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海舟
提要：從間接的意義說，糧食生產是槍炮、病菌和鋼鐵發展的一個先決條件。因此，影響不同大陸族群是否或何時變成農民和牧人的地理差異，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他們以後截然不同的命運，而病毒讓人類在文明進程中付出了慘重代價。從這裡可以找到西班牙征服美洲的歷史原因，槍炮、病菌與鋼鐵，就這樣改變了人類歷史發展的軌跡。
一、同樣一個地球，為什麼有的文明持續綿延不斷，有的卻像從未存在過一樣銷聲匿跡？為什麼有的大陸已進入現代文明，有的還處在刀耕火種時代
茫茫宇宙中，有一顆我們賴以生存的藍色星球，那就是萬物生長的地球。人類在這顆星球上已生活了數百萬年，比人類更古老的病毒同樣從洪荒開天地走到現在，這種非細胞生物，只能靠找到宿主實現瘋狂的自我複製來延續生命，而人類是其最好的宿主，一部人類史，也是一部與病毒相生相剋的廝鬥史，病毒成為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的重要因素。
那麼，病毒到底如何影響人類社會的發展，人類文明史的進程中又有多少病毒的影子，病毒對於現在的人類社會格局又起到了多大作用？比如，地球上許多文明古蹟，超出了現在人類科學想象。有史以來的人類文明，經歷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約形成於公元前1500年的瑪雅文明，和後來在14世紀－16世紀形成的阿茲特克文明與印加文明，並稱為美洲古代三大文明，如今已湮滅於浩瀚的歷史之中。同樣一個地球，為什麼有的文明持續綿延不斷，有的卻像從未存在過一樣銷聲匿跡？為什麼有的大陸已進入現代文明，有的還處在刀耕火種時代，地球上有200多個國家，為什麼有的國家富裕，有的依然貧窮落後？
這樣的問題既是普通人的疑惑，也是專家們不斷探根尋源的動力。1972年，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生理學教授賈雷德·戴蒙德在新幾內亞做科學研究，當地一位政治家耶利向他提出疑問，“為什麼你們白人制造了那麼多的貨物並將它運到新幾內亞來，而我們黑人卻幾乎沒有屬於我們自己的貨物呢？”這真是一個雖然簡單卻切中要害的問題。普通新幾內亞人與其他人在智力上並沒有什麼差異，可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普通歐美人的生活方式之間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這些巨大的差異必定具有顯而易見的重要原因。正是這些司空見慣的平常問題，激發了戴蒙德刨根問底的好奇心，從此他開始了數十年的田野調查和科學分析，他將這些學術成果展現在20多年後出版的“人類大歷史三部曲”當中：《第三種黑猩猩》《槍炮、病菌與鋼鐵》和《崩潰》，其中《槍炮、病菌與鋼鐵》風靡世界，遠遠超過了學術領域而影響著普通大眾。
二、一批具有廣博的知識背景和更加現代的研究方法的學者，加入到人類大歷史的研究隊伍中來，從物種生態等更加宏觀的視野來研究人類歷史
以往學者對歷史的研究無外乎人與人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沉浮榮衰。政治、經濟、文化、科學、戰爭成為人類歷史研究的主要視角，帝王將相成為歷史的主角，歷史也簡化為歷代皇帝的家族史，或者是不同皇室家族的朝代更迭史，所以才有李氏王朝，趙氏天下，頂多加些才子佳人作為歷史的佐料，莫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當然是歷史，但它遠遠不夠。隨著新的學科出現並不斷提供新的知識，以新的眼光來看待人類歷史，成為可能。這些學科包括遺傳學、分子生物學和涉及農作物及其原始野種的生物地理學、生物演化學，再加上涉及家畜及其原始野種的行為生態學，研究人類病菌和動物病菌的分子生物學，研究人類疾病的流行病學，人類遺傳學，語言學，人類考古學，一批具有廣博的知識背景和更加現代的研究方法的學者，加入到人類大歷史的研究隊伍中來，從物種生態等更加宏觀的視野來研究人類歷史。
首先在這一領域作出重要貢獻的當屬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全球史研究奠基人威廉·麥克尼爾，他被稱為歷史學科的“現代開創者”，與斯賓格勒、因比一起被譽為“20世紀對歷史進行世界性解釋的巨人”。
威廉·麥克尼爾的《瘟疫與人》首次從疫病角度考察歷史與人類社會，重新審視了從原始社會到1700年這段時間裡，大規模的傳染病如何左右人類遷徙的腳步和戰爭勝敗，又是如何影響了宗教和政體的更迭、民族和文化的盛衰、產業的轉型及科技的進步。 為什麼以往的歷史學家漠視普法戰爭中天花肆虐的巨大影響，漠視傳染病在雅典和斯巴達戰爭、美洲古代三大文明沒落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麥克尼爾認為，那是因為歷史學家素來偏愛可預計的因素，流行病屬於不可控因素，過分強調它的作用無疑會弱化業已通行的歷史著作的說服力。正因如此，麥克尼爾開創了一個新的歷史研究體系、運用多種學科知識和方法，以新的視野來研究歷史，影響了一大批學者。賈雷德·戴蒙德就是其中之一，他深入開掘麥克尼爾的研究方法，併發揚光大。後繼者同樣包括近年受讀者追捧的以色列新銳歷史學者尤瓦爾·赫拉利，前者1997年出版了《槍炮、病菌與鋼鐵》，後者寫出了現象級的《人類簡史》，2012年以希伯來文出版後，很快就被翻譯成近30種文字，為全球學術界所矚目。
老樹發新芽，一門悠久的學科要重煥新生，必須要有新的方法新的思維，而獲取新視野最關鍵的就是跨學科研究，歷史就是跨學科研究最好的“實踐場”，每一次歷史邊界的突破所帶來顯著的成果，都是因為跨學科在某一方面的創新。那麼，賈雷德·戴蒙德究竟帶給人們哪些新的學術成果？
三、這種世界格局又是如何出現的呢？為何不是印第安人最早發明鋼鐵槍炮去征服西班牙？歷史之因也許可以在歷史之中尋找
作為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生理學教授，戴蒙德從上個世紀70年代就在新幾內亞等地做科學研究，為了回答像政治家耶利那樣看似平常的疑問，他從自己專業的角度進行研究，為什麼世界的財富和權力分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世界地理大發現後，為什麼是歐洲人征服美洲人，而不是相反。有研究者提出，最直接的原因是這些歐洲人擁有先進技術和動員能力更強大的政治組織，其中一些國家已出現工業化的端倪，而那些落後的美洲土著仍然還處在石器時代，當木棒石矛為主要的武器面對以鋼鐵鑄造的槍炮，勝負早已決定。可是，這種世界格局又是如何出現的呢？為何不是印第安人最早發明鋼鐵槍炮去征服西班牙？
歷史之因也許可以在歷史之中尋找。1532年西班牙人皮薩羅率領的168人來到印加帝國，創造了軍事奇蹟。
地處南美洲的印加帝國，公元前2000年至前1000年就進入農耕時代，出現了一系列璀璨的人類文明。當地人培育出馬鈴薯、玉米、可可等特有的植物，能建造巨大的石頭建築和複雜的水利設施。其全盛期面積近200萬平方公里，人口超過1000萬。
當時印加帝國正處在內戰之中，阿塔瓦爾帕在內戰中獲勝併成為國王。皮薩羅率領的這支稱不上什麼嚴格意義的部隊，其裝備武器是最為先進但為數不多的火槍和十字弩。戰鬥似乎簡單而慘烈，面對衝殺過來的西班牙騎兵，從未見過馬匹和刀劍的印加衛士倉皇逃散，結果幾千人被殺，國王阿塔瓦爾帕輕易被俘。阿塔瓦爾帕被囚禁在一間石屋內，皮薩羅威脅阿塔瓦爾帕，要他向自己的臣民發號施令，將全國的黃金交來，如果可以填滿這個石屋，則馬上可以放人。經過幾個月的籌措，價值1500萬比索的黃金填滿了石屋，但皮薩羅背信棄義，仍然在1534年6月24日處死了印加國王。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征服者的兇殘和不擇手段，也看到了他們先進的武器和強大軍事動員力量。毫無疑問，馬匹、鋼鐵武器和槍炮這些新奇的裝備，使印加人措手不及。西班牙人依靠先進的航海技術和現代化的船隻來到美洲，還有具有強大動員力的行政組織，雖然印加帝國也有這些組織，但這些行政系統與神聖的專制君主完全同體，阿塔瓦爾帕國王一死，印加帝國也就分崩離析。此外，西班牙人有文字，而印加帝國沒有，用文字傳播信息，要比用口頭傳播來得廣泛準確和詳細，從而能更廣泛地傳播和控制。但是僅僅是這些還不夠，168人要征服一個強大的帝國，必須還有其他不可抗的因素，戴蒙德提出，那就是對美洲本土人殺傷力極強的病毒所造成的瘟疫。
當具有相當免疫力的西班牙人將烈性傳染病天花帶到印加帝國時，這些可怕的病毒比裝備精良的軍隊更加可怕，可謂長驅直入所向無敵，只要有一個人感染，毫無招架之力的印加軍隊迅速被感染，立馬失去戰鬥力，因傳染病死亡的人數大大超過了西班牙人的刀槍致死的人數。戴蒙德認為，不單是皮薩羅的這次征服是這樣，在歐洲人對美洲的整個征服過程中，天花、麻疹、流行性感冒、斑疹傷寒、腺鼠疫以及其他一些歐洲流行的傳染病，毀滅了新大陸上許多民族，從而在歐洲人的征服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可是，為什麼槍炮病菌鋼鐵這些優勢都在歐洲人一邊，為什麼不是印加人征服西班牙人？戴蒙德追索到人類早期社會的農業生產，即從以狩獵為主的遊牧業到以種植養殖為主的農業生產轉型。
四、由於馴養動物，人與動物的關係更加密切，而這些動物會給人帶來一些致命的禮物——那就是病菌
700萬年前，人猿相揖別，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大部分時間都是狩獵和採集野生植物，從公元前11000年到公元1500年，不同大陸的不同發展，成了導致公元1500年時技術與政治差異的原因。最早的人工栽培的二粒小麥在公元前8500年左右出現在新月沃地（西南亞、近東），其後，這個作物逐步向西傳播，在公元前6500年左右傳到希臘，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到達德國。而美國東部的糧食生產則晚了6000年左右。
不同於狩獵部落每天為尋找食物而奔波，要面臨沒有成功狩獵而挨飢受餓甚至反被兇猛動物殘殺的命運，那些對動植物成功馴化並實行種植轉型的部落和民族，可以更好地利用時間，當種植技術越來越成熟時，糧食生產超過了他們的口糧需求，人們可以把多餘的糧食貯藏起來，後來發展到稅收建立剩餘糧食儲備系統，除了養活國王和官員外，還能養活其他的專門人材，有一部分人可以脫離生產而專門從事技術、文化及管理工作。與征服戰爭關係最直接的是，剩餘糧食儲備可以用來養活職業軍人。這些複雜的行政單位能比獵人群體更好地發動持久的征服戰爭。
文字的出現和更加複雜的組織出現，使這些民族的社會發展遠遠超過其他地區民族。糧食生產一旦在某個地區出現，臨近的地區就會模仿學習，歐洲東南部地區就是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迅速接受了新月沃地的各種作物和牲口，後來又傳到中歐等其他地區。而在一些地方，由於存在著強大的地理和生態障礙，糧食生產很難從外面引入，狩獵採集方式便保存了下來。
歐洲黑死病
從事糧食生產的族群優勢在於，糧食生產能夠獲得更多的可消耗的卡路里，這也意味著會有更多的人。在飼養馴化動物的人類社會中，牲畜在4個不同的方面養活了更多的人:提供肉類、奶脂、肥料以及拉犁。尤其是利用動物來拉犁，從而使人們可以去耕種過去人工耕種代價太高的土地。這些用來犁地的牲口有牛、馬、水牛、巴釐牛以及犛牛和牛的雜交種。所有這些使土地可以產出更多的食物，進而導致了更稠密人口。另一個比較間接的因素涉及糧食生產所帶來的定居生活方式，定居的部族由於沒有在遷移途中攜帶小孩這種問題的限制，他們可以多生多養，只要養得活就行，這使他們達到了比狩獵採集部族更大的人口密度。
此外，馴化的大型哺乳動物在19世紀鐵路發展起來之前成為一些民族主要的陸路運輸手段，從而進一步使人類社會發生了革命性的劇變。動植物馴化在歐洲人對美洲的征服中發揮了最直接的作用。
但是也要看到，由於馴養動物，人與動物的關係更加密切，而這些動物會給人帶來一些致命的禮物——那就是病菌。 許多傳染病病毒都是從動物那裡來的，天花、肺結核、瘧疾、麻疹、霍亂等，都是從動物疾病演化而來的傳染病。這些病毒最早侵襲那些馴養動物的人，再在這些部落中傳染，雖然那些受感染的人一部分因此而死去，但仍有一部分存活下來，而這些存活下來的人就有了抗體，不會再得之前得過的傳染病，部分還會作為基因遺傳給下一代。可那些從來沒有得過這種傳染病的人一旦感染，必是凶多吉少。
天花肆虐美洲
病毒在人類歷史上擔任了重要角色，公元前430年至前427年，雅典與斯巴達進行著激烈的軍事對抗。突發的瘟疫對雅典城邦造成沉重打擊，這場戰爭結束了雅典的古典時代，希臘文明由盛轉衰。公元164—180年，一起襲擊了安東尼統治下的羅馬帝國的傷寒、天花、麻疹以及中毒性休克綜合症等多種瘟疫事件，再加上後來的又一次瘟疫橫行，羅馬帝國就此衰落下去了，造成了西方文明史又一次重大的改變。公元541到542年，地中海爆發的第一次大規模鼠疫，對拜占庭帝國的破壞程度很深，東羅馬帝國元氣大傷。從1347至1353年，席捲整個歐洲的被稱之為“黑死病”的鼠疫大瘟疫，奪走了2500萬歐洲人的性命，對歐洲文明發展方向產生了重大影響，有學者認為它成為中世紀中期與晚期的分水嶺，標誌了中世紀的結束。十六世紀上半葉，像皮薩羅這樣的西班牙人率隊征服美洲時，病毒在其中發揮巨大的作用。可以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戰爭受害者死於戰爭引起的傳染病瘟疫比死於戰鬥創傷的人要多得多。同樣，由西班牙人帶來的病毒所致死的印第安人比在戰爭上致死的要多得多。
不同部族在史前的不同時期學會了糧食生產，戴蒙德認為，從間接的意義說，糧食生產是槍炮、病菌和鋼鐵發展的一個先決條件。因此，影響不同大陸族群是否或何時變成農民和牧人的地理差異，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他們以後截然不同的命運，而病毒讓人類在文明進程中付出了慘重代價。從這裡可以找到西班牙征服美洲的歷史原因，槍炮、病菌與鋼鐵，就這樣改變了人類歷史發展的軌跡。（作者系文化學者）
