待他人,此乃真性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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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婚戀“情”至上——真感情

明中晚期,標榜儒學正宗,提倡程朱理學,朱熹言:“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己先有父子之理。”“宇宙之間,一理而己,而凡生於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其張之為三綱,天得之而為天,地得之而為地,其紀之為五常,蓋此理之流行,無所適而不在”。

可以說,這種理念以天命為幌子,把人劃為三六九等,人的性別和身份決定著他的等次和位置,同時也代表了他的決策權大小。臣對於君要絕對服務,子對於父要絕對服從,婦對於夫更要無條件服務。這對於維護封建王朝統治、維持封建社會的倫理秩序是極為有利的,因此,一經出世,就得到了封建統治階級的大力宣揚和吹捧,一時之間,朱熹更是被奉為當時的聖人,成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超越了人情是非的世外高人。在統治階級有目的的宣揚和灌輸下。人們漸漸接受了這種思想,並且把其當做行為規範,不敢有所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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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當時,慾念被視作洪水猛獸。如果未出閣的小姐愛上了哪家的公子,想要嫁給他,被人知曉的話,那真真就是一件把合族人的臉面都丟盡的羞恥之事。所以,當時青年男女的婚姻跟愛情無關,只關乎門第和父母的意志,互相併不瞭解的男女就像是木偶,被一干人等安排著結合,對也好,錯也罷,只能硬著頭皮接受,即便婚後發現三觀不合,性情不投,也無能為力,只好努力去適應彼此。

為了得到主流社會的認可,人們只能把自己的慾念藏於暗黑的角落,情慾之類就更不能得見天日了。可正如北野武所說:“人這種東西啊,不管外表修飾得多麼光鮮亮麗,剝掉一層皮後就只剩下了一堆慾望。”人如果沒有慾望,也就不能稱之為人了,空空軀殼而已。人死方能欲滅,禁是禁不住的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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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通過《牡丹亭》表達的正是這種觀點。杜麗娘年方二八,心中已升騰起兒女之情,但是士族大家的嚴苛教育和管束壓抑著萌發的愛慾。於是杜麗娘在遊園時,感懷於花紅柳綠,兀自感嘆:““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晉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己及異,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院中小憩時,夢見儒雅小生柳夢梅,一見生情,在花神的保護下,柳夢梅引領麗娘來到芍藥欄前,湖山石邊。

“和你把領釦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搵著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一夢定情,夢醒後竟難以忘懷,但是在當時的禮教之下,這兒女私情萬不能對人提起,更羞於向父母表露。有情不能言,有意不能表,有心上人不能找尋,真真個把人急死,如此相思成疾,直至鬱鬱而終。這一段情節,顯示出湯顯祖封建禮教壓抑人性的控訴。

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故事,如果是發生於當時的現實生活,可能也就僅止於此了。死的死,散的散,徒留一場空夢罷了。但是湯顯祖藉助神鬼兩界把他們的故事延續了下去。一向高貴的花神,主動來幫助杜麗娘與柳夢梅幽會,讓兩人得以溫情相處。

歷來被認為形象猙獰的閻羅殿裡的判官,在聽完杜麗娘如泣如訴的表述之後,竟然感動於被人間真情,不單破例放她出了枉死城,還一再二、再而三的為她在斷腸簿上查找柳夢梅,便於她尋得心上人。麗娘魂遊後園,起死回生,最終奉旨完婚,大團圓結局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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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生“情”至上———生愛好是天然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鈿,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牡丹亭》中,湯顯祖借杜麗娘之口,道出了自己對“天然”理念的推崇,這與賈寶玉的天然觀不謀而合。

《紅樓夢》“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回中,賈政借為剛竣工的大觀園題匾額對聯的機會,試探賈寶玉才情,來到稻香村一處,見黃泥築矮牆,牆頭則用稻草掩護。桑、榆等樹木數棵,兩溜青籬,籬外有土井、軲轆等物,一派田園風光,賈政一見,頗為喜歡,並表示勾起了他的歸農之意,但賈寶玉卻不欣賞此處,還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寶玉此番言語,表面表達是對景色之天然的推崇,實際上則是訴說自己對人性之天然的追求,恰與湯顯祖“一生愛好是天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情起一夢,落地生花|從《牡丹亭》看湯顯祖的“至情”觀

譬如草木,若得陽光雨露,便能長成各種形狀、姿態,或參天筆直,或彎曲而上,各有各的妙處,但有些人總覺不能隨了自己心意,便橫加干涉,或強行固定,或刻意造型,弄出一盆盆形狀怪異的景緻,方才頷首滿意。封建禮教對人的桎梏何嘗不是如此?

有千千萬萬人,就有千千萬萬種脾性和志向,但是在封建禮教的標準下,讀書只讀四書五經,讀書便為仕途經濟。就拿為人妻來說吧,首先要三從四德,相夫教子為重,最好能有停機德,督促夫婿覓得封侯,教育孩子光宗耀祖。至於,一個女性,作為一個活著的個體,她自己想要什麼?內心裡對愛情、婚姻有怎樣的渴望?通通都是不重要的。

更有甚者,要求女子要向《列女傳》裡的女性典範學習,《列女傳》之《貞順》一章中,記載了春秋時期梁國寡婦高行的故事。高行相公英年早逝,留下年輕貌美的她。於是,很多人特來提親,甚至梁王也慕名而來,高行說丈夫去世,自己本應該陪葬的,只是念幼子無人照顧,所以苟活至今,為了為死去的丈夫守節,高行親自割去了自己的鼻子,斷了提親之人的念想。此舉被奉為世間女子的典範,記錄在了《列女傳》裡。在明代,人們依舊以《列女傳》為標杆,規範女子的德行。

情起一夢,落地生花|從《牡丹亭》看湯顯祖的“至情”觀

在這種大環境下,杜麗娘的敢愛敢恨就尤為刺眼,因此,在《紅樓夢》中,我們可以看到,《牡丹亭》被歸為禁書,寶玉只能偷偷從府外弄來看。《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中,大家聚坐一堂行酒令,黛玉無意中說出了《牡丹亭》裡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便知她看過《牡丹亭》,擇日規勸她:

“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由此可知,杜麗娘愛好天然,追求本性的行為在當時的人看來有多麼的出格。杜麗娘與柳夢梅私會定情的行為是多麼的驚心動魄,為世俗所不容。湯顯祖卻明目張膽的歌頌這種“大逆不道”的做法,不禁是對封建禮教扭曲人性的控訴,更是對“至情”觀念的動人詮釋,真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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